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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竑有点懵,大明皇帝爱看热闹这件事,焦竑有所听闻,之前一直不太相信,现在亲眼所眼见,终于肯定了之前的传闻,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黄悦忠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陛下居然不选择怪罪,而是选择了打补丁,这让焦竑百思不得其解。

“黄公!以民视之,君臣名异而实同,那以臣视君,又当如何?”而另外一个学子站起来,发出了自己的疑惑,黄悦忠既然敢借着青莲诗社的名头,要宣讲自己的学说,那必须要有两把刷子。

道并行而不相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就是说天地之所以这么大就是容许各种道路和学说的存在,即便是存在分歧,也可以互补,并不是完全相悖。

所以这名学子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他想知道这个问题。

朱翊钧等待着黄悦忠的回答,有些话题是不能触碰的,一旦触碰就得问到底,即便是皇帝不问,也有学子想要知道。

黄悦忠这次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君为天为天下父为纲常,其身当正,其身正,不令则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不能正其身,如何正人者之不正?政、正也。”

朱翊钧直接笑了起来,对着张居正说道:“先生,黄悦忠这说的不是挺好的吗?他真的没读过矛盾说吗?”

“应当是读过了,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而已。”张居正知道皇帝为何发笑,黄悦忠明明在偷偷补课,却碍于反对派的身份,所以不得不说自己没读过,以致于自己学说上产生漏洞,明知道如何去补救,无法说出来,这又当又立的模样,的确符合贱儒的身份。

矛盾说,是一种辩证看待问题的方法论,当一些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只要看过,就会自然而然的浮现在脑海里,这就是模因污染的恐怖威力。

“黄悦忠其实是想讨论一个问题,那就是君臣权力与义务,在百姓的角度看来,君臣名异而实同,也就是治人者的权力和义务,但是先生的公私论里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朱翊钧说了一下自己对黄悦忠的理解。

“陛下圣明。”张居正看着黄悦忠,略显失望的摇了摇头,陛下也就是懒得跟黄悦忠辩论而已,无论是用贱儒的方法去论术还是用循吏的方法去论道,黄悦忠都不是对手。

大明国朝的第二杠精一定是海瑞,而第一杠精,是国朝最高机密。

张居正早就在《陈五事疏》里规定了皇帝的义务,而皇帝也答应了这个义务,并且坚定的履行了到了现在,这五件事已经扩展到了六件,分别是御门听政、应批尽批、召辅臣见廷臣、国事廷议、百官考校和皇帝自己加的操阅军马。

这也是为何张居正推行考成法,行之有效的原因,而其他人做不到,因为张居正给猫挂了一个铃铛。

以民视君臣实同,以臣视君则不同,那么以君视臣民呢?也是相同的,在这个关系里,大明皇帝在法理和事实上都是至高无上的,那么规定皇帝的义务,这就是给猫挂铃铛,张居正一个臣子,居然敢给最大的肉食者挂了一个笼头,那天下肉食者,还有张居正不敢挂笼头的吗?

考成法,在崇祯年间,为了挽救大明国事颓废,崇祯皇帝朱由检重新捡起了考成法,国势已经完全败坏了,而且考成法也不可能考成到皇帝的头上,所以终究是不能成。

其实在张居正看来,陛下是不必那么辛苦,每日都去操阅军马,只需要每五日阅视一次就可以,可是陛下作为青年组第一高手,还是很喜欢校场,张居正只是太傅,朱翊钧不是他的提线木偶。

“黄大师以为,当今陛下,是身正还是不正?”朱翊钧忽然大声开口询问道,他坐在雅间里,旁人也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人,这个问题直接在整个会场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炸的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会场鸦雀无声。

这问题其实就非常直接了,不是下套,就是问黄悦忠,你到底要不要谋反。

“这…”黄悦忠略显有些后悔,在浙江时候,他讲学讨论,都不敢讨论这么可怕的问题,到了京师,这帮天子脚下的儒学士胆子这么大吗!都敢讨论皇帝的功过了!

“自然是正人君子!”黄悦忠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英明睿哲,天纵至性,敦大优容,动必中节,圣德弥隆,九州四海沐浴玄化,自臻治古几康之理!陛下冲龄践阼,江陵公当国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

“然,朝中秉轴者,惩操切之过,不无稍剂以宽大。”

黄悦忠当然不敢说皇帝不是正人君子,哪怕是他心里已经快要把朱翊钧给骂死了,但是这话绝对不能说出来,所以词藻堆砌的说了一大堆肉麻的话,说的朱翊钧都起了鸡皮疙瘩。

可是他话锋一转,把事情扣在了秉轴者吹求过急,皇帝是英明的,但是朝中佞臣当道。

清君侧那个味儿,挠儿一下就上来了。

朱翊钧端着手看着黄悦忠满头是汗,符合他对贱儒的刻板印象,天生具有软弱性和妥协性。

将君臣名异而实同,却不敢骂皇帝,这就是怯懦,胆小怕事,大明又不是不能骂皇帝,君不见海瑞,骂了嘉靖骂隆庆,骂的那么难听,嘉靖嘉靖,家家皆净,根本就是在道爷的心窝上戳,道爷能咋办?连反驳都反驳不了,海瑞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

黄悦忠连皇帝都不敢公开的骂,远不如海瑞。

“什么君臣名异实同。”另外一名学子听到了这里,连连摇头,嗤笑了一声坐下不再说话,显然在场的各位学子,对黄悦忠这种发乎己者有不忠,对自己都不忠诚的人,他的言论又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吗?

“胆小鬼。”朱翊钧对着张居正略显失望的说道。

张居正听闻也是满脸的笑容说道:“陛下,海瑞这种骨鲠正臣,又有几个呢?”

大明朝也就出了一个海瑞而已。

黄悦忠的面色通红,北衙这帮学子真的太难伺候了,一句话,咬文嚼字的有意思吗?他的主要内容还没有开始讲,整个会场的秩序和节奏已经完全失控,必须要挽回局面!

挽回局面,就必须要说出点什么所以然来,黄悦忠憋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振武兴杀孽为虐,聚敛兴利为贪,鱼肉士人为暴,今日国朝看似鲜花锦簇,然而危急潜于渊,必有倾覆之危!”

“三代之上多大治之世,三代之下有乱而无治!”

黄悦忠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议论,而后一名学子站了起来,作揖之后开口说道:“我不能认同黄大师的观点,就先走一步了。”

“这位学士请留步,为何一言不发离开?这里是诗会,既然要讨论,说清楚再走不迟!”黄悦忠直接就急了,这刚刚开场,就直接有人离场,他这个儒学大师,还有没有面子了?!

这名学子回头看了一眼黄悦忠,站定,对着所有人开口说道:“振武兴杀孽为虐?在南人看来大约如此,因为十年过去了,有些丧良心的已经开始忘记了。”

“可是在北人看来,戚帅在塞外驰骋纵横,我京畿万民可安居乐业,你大抵不知,自戚帅由南到北,顺天府人丁从七十万涨到了二百余万人,人们肯回来,肯安顿下来,戚帅护我等生民周全,杀孽自担,何来虐之言?”

“敢请问,戚帅东征,自南衙、浙江、福建转战千里,历百战定倭患平海波,南衙的风力舆论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感恩之心吗?!”

这名学子的声音越来越高,半抬着头,大声的问道:“虐?!”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定国安邦,救庶民于水火,虐!在哪里?”

“戚帅常言:善战者服上刑,可戚帅知道自己是中国汉人,他要用陛下赐下的天子剑,为大明耕犁,以战止殇,难道黄大师是倭人,难道黄大师是北虏?”

“若是黄大师是大明人,这虐一字又从何而来?”

“说得好!”朱翊钧用力的挥了挥手,为这位生员大声的叫好,他歪着头问冯保:“这生员何人?”

冯保还真的不是认识这个人,他找小黄门询问之后,俯首说道:“前刑部尚书王之诰长子王梦麟,师承吏部尚书万士和。”

“朕知道了。”朱翊钧又挥了挥手,以壮声势,万太宰的徒弟,那就不意外了。

王梦麟眉头紧锁的说道:“聚敛兴利为贪?损公肥私才是贪;鱼肉士人为暴?你同情了士人,谁来同情百姓呢?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不愿意破坏黄大师的讲学,就先行一步了。”

“王兄稍待,我随你一起离开。”一位学子选了一道离开,这个人说的内容和他的认知完全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无益。

朱翊钧对张居正笑着说道:“黄大师似乎有点水土不服了,南衙和北衙的学子共情不同,王梦麟说的也是对的,戚帅东征,安定东南,他们不仅不感谢戚帅和南兵的征战,反而是放下碗骂娘,多少有些损阴德了。”

“十年过去了,南衙的人已经开始忘记当年倭患的可怕了。”

“儒学生大多数都是这样的,袖手谈心性罢了,甚可羞、妇人态。”张居正也是见怪不怪,袖手谈心性,连矛盾说都不读,谈心性也是白谈,平日里揣着手谈形而上的心性,到了国家危难的时候,有些还能一死报效君王知遇之恩,有的则是干脆投了敌。

这种临事一死报君王,就是没了别的法子,只能一死了之保住名节,就跟妇人殉夫一样,是一种耻辱。

至于投敌,贰臣罢了。

张居正是看不上贱儒的,而贱儒自己标榜自己是清流,可是那些个腌臜事儿,少干了一件吗?徐阶是嘉靖年间清流里的顶流,可是徐阶的惠善堂的丑恶,将徐阶这个清流的招牌撕的粉碎。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在诗会现场的,剩下不过寥寥两三人,黄大师直接尬住了,这到底是讲,还是不讲?下面还有听众,不讲不合适,可下面就那么几个听众,岂不是要白费口舌?

焦竑其实也想走,但是陛下还没离开,他也没有动地方,耿定向一直拉自己的弟子,当耿定向看到了游七的时候,也就完全明白了,陛下在这里。

张居正在,那皇帝陛下必然在。

黄悦忠开始念经,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确信了起来,朱翊钧听得厌烦,终究是站起来选择了离开,黄悦忠的观点是从君臣名异实同出发,论述自三代之下只有乱世,没有治世的根本原因,那就是一切的原罪都是皇帝。

可是黄悦忠自己都不忠于自己的想法,整个论述就站不住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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