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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诚道,
“依我看,现成的就有一个,漕运总兵新建伯王承勋,他是王守仁的嫡孙,而王守仁又是现今‘心学’的开创者,弟子极众,在勋贵和清流中都相当有威望。”
“最重要的一点是,王守仁能在万历十二年从祀孔庙,是当时申时行一力主张,皇爷命儒臣、九卿及科道从公议奏后得出的结果,轻易是不可更改的。”
“尤其当时申时行说过,‘若守仁言致知,出于《大学》;言良知本于《孟子》’,他将阳明心学奉为有用道学,师出有名,这都是皇爷当时下旨首肯过的,总不能为了一个轮船招商局,把王守仁再从孔庙里拖出来罢?”
孙暹附和道,
“是啊,这要一拖出来,毁了‘心学’事小,要是一巴掌打了皇爷的脸,那事儿可就大了。”
张诚道,
“不错,要说这海运的弊端远小于漕运我是认的,但要是说皇爷会仅仅为了海运舍弃那么多要紧关窍,我是断然不信的,皇爷从来都不是枉顾大局之人啊。”
孙暹“嘶”了一声,压低嗓音问道,
“宗主爷,您说皇爷会不会是被那些洋鬼子迷了心窍了?洋人也不是头一次来我大明,和我大明做生意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怎么皇爷现今竟将他们的学问看得这样重?”
“好似他们样样皆胜于我大明,甚至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我中国之强敌,这岂不是太荒诞了?泰西与中国远隔重洋,相距几万海里,即使洋人对我大明心怀不轨,顶多也就在海上打打近战,他们难道还能跟日本人似的从朝鲜攻进来?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再说了,就算洋人真能强大到在无有任何陆上根据地的情形下从海上入侵我大明,即便他们能打下一两块领土,他们的国王也没法儿来管呐,当年英国公都没能让毗邻中原的交趾彻底归顺我大明,难道洋人和西学有那么厉害,隔着千山万水都能让我中国子民万众归心?”
“宗主爷,这不是我迷信啊,只是我想来想去,除非是皇爷被那些洋鬼子摄了心魄,否则皇爷怎么都不可能变成如今这般对洋人又敬又怕的模样。”
张诚跟着孙暹的疑问陷入了沉思,一个人在宫里待久了,便成了一只政治的猫,不但做起事来蹑手蹑脚,连生存的器官都变成了鼻子,一闻就能嗅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这倒不然,皇爷对洋人和西学的热忱,是在那范礼安来北京陛见前就出现的,我觉得这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洋教士身上。”
“洋人已经在濠镜扎了根了,这同广东十三行的生意做得好好的,没道理要蛊惑皇爷去开海啊,朝廷要是不开海,那些零散洋商还能挤在中间赚个差价,皇爷专注开海对他们没好处啊。”
张诚凝神道,
“且依我看来,即使这轮船招商局筹建成功,其中何人受益也是扑朔迷离,皇爷三番五次地向潞王爷示意要令他经办海贸,潞王爷皆婉言谢绝,敬谢不敏,可见其中牵扯甚多。”
“洋教士初来乍到,怎么会用心于一件对他们而言有害无益的事儿呢?因此我觉得,这开海一定是皇爷自己的意思,而且必定谋划已久,绝非心血来潮。”
孙暹疑道,
“那就更奇怪了,皇爷明知筹建轮船招商局是阻碍重重,却谋划再三,决心坚定,难道单单是为了钱吗?”
张诚低下头细想了一会儿,神情真仿佛是一只家猫在嗅主人的罗袜,
“会不会是因为国本?”
张诚思忖后道,
“太子之位尚未有定,朝中人心浮动,而皇爷属意皇三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皇爷会不会是想借着筹建轮船招商局之事为皇三子的储位铺路?”
孙暹接口道,
“要真是这样,申时行和那些在朝中有援的海商对朝廷开海一事作壁上观便更解释得通了,尤其是潞王爷,慈圣老娘娘一直是同前朝朝臣一起支持皇长子的,潞王爷一定是从慈圣老娘娘那里听到了甚么,才会如此坚决地拒绝为皇爷经办海贸。”
“按照如今的财政情形来看,朝廷再议放开藩禁是迟早之事,潞王爷若是有心,接下开海这桩差事,为宗室当个表率,岂不更好?可潞王爷偏偏就不领情,不过若是其中涉及国本之争,潞王爷此举,却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贵妃娘娘是否知道皇爷的这一番用心,若是贵妃娘娘知道,咱们或许可以想个办法,让贵妃娘娘来劝劝皇爷……”
张诚抬手道,
“不对,孙秉笔,我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贵妃娘娘即使知道,或是心存疑虑,在皇爷面前也得装作不知道,如何会为咱们开口劝谏呢?”
“慈圣老娘娘能光明正大地为潞王爷打算,那是因为要保命,可贵妃娘娘却不能理直气壮地为皇三子筹谋,那就成了争命了,命里带的东西是不能争的,有就是有,无就是无,贵妃娘娘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而且现在轮船招商局的筹建才刚刚开了一个头,皇爷还没对前朝下甚么手呢,贵妃娘娘就是想劝,也找不到具体事由啊,难道贵妃娘娘还能比皇爷更有先见之明吗?那是绝不能够啊,所以即使咱们寻人去说动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也不会,更不能为我们劝谏皇爷,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孙暹这时道,
“既然如此,咱们干脆就不妨将这开海一事直接牵扯到国本之争上,商人最怕政治,若是宗主爷的前几个方法都失败了,这国本就是咱们最后的武器。”
张诚想了一想,道,
“这已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不过若是咱们能通过戚家军就让皇爷重新考虑是否改革马政,抑或是那范明能自己知难而退,我们也不必费心将国本的这池子水搅得更混。”
孙暹敬服道,
“宗主爷说得很是。”
就在二人谈话间,先前被张诚打发去门外的小太监又折返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朝张诚禀告道,
“宗主爷,皇爷在殿中唤您呢,您赶紧过去罢。”
张诚颔了颔首,转头对孙暹道,
“行了,孙秉笔,具体事情该怎么办,我都知道了,你这就先回司礼监罢。”
这通话说罢,张诚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一抖筋骨,通身的那副“老爷”气派霎那间又消失了。
就像朱翊钧观察的那样,张诚的一切生理症状都不是伪装,他的每一个举动,无论是赔笑、磕头还是感动流泪,都是如此得真诚而发自内心。
于是此刻他的脸上忽然又浮现出那种庸常而卑琐的神情,好像他生来就一向习惯于当奴才,毕生的志向就是唯诺着服从于紫禁城中的九五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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