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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子发现大明皇帝的风格和大明历代朝臣的风格完不同,说话的时候,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以前明公们说话,都是让你品,品不出来就细品,细品品不出来,那就是没有天赋,话不投机半句多,比如隆庆议和的时候,大明君君臣臣都是不说明白话。
隆庆皇帝本身就不喜欢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态度,而朝臣们各有各的算盘,能算得上明确支持议和的只有张居正和高拱,就连王崇古、杨博等晋党,说话也是糊里糊涂,云里雾里,根本没什么明确的立场。
这让彼此的沟通效率十分低下,本身就很难沟通,这种低效率,让三娘子在议和的过程中,也无法对自己的拥趸许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徒叹奈何。
可大明皇帝大抵是师从张居正,说话都非常直接,条件摆的清楚明白,连把你卖了这件事,都是直截了当,干干脆脆的讲出来,这是最恶劣的情况,陛下直接说明白,省的到时候彼此有负担。
这反而让谈判更好进行,这让三娘子喜出望外,即便是大婚亲政后,大明的主要风力仍然没有变,这对长治久安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长治久安,草原上最大的奢侈。
“陛下,若是大明和草原至此和解,妇人真的会是罪人吗?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三娘子看似真诚的说道。
朱翊钧嗤笑了一声说道:“说胡话。”
三娘子想了想,更加直接的说道:“我自问在草原上说话,还算管用,我相信精明的大明皇帝和大明朝,不会因噎废食,因为得不偿失。”
用三娘子统治成本低,不用三娘子,统治成本甚至超过了彼此征伐,那对于大明朝廷而言,还不如接着打。
“嗯,这话说的在理,不过日后的事儿,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明天开始,朕就懈怠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朱翊钧听闻也是点了点头,三娘子有价值,没价值就不值得他这个大明天子亲自接见了。
朱翊钧看着三娘子开口说道:“朕从来不相信所谓政治同盟,也不相信牢不可破,甚至是父子、夫妻这种关系都不够稳固,盗墓贼去盗墓的时候,父亲要先出去,否则儿子很可能会在财货都出了盗洞后,将父亲活埋到里面;兄弟之间为了三分地,二厘银闹到兄弟阋墙,而且屡见不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戚继光就是铁例,戚继光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被调往了广州,万历十三年罢免,王氏在那之后离去,这里面可能是戚继光怕连累了妻儿,把家财部给了王氏,和离是为了保住王家,也有可能是王氏需要明哲保身,可结果就是戚继光病到没钱看病的时候,王氏并不在他身边。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朱翊钧为戚继光感到不值,为戚继光的遭遇十分的同情,历史上的戚继光连个伯爵都没有,甚至不是京营总兵官,也落得如此下场。
张居正求荣得辱,戚继光何尝不是?
“陛下的意思是?”三娘子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这天底下最稳固的关系,其实就两个字,利益。”
“陛下圣明。”三娘子高度赞同皇帝陛下的总结,她和俺答汗还是夫妻,这三娘子还当着大明皇帝的面要杀了虏王。
夫妻,亲情这种事,根本就不稳固。
她九岁嫁给了俺答汗,那时候俺答汗可没问过她同意不同意,现在她成为了和俺答汗政治倾向相悖政治人物,那自然更加是表面夫妻了。
这天底下,最稳定的关系,莫过于利益了。
朱翊钧手前伸出,有些疑惑的问道:“大明能给什么,而北虏又能回报什么,如此一来,有来有往,这关系就稳固了下来,大明可以提供铁锅、盐巴和茶叶,那么草原可以给大明带来什么?繁重的治理成本?那朕为何不效仿祖宗成法?”
大明的祖宗之法,就是征伐,征伐到敌人望风而逃,征伐敌人闻讯逃遁千里之外,征伐到春天去草原绝户,征伐到秋天到草原烧荒,征伐到北虏西进为止。
人滚地留。
“今日与彼时不同了,大明和草原都不一样了。”三娘子硬着头皮说道。
朱元璋和朱棣的多次北伐,其根本原因,还是为了彻底打掉元朝的传承,在完成这一目标后,大明就再没有进行过大规模进攻草原了,自永乐之后,最大的一次征伐,是戚继光在万历五年九月出塞作战,一共超过了十万京营军兵的规模。
明英宗朱祁镇亲征,土木堡在大明的境内,宣府不远处,不是进攻,是防御。
“一个安稳的北疆。”三娘子试探性的说道。
朱翊钧立刻说道:“那大明弱了,不还是要铁蹄南下,生灵涂炭?”
“俺答汗,真的该死啊。”三娘子重重的叹了口气,隆庆议和是一切和解的基础,而俺答汗的这次出兵,悍然的破坏了这一根基,如果大明在探索和解这条路上,探索失败后,恐怕会走上祖宗成法的老路上。
大明其实奈何不了北虏,中原也奈何不了草原,汉武帝刘彻不能,朱元璋不能,朱棣也没做到,面前的皇帝也很难做到。
永清大漠,是中原一直在追求却做不到的事儿。
北虏奈何不了大明,草原也奈何不了中原,成吉思汗铁木真不行,元世祖忽必烈也不行,也先不行,现在的俺答汗更不行。
大明和北虏的矛盾十分的复杂,复杂到了宗教、经济、地缘、军事、政治、文化等等诸多方面互相纠缠,三百年来此消彼长,此起彼伏,越积越深,如同一个打不开的死节一样,终于在隆庆议和后,迎来了曙光,在两次入寇之后,大明终于放下了自己的天朝上国的架子,北虏也终于意识到再打下去只有两败俱伤。
如果大明在探索和平的路上,探索失败,那么就会诉诸于武力,没有任何折中、温和、妥协,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军事驱逐就成了最后一种手段。
大明会走向一个极端。
“据我所知,大明正在将目光看向东南漫无边际的海洋,数以千万计的白银正在涌现南衙,为了开海筑基。而将更多的目光看向草原,那么势必要影响到大明的开海。”三娘子十分冷静的说道:“俺答汗的短视,其实不影响大明金国的倾向,还请陛下知晓,两个万户带着万人队前往,不战而退,无求战之心。”
“大明诉诸于武力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儿,这对大明不利。”
“陛下担心的北虏反复,日后也极难发生,今年的羊羔的数量远超往年,而马匹的数量在逐渐的减少,草原比之前三百年的时间,更加需要大明,这就是北虏无法反复的根本原因,没有了马的草原人,如同没有了翅膀的海东青,如何袭扰大明?”
“中原和草原还是有和解的基础,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兵戎相见。”
三娘子准备的十分充分,陛下的宣见,让三娘子再次看到了曙光,她这次的单骑入京恭贺大明皇帝大婚的行为,到底还是得到了皇帝的一丝认可,就是这一丝丝的认可,让三娘子把朝臣们不方便、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这些话,大明朝臣们没有立场去说,哪怕是奉旨阴结虏人的王崇古,都不能讲这些话。
三娘子把握住了这个关键的机会,将这些话讲了出来。
大明完诉诸于武力,第一会打断开海,任何军事冲突,资源必然是要绝对倾斜;第二影响到大明清丈还田的决策,开海事完交给南衙那群缙绅去操持,那么这些缙绅一定会从诉求经济利益,到诉求政治利益,大明的新政会增加许多不确定性和阻力;第三,大明金国诸部,其实不想和大明为敌。
戚继光厉害不厉害?土蛮汗最有发言权,他已经以身试法了,土蛮汗的六个万户打不过戚继光的万人队,打不过戚继光的十万京营,俺答汗这六个万户加上,就能打得过了?
战争从来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数学游戏,往往是一加一小于一的现状。
“那俺答汗何意?”朱翊钧手指在桌上敲动了两下,开口询问道。
“试探,之前大明拒绝了俺答汗从河西走廊进入西宁,拒绝给俺答汗金印让他畅通无阻,他有些生气,所以才这般糊涂,俺答汗老了,开始变得固执,变得一意孤行,即便是万户们都不愿意前往,但是他还是下了命令。”三娘子立刻回答道。
俺答汗跟驻扎在应昌的大明军交战,是在试探大明的反应,也是在报复,报复大明不给他借道河西走廊,他去西宁可是多绕了十五天的路才抵达,这让俺答汗非常不满,即便是万户们都反对,他还是下令征伐。
大明现在绝对有能力完成军事驱逐,这是大明的祖宗成法,俺答汗的出兵是毫无道理的,大明并没有对俺答汗用兵,而是对土蛮汗用兵,跟他俺答汗这一个草原叛徒,有什么关系?
俺答汗现在信佛不信长生天!
俺答汗这次悍然撕毁隆庆议和的条约,就是对大明的挑衅!
当年高拱和张居正担负了多少骂名,才摁着朝中的言官们完成了和谈?
而现在的大明,是自永乐以来,财政最好的几年,而且是富国强兵的新政,去年离开应昌的时候,三娘子对万户说,现在的大明军最像大明军,充盈的军饷和高度的忠诚,以及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军魂,一如当年喊出驱除鞑虏再复中华的洪武年间的大明军。
大明绝对有实力完成军事驱逐。
“陛下,过于激进的国策,对于草原而言,其代价不过是一个奴酋、鄂拓克、万户、济农、虏王的人头,可是对于大明这样的天朝上国而言,过于激进的国策,就会在修罗道上一去不回头,当万事诉诸于武力之时,任何的迟疑、犹豫、后退,甚至是放慢脚步,都变得不可接受,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船大难掉头。”
三娘子十分担忧的说道:“这对大明而言可能不是最差的结果,但这对草原而言,是最坏的结果。”
三娘子始终站在草原人的立场和利益上为草原人说话。
大明兴文匽武的核心逻辑,那就是军队这个精密的杀人机器的不可控性,魏晋南北朝的兵荒马乱,五代十国的黑道政治,是中原的至暗时刻,就是三娘子这一套说辞。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击着,他思虑了很久,才摇头说道:“俺答汗讨了个好老婆啊,伶牙俐齿,牙尖嘴利。”
这已经不是朱翊钧第一次这么感叹了,这三娘子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总是能在关键时刻,让不可控的事态,变得稍微可控一些。
三娘子在大明皇帝开口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连铁锅都需要中原供应的草原,在大明开始富国强兵之后,在大明刀刃向内的时候,在朝廷能给够大明边军足饷的时候,草原人用自己的血肉来迎接大明的火枪火炮,怎么可能有战守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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