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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绥一低头,就看见掌心里一颗圆圆扁扁的糖,一边还有一个小半圆,糖身透明,里面嵌着淡粉色的桃花花瓣,糖下面还插着一根细细的棍子,可以抓着吃。

“这就是你送给皇后的糖?”

文臻一点也不诧异他的消息灵通,德妃娘娘不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宫里的人,好像都长了四只眼睛八双手。

至于凤坤宫那位是皇后,也是意料之中,毕竟通身气度和上位者的举止无法掩饰,尤其今晚见了皇帝之后更加确定——因为很像。

皇后的神态,语气,待人接物,和皇帝的风格很像,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一对很有夫妻相。

任何人也对和自己相似的人有天然好感,这是人性。

就是不知道这种相像是天生一对,还是刻意模仿了。

文臻不想猜测那位一心奔着孝贤谥号去,以成为既能辅佐君王又能举案齐眉的贤后为毕生志向的伟大皇后。

燕绥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糖,又看了看她的,忽然把自己的往她手里一塞,把她那根心形的换了过来。

文臻:……

要不要这么幼稚!

你是太史阑的狗狗幺鸡吗?永远看别人盘子里的比自己盘子里的好吃,哪怕看起来一模一样?

“那个是熊状的。”燕绥面无表情地道。

……

被拆穿小心思的文臻瞬间聋了,好像啥也没听见。

两人并排坐在承乾殿顶上,吃棒棒糖,看月亮。

燕绥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文臻也不是多话的人,棒棒糖在嘴里缓缓化为糖水流入咽喉,甜蜜温暖,便是此刻高天冷风下最好的慰藉。

燕绥的侧影在星月冷光里总有种尊雅极致的高远,此刻含着棒棒糖,没来由多了几分人间气,文臻决定下次做个圆棒状的棒棒糖,把烟火气再给他熏浓一点。

吃一口棒棒糖,看一眼盛世美颜,相得益彰,胃口好好。

燕绥先吃完,伸手到她面前再要,文臻拔出嘴里口水滴答的棒棒糖,被燕绥嫌弃地拍出一米外。

她在一米外格格笑,自己找个地方坐好,一边继续抱臂欣赏不同角度的美颜,一边问他,“我在这殿顶上呆着,明日会不会被大臣弹劾至死?”

“大臣认识你是哪个牌名上的人?”

“陛下在底下睡着呢,爬到陛下头顶,这是可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呢。”

“你是从哪里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陛下头顶还有树还有云呢,酒楼城墙也比陛下高,要不要把酒楼城墙上的人都处死?父皇不在意这个,再说他也不在承乾殿睡。”

“燕绥啊,你爹很宠爱你呢,就算你真在他头顶掀瓦,他也只会叫你小心脚下吧。”

燕绥不说话,也看不出眉梢眼角柔和多少,只闲闲将棒棒糖的棒子弹飞,但文臻可以感觉到,他此刻的心绪,是放松的。

“燕绥,虽然刚才我听过了你娘那些不能不说也不能说的故事,但我还是觉得,仅仅因为这些,并不应该造成你们母子之间紧张的关系。也许之后漫长而磨人的宫廷岁月,让一个本就心怀怨望的女子,心态越发失衡,对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也许其间还有什么误会,但是到了现在这样,总是有点遗憾的。”

燕绥半晌没动,星月也似在这一刻忘记运转,凝滞而模糊。

文臻并没有紧张,眨眨眼睛看着他。

并不是不知进退,也不是没有分寸,德妃和燕绥之间,竖起的冰雪壁垒,旁人可以绕过,可她目前在宫中,已经被德妃注意,又和燕绥相熟,总归不可避免被卷入这母子的争斗之中,德妃喜怒无常,燕绥绝慧散漫,她必须抓住机会,争取到一方的认同,好歹可为依靠。

燕绥这样的人,居庙堂之高,智慧出众,便注定了孤独,这样午夜倾诉的机会,于她固然难得,于他也是寥寥,他愿意和她说这些,本就是一个信号。

好半晌,燕绥终于开口,声音在星空之下,悠悠飘了出去。

“谁允许你胡乱揣测这些?”

“我没有猜测,我只是有点……羡慕。”

燕绥终于回头看她,眼神难得带上一丝诧异。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孤儿。如今我仅有的三个死党,也已经在这陌生的地方失散。今天在殿内,看见陛下那样待你,我觉得很羡慕。我们四个人,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别说关爱和抚慰,连平常人吐槽抱怨的极品亲戚都没能体会过一次,所以我们几个,君珂喜欢看家长里短亲情伦理电视剧,景横波看见这种电视剧就撇嘴换台,太史阑散步时看见一家子一起玩闹,会停下她永远匆匆的脚步,多看一眼。”文臻靠着屋脊,咬着棒棒糖,眼睛弯弯,“所有父母双全的人,我们都羡慕,哪怕是极品父母呢,最起码人生是完整的。不像我们,连个撒娇吐槽的机会都没有。”

燕绥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笑,文臻看着他的背影,哎,倒三角的线条真美好。

“但是我们那里也有句话,父母和命运不可选择,我们那里,也有不负责任的父母,也有很多人拼命脱离原生家庭,社会也渐渐从以孝道束缚子女的怪圈中脱离出来,开始鼓励人们活出自我,活出尊严。在我们那里,儿女不再是父母的附属产物,那是独立的,可以自主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个体。”

“你们那里。”燕绥懒懒道,“说得好像你不属于这里一样。”

文臻呵呵一笑,没有回答这个不知是随口还是试探的问题。

“所以你看,没有父母有没有父母的缺憾,有父母有有父母的纠结,这是命运给予我们的,只能接受。但是我们可以活得潇洒一点,尽应尽的孝道,不为彼此之间的不如意纠缠,很多烦恼,是因为要求太多而导致的。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对父母也好,属下也好,朋友也好,不想要更多,也不和他们索求更多,就可以活得更愉快一些。而放下一点,走远一点,说不定你也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燕绥依旧仰望云天高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好半晌才道:“你这论调听起来冠冕堂皇,骨子里都是自我冷漠,和你的脾性十分珠联璧合。”

文臻嘿嘿一笑,依旧是她甜蜜糖儿的笑容。

“不过总比那些劝我不要不守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之类满嘴腐臭的调调要顺耳一些。”

“当然了,我是甜蜜糖儿呀。”文臻笑眯眯,手指戳在酒窝。

燕绥看一眼那深深笑靥,忽然也觉得手痒,伸手过去要捏她的脸颊,不妨此时文臻被屋脊咯得腰酸,忽地坐起身,燕绥这一伸手,正捏到她的……上。

文臻:……嗄?

燕绥:……?!

……

时辰回到一刻钟之前,德胜宫内。

德妃娘娘准备睡了,换了一身宽大的薄棉袍,虽然不好看,但里头一层细细的绒,贴身很舒服。

菊牙给她梳顺头发,用绸巾挽起,一边想着一个时辰后还要起身,要切菜要洗菜要煮汤一整夜没的睡,那一张脸就皱成了苦菊花儿。

她是德妃身边最受宠爱的大宫女,向来除了陪伴德妃做点小事,自己的事都有小宫女伺候,什么时候做过这种苦活儿。

“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儿了,那丫头明明就是使计,瞧准了您心软!”

“懒得。”德妃的回答也很懒。

菊牙更加气不顺,她家娘娘就是这样,并不是好糊弄,纯粹随性而为,想折腾就折腾,来了兴趣就轻轻放过,除非触及她逆鳞,并没有一定要和谁过不去的心思。

只是当她一定要过不去的时候,也分外凶戾,才成就了如今的恶名。

“可您这么高高抬起轻轻放过,传出去人家指不定笑话您蠢!被人家随便一个玩意就骗过了!”

德妃掀开眼皮,看她一眼,菊花一触及那双眼皮极深的眼睛里的光,便如被针刺一般,立即低头闭了嘴。

“什么放过不放过,她做了什么让我不能放过的了?”德妃托腮笑嘻嘻看她,“一个刚刚进宫的小女官,我随口刁难一下叫上位者的尊贵,我一定要过不去叫什么?她又算哪个牌名上的人,值得我这样?”

菊牙不敢说话了。

“行了,知道你怕苦。叫兰指她们帮你,几个人活计一做,快的很。”

“娘娘那丫头不是说……”菊牙惊喜又犹疑。

“是我蠢还是你蠢?还把那丫头整你的话当真。”德妃哼笑一声,“那丫头那点道行,还是在宫里少耍点心眼的好。”

“对了,娘娘。”菊牙忽然想起什么,“闻真真今晚被传召御前了,听说还给陛下和诸位老臣做了一桌夜宵,太子和宜王殿下也在,据说都用得很满意。”

德妃一怔,道:“燕绥也喜欢?”

“是啊,听说就是宜王殿下提议宣召她的呢,不然依陛下的性子,怕不要搁她好久。”

德妃想了一会,忽然站起身。

“咱们也去瞧瞧。”

“哎呀娘娘,您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菊牙忙搁下梳子追了出去,“您这是睡衣!得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这衣服露肉了吗?不能见人吗?”

“那您也得换双鞋,您那是拖鞋!”

“拔上鞋跟不就得了。”

“我的娘娘哎!”

……

德妃娘娘向来走路拖着步子,迈出十二万分的慵懒和风情,可没谁知道,她每日在德胜宫里跑步快走,真要跑起来谁也追不上。

据菊牙暗搓搓猜测,德妃娘娘这么注意强身健体,是不是想活得长些,熬到陛下和太后皇后都先死了,她就可以把神将召回京了。

德胜宫离承乾宫自然不远,这位娘娘特立独行,也不会慢吞吞准备仪仗啥的,也不用担心有人对她不利——没人敢公开对她不利,上一次还是五年前,有个妃子指使宫女装疯拿把剪刀想要划花她的脸,最后那个宫女连同那个妃子连同那宫里所有人都做了德胜宫花园里的花肥。当时是冬天,花园里皑皑积雪,那一群女子是被埋在三尺深雪下活活冻死的,菊牙永远记得那天雪下得扯絮堆棉,雪下挣扎哀嚎声音凄厉,整个花园直如炼狱,所有人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只有德妃笑容从头至尾近乎亲切欢喜,坐在廊下,看着人一盆一盆浇水把雪冻实,直到那能刺破耳膜的尖叫之声逐渐消亡至彻底灭绝。

事后她在冰上漫步,低头瞧着透明冰下一层脸色铁青各种扭曲的尸首,格格的笑声回荡在满满是人却死寂无声的德胜宫。

事后整个德胜宫所有宫女都做了一个月噩梦,噩梦里多是漫天冰雪,有人在格格笑个不绝。

只有德妃娘娘,第二天胃口特别好,还下令加餐来着。

只有菊牙知道,那美丽女子的一颗心为何也可以如冰如雪,见过当年历阳城三日不绝的血与火,爬过高达一丈的死人堆,在侩子手高举的鬼头刀下擦刀而过,浸过猪笼,跪过钉板,泅渡过腊月天碎冰不绝的长河,那个人那颗心,经过无数次磨砺至鲜血淋淋再结疤的循环,早已不惧这人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恶行相加。

前头德妃走得很快,却到快要到承乾殿的时候慢了下来,绕着承乾殿走了几步,忽然像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

然后德妃就看见了月光下殿顶的一对男女。

看见她的生来冤家,那个高贵得恨不得蹲在云端撒尿的夭寿儿子,手正摸向闻真真的……

见惯风浪杀人不眨眼的德妃娘娘身子一僵。

刚气喘吁吁赶到她身边的菊牙一抬头也看见了,身子一抖,下意识两腿一夹。

“娘娘……”菊牙这一声喊得胆战心惊。

“菊牙……”德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特别古怪,“这回,她真的,做了让我不能放过的了。”

……

屋顶上,燕绥的手,停在某处一寸之地外。

下一个动作就是收回,文臻从他的眼神中确认了这一点,所以她也不打算反应过度,比如打个巴掌啥的。

当演狗血爱情剧吗?

趁势躺回原地当什么都没发生算完。

她不矫情,也不打算和燕绥发生点什么需要趁势发挥,这样处理最好不过。

然而底下忽然有声音,燕绥头一偏,似乎看见了什么,然后他的手,忽然越过那一寸之地,唰地抓下来了。

抓下来了……

抓下来了……

抓……

下来了……

文臻一霎间脑筋短路,满脑子就是这四个字在跳舞。

虽然那一抓有点像作秀,最后还是仅仅擦过,但那终究是触及了!

一声“流氓啊!”不经思考便要从大脑蹿入嘴里再喷到对面流氓脸上。

她忽然顺着燕绥目光,看见了底下仰着脸看着她和燕绥的女人。

德妃。

文臻脑子轰然一响。

这叫个什么事?

和男朋友亲热被老婆婆抓包?

啊呸,什么玩意。

调戏当朝亲王被他娘抓包?

啊呸,明明是亲王调戏我。

被亲王调戏被他娘抓包?

咦,好像不是个什么事啊。

脑子飞快转过来发现这不是个什么事的文臻,立即恢复了淡定,坐直身子,整整衣服,准备围观神经病皇子应付他神经病老娘,顺便取个经。

下一秒,她眼神一直。

底下,德妃娘娘,忽然抬起脚,一把脱下一只拖鞋,一抬手,把鞋给砸了上来!

把拖鞋砸上来了……

砸上来了……

砸……

文臻气若游丝地想,皇家果然盛产奇葩啊……

……

燕绥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抬手,精准地抓住了他娘的拖鞋,随即如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又把鞋给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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