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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伯辛一叹,“你好自为之吧。”

陆仲阳有意提起,“听说柳家是大哥的仇人,大哥就这样放过他家?”

“老国公与我有大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陆仲阳几乎是讽刺了,“我父亲与你无恩?”

陆伯辛面色一冷,“他的恩,早在组织时我就报完了。”

接下来事态发展之快仍是出乎陆伯辛意料之外,随着陆氏有孕,诞下皇长子,他被赐爵封侯,相对应的是柳家山崩玉碎一般的垮塌。

其实,公允的说陆仲阳一个刚入官场,靠兄荫生活的小官,没有这样的本事去扳倒一个国公府。陆伯辛心里明白,柳家败亡,悉在帝心。

但是,陆家成为柳家案的众矢之地,及至陆伯辛接到柳家家将送来的柳世子,现在是柳国公了,不过,陆伯辛习惯称他世子,总觉着他还是那个一直有些娇气的年轻世子,那是一封血书,上面只有鲜血浸透纸背的一行字:

伯辛,是你做的吗?

即便柳国公病逝,都未给陆伯辛这样的痛觉,他那时的感觉很复杂。但是,柳世子这一行字让陆伯辛心中大痛。

柳世子是那样娇气天真的一个人,他在问陆伯辛,是你构陷的柳家吗?

陆伯辛想到柳国公病逝前曾握着柳世子的手放到他的手里,那双仿佛勘破世情的眼眸望着他,“伯辛,我视你如子,培云便是你的弟弟,培云与北疆军,都交给你了。”

现在,那个纸笺割破手都要嘟囔两日的世子,在用血问他,是他吗?

陆伯辛始终不理解穆宣帝,为什么要对柳家这样赶尽杀绝?昔年汉武帝对陈阿娇也只是废后而已,柳世子这样的人,谁会相信他有谋反的本事?

穆宣帝为何对柳家这样恨之入骨?

彼时,陆伯辛已经封侯,但是,他在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江湖出身的义气头领,在骨血深处,他甚至不像一个大将军,更别说是侯爵。

但在那一刻,他从内到外,真正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侯爵,彼时,他爵封平疆二字。

陆伯辛清楚,穆宣帝对了杀心,凭他的根基,保不住柳培云,但是,柳培云血脉出事时,他派回帝都的人手查到那孩子的下落,他要为柳家保住这个孩子。

他更要保住北疆军的军心,只有北疆军在手,才可再图将来。

那十八封为柳家求情的奏章,只会让柳家速死,陆伯辛心中比谁都清楚。他不依不挠,一直求到穆宣帝大怒,将他夺爵罢官,那时,便是北疆军心重回他手之际。

他回到帝都,亲眼见到那个孩子,还有当年的杜状元。杜父只是个刑部小小主事,到底是百年官宦人家,还有这样的侠义心肠。

那个杜状元,以后会是个人物。陆伯辛身边吉凶不定,杜状元保证,“这孩子由我家抚养,以后不敢说有大出息,我会教他成为一个心性正直之人。”

如此,陆伯辛派出身边最可靠的兄弟守侯在那孩子身边。

很长一段时间,陆伯辛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就是送来的关于那孩子的消息。

陆伯辛也得知,穆宣帝一定要对柳家下死手的原因竟是因当年柳王两家相争,穆宣帝唏嘘,“伯辛,你没见过这些豪门大族的厉害,他们的心计,他们的势力,你以为他们是皇家的臣子,不,他们凌驾于皇家,皇帝、皇后、皇子,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算计的。他们世有姻亲,纠缠在一起,蒙住皇室的眼睛,让皇室沦为他们掌权天下的工具。”

这位得益于豪门支持而登上帝位的君王,实则自心底厌恶豪门大族。

所以,他信重没有背景出身寒门的陆伯辛。

他说,“伯辛,你太重情义,朕都知道。”

然后,这位君王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就是看重你实诚,才会提携你赏识你。”

陆伯辛仿佛不解,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提携臣赏识臣的,一直是陛下啊。”

“真是一门心思都在打仗上了,老国公掌禁卫多年,以前北疆军也在他手里,没他点头,朕想提携你怕你也捞不着实缺。”穆宣帝自言自语,“朕是个昏君吧。朕是真的怕了,你没见过大皇兄与信王一系,当年支持他们的半个朝堂,父皇对王皇后也很宠爱……柳家先用程家离间父皇与信王,接着就是王皇后失宠,大皇后越发不受父皇待见……朕想一争帝位,就要娶柳家的女儿……大皇兄与信王,一个是父皇的骨血,一个是父皇嫡亲的弟弟,就这么去了……他们在,轮不到朕,可朕真是心底生寒啊。”

北疆短暂太平,陆伯辛早将虎符上交穆宣帝,穆宣帝愈发信重他。

陆伯辛只是生性不喜阴诡之事,可并非说他完全不懂,当陆伯辛将心思用到暗处时,他会比那些阴诡小人更出众。

陆伯辛开始揣测穆宣帝的性情,穆宣帝的一言一行,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掰开了揉碎了反复琢磨,他比穆宣帝都更了解穆宣帝,他观察着天祈寺中柳皇后,发现穆宣帝给柳皇后的供奉一如从前。

他心里清楚,这位疑心极重的帝王与柳皇后大婚数年无子,先时未纳爱宠,既是出自对柳家的谨慎,难道对柳皇后没有半点真心?只是,这位帝王除了疑心外,大概也是自卑的,他自卑于通过柳家得到皇位?每每在柳皇后面前,就会想到当年心理上的不堪。

陆伯辛取信柳皇后的方法很简单,他冒险让手下人带了那孩子给柳皇后见了一面。这当然有可能造假,但是任陆伯辛今时今日地位,根本不必理她一个被废之人。何况,那孩子彼时尚小,眉宇间的确有几分兄长的神韵。

陆伯辛向柳皇后提出的计划非常庸俗,请琉璃法师为柳皇后调养身体,让柳皇后为皇家诞下一子。

柳皇后是不愿的,陆伯辛道,“我福祸难料,不一定能护娘娘到几时。娘娘如今,想平安度过余生都不易,柳家太冤,以后翻案的机会,就要落在皇子身上。老国公交给我的北疆军,日后,会支持娘娘腹中之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陆妃才是你的妹妹。”柳皇后一直称陆皇后为陆妃,哪怕陆皇后被册后位仍是如此。好在离得远,陆皇后也听不到。

“我只告诉娘娘一人,我生父母早逝,如今的母亲原是我的姨妈。老国公待我恩重,我不能不报此恩。”

“那你们也是表兄妹,比我近的多。”

陆伯辛想到陆仲阳的性情,还有陆仲阳身上一半的镇南血脉,说陆伯辛狭隘也好,说他别的也罢,他并不愿看到江山落入有镇南血脉的皇子身上。或者,还有陆伯辛心底最隐秘的怒火,这些得益于他的亲人,并没有半分为他着想。只要想到他这个兄长所受柳家大恩,便是死,也不该进宫为妃!

他们得益于他,却没有半点为他着想。

陆伯辛要是个包子,他活不到现在。

柳皇后不想让孩子成为工具,何况此事重大至极,她对陆伯辛的理由仍不完全相信,她问,“不知伯辛你生父母的姓名?”

“不瞒娘娘,我生父是琅琊王氏,当年王氏获罪,我母亲带我南下逃亡,路中母亲过逝,姨妈抚养我长大。”

陆伯辛说的坦荡,柳皇后却是皱起眉尖,轻轻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你若是王氏子,父亲绝不可能将北疆军交到你手上。”

陆伯辛惭愧,“我并未与老国公说明身世。”

柳皇后忧愁中也露出一丝笑意,她说,“伯辛,你太小看柳家当年了。柳家如今落败,败在帝心,我知陛下一直对柳家心存芥蒂。但我父亲在时,陛下便不敢轻动柳家。你出身寒门,我听姐姐说你少时经历颇是坎坷,父亲若将你视为继承北疆军之人,一定确认过你的出身。你不要多心,我父亲并不是看重出身之人,军中许多将军都起于微末,但是,接掌北疆军是不一样,他会慎重的确认之后再确认。你不了解柳家与王家当年之怨,我父亲是绝不会将北疆军交给王氏的人的,他一生不能对王氏释怀。”

“但……”这是姨妈亲口说的呀。

陆伯辛自幼便知自己身世,从未起疑。

柳皇后正色道,“我不了解你家人是什么样的,但是,你最好查一查,因为我非常了解我的父亲,远比你了解。”

这一查,便是锥心之痛。

他永远忘不了他去问母亲此事时,母亲那洋洋得意的神色,“是啊,是这样。如果不是知道你有他家的血脉,你以为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公爷会把北疆军交到你这样一个全无背景出身的寒门小子手里吗?他那个儿子本就是个废物,柳家本就该是你的!明面上不是,实际上也得是!”

“老国公怎么知道?”

“我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他一定是知道。他不是送你一块玉么,那是柳家几家大族的规矩,凡家中子弟,降生后都会取一块玉,上面镌刻子弟姓名,以示家族爱重。他给你的那块玉,一面镌柳一面刻枫,你以前用过柳枫眠的名字,说不得他还要多想,以为这是父子缘分呢。”

那是母子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母亲或者后悔没有好生安抚于他,但那已经不再重要。柳皇后生下皇子,陆伯辛将北疆逆王诛杀之时,便想好,一定会想法子将小皇子送归皇室,他为会这位皇子谋一席之位。

至于他的血统身世,陆伯辛将所查文卷纷纷付之一矩,除了对柳皇后,他再未对旁人提及。

柳皇后并未因陆伯辛身世之故多说什么,她道,“当年柳家其实是放任你生死,恩怨两清。现在你的身份,不必提当年之事,陛下一向忌惮世族,你的事若为陛下得知,前程难保。”

“娘娘也不要再对人提,就到此为止。”

两人从此再未提及此事,柳皇后曾在夜深时想过,父亲在晚年知得陆伯辛身世,是喜悦一些还是烦恼多一些?

应该是喜悦多一些吧。

柳皇后也是喜悦更多一些,薄情寡义疑神疑鬼的皇帝陛下啊,你有没有想过,你拔掉柳家,但,北疆军依旧在柳家血脉的手里呢。

陆伯辛遇刺,那是一种剧烈的毒药,他做过多年刺客,深谙此毒。好在,陆文嘉在他身边,关于身后安排,陆伯辛留下清晰的遗言,“我去后,你一定要与陆仲阳分宗,从此恩断义绝,再不往来。他会与你争北疆军权,你要亲掌北疆军!”

“我一生功绩,皆在西北。把我安葬在新伊吧,让我守着这浩荡山河。”

“柳家于我有恩,你要记得报答。三皇子可堪造就,你要帮他。三皇子才干平庸,让他平安。”

“我写好了奏章,你替我上呈陛下。”

陆文嘉流着泪都应了。

毒素迅速漫延至陆伯辛全身,他望着北疆特有的穹顶彩绘,心里在想,让我在天上看看,没有我陆伯辛的陆家,会是什么样吧。

他这短暂又辉煌的一生,他这生于阴谋又死于阴谋的一生,他仿佛看到少时母亲青春欢畅的笑容,又似乎有陆国公送他玉佩时那珍而重之的神色在他的眼前重现……他得到一切,可有些东西,他终生不曾有过。他突然喷出一口血,那血是温热的黑色,他的眼睛已经不能视物,他乏力的手被人紧紧握住,他听到那孩子一声声的唤他,“爹!爹!”陆伯辛忍不住又呛出两口血,他感觉到身边许多人涌上来,也听到许许多多的抽泣声,他努力回握住儿子的手,轻声说,“我,实在太痛了……”

文嘉,我这一生,实在太痛了。

可是,这样痛不可挡的一生,他的儿子还这样年轻,他还有那么多未能完成的事业。他不想走,他不放心就这样走。

陆文嘉望着父亲毒血上行的面庞,气若游丝的痛苦喘息,久久不肯闭合的双眼,终于忍不住这锥心之痛,他紧紧抱着父亲,抱到浑身颤抖,他伏在父亲耳边,哽咽道,“爹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的活。爹的心愿,我都记着,会为爹你一一完成。”

开平七年,一代名将陆伯辛,于新伊王宫遇刺身亡,享年三十三岁。

远在天祈寺的柳皇后得知陆伯辛遇刺身亡的死讯后,从容的换了身干净缁衣,将穆安之唤到跟前仔细的看了看,很罕见的摸了摸他的头。

我的孩子,我已不能再陪伴你了。你必需要独自回到那刀光剑影的风云之地,踏上危机四伏的荆棘之路,那是一条通往帝位的道路,成功或失败,需要你用性命为赌注。

我的孩子,我真后悔带你来到这险峻的世间,希望你顺遂如意。

希望你有良师有益友有贤妻有爱子有忠臣有良将,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希望你永远不要像那个虚伪的帝王,希望你得登高位,希望你内心丰盈。

开平七年,明德皇后柳氏病逝于天祈寺福寿院,享年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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