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常风天秀,秀麻了(万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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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李东阳、谢迁来到了乾清宫大殿。
三君子看到正德帝满脸怒气,常风、陈清和一个他们不知姓甚名谁的七品官跪倒在地(徐忱)。他们还以为常风告了陈清的刁状呢。
陈清是三君子举荐的人,他们自然打定主意要保。
刘健摆出了教师爷的架势:“皇上,君子应制怒。需知,大怒不怒,大喜不喜,可以养心;靡俗不交,恶党不入,可以立身;小利不争,小忿不发,可以和众。”
谢迁道:“首辅真乃金玉良言。皇上应听之、纳之、铭记之。”
李东阳却沉默不言。在正德帝登基后,他开始有意识的不再用先生的口吻教训正德帝。
相比于刘健、谢迁,李东阳有分寸多了。
正德帝被刘、谢气笑了:“哈。二位先生说的真好啊!”
话音刚落,正德帝直接将陈、常、徐联名的奏疏摔在了地上。
刘健皱眉:“皇上,若要臣看奏疏,给票拟意见,应让内宦转递。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贤臣不捡掷地奏疏。”
谢迁跟刘健一唱一和:“皇上,尊重贤臣乃是贤君所为。您应学先皇,做一个尊师重道、尊贤远奸的贤君。”
正德帝收敛笑容:“好好好!二位先生是贤臣!是君子!是名师!朕问你们一件事,太仓国库有积银多少?”
刘健一愣:“呃,这个国库积银账面有八百八十万两。积银如此之多,这正是先皇亲贤臣远小人,开创盛世之功。”
常风忍不住了。他说了一句:“敢问首辅,账面有八百八十万两,实际呢?”
刘健瞪了常风一眼:“皇帝与辅政大臣谈论国家财政大计,皇族家奴不配插嘴。”
正德帝道:“刘先生,常风不配问你。朕配不配?他的问题就是朕的问题。告诉朕,国库积银实数有多少?”
刘健支支吾吾:“哦,这个。自太祖爷开国以来,历代国库皆有亏空。账面存银与实际存银有出入很平常。”
“这就像百姓家过日子。遇上丰年,大获丰收,多吃一些积粮,无碍大事。”
刘健说着话的时候,心中猜测:应该是常风得知了国库亏空五六百万两的事。在皇上面前告了陈清的刁状。毕竟太仓国库是陈清管辖。如果这事搪塞不过去,也只能弃车保帅,让陈清背黑锅。
他想错了。挑头揭发国库巨额亏空的,不是常风而是陈清。常风只算帮陈清敲边鼓。
正德帝摩挲着刘瑾刚刚捡回龙案上的铜罄:“首辅的话说的真好,说了等于没说。朕只想知道太仓国库的存银实数。”
“别说你不知。你若不知,朕亲自去一趟太仓盘库便是!”
刘健道:“这个,这个。陈清是总督仓场,管着太仓。数字还是由他禀报皇上吧。”
正德帝怒道:“朕问的是你!朕就不信,朝廷首辅、托孤辅政会不晓得国库积银的实数。”
刘健不能再说冠冕堂皇的废话回避问题了。
他低声道:“禀皇上,太仓积银,约为三百二十多万两。”
正德帝追问:“亏空的五百六十万两呢?长翅膀飞了?被库兵塞进谷道夹带偷走了?还是被户部哪个胆大包天的堂官、司官贪墨了?”
刘健沉默不言。
正德帝冷笑一声:“呵,首辅不好意思说。朕说!自先皇登基以来,在京各衙办事摆宴所费银两,皆自国库挪支。”
“弘治初年,国库收入少。官员们吃喝就少。随着盛世来临,国库收入逐渐增多,官员们越来越管不住自己,宴请的排场越来越大。”
“先皇在位十八年。京衙平均每年从国库挪支近三十万两。挪了没人去补。久而久之,亏空就积累成了五百六十万两!”
刘健和谢迁一言不发。
李东阳道:“皇上,其实这五百多万两银子不止用在了吃喝宴请上。官员出行讲排场,要换精致一些的官轿,银子是从国帑中挪支。”
“又譬如某位高官升迁。交好的官员不仅要以私人名义送上贺礼。还要以官衙名义送上一份‘公贺’。”
“甚至衙门与衙门之间办公事,也要银子打点疏通。”
“这些银子,会被冠以各种名目,从国帑中挪支。”
“这是大明官场一大陋规,直接导致帑藏空虚。可惜,此事牵扯到几乎部京官。故人人尽知大弊,却人人不言。”
李东阳没有护短,而是说出了事实。
正德帝道:“原来如此!先皇再位时,在京文官动不动就上联名奏疏,什么让先皇停修庙宇、道观啊,什么让皇家不要兴园林土木啊。”
“父皇修几座道观,几座园林,撑死也就用个十万八万两银子而已。用的还是内库银。”
“这些口口声声提倡节俭的文官呢?为了吃喝宴请、交际排场,挪用了五百多万两国帑!”
说到此,正德帝命刘瑾:“去,把奏疏捡起来,交给辅政们传阅。”
刘瑾捡起奏疏,交给了刘健。
刘健看后,心中“腾”一下窜起一股无名火。
这封奏疏的署名,竟然是陈清、常风和七品给事中徐忱?
举发亏空的人,竟是内阁提拔的人?
这不是典型的吃里扒外,跟厂卫鹰犬勾结嘛?
可是此事刘健不占理,他不好发作。
刘健将奏疏给了谢迁、李东阳传看。
谢迁转移话题:“其实在京文官们使一些国帑用于交际应酬,正说明各官衙没有私库。不像锦衣卫据传锦衣卫私库规模顶的上北直隶藩库。”
“官员是朝廷的脸面。官员交际应酬,若寒酸了,岂不让朝廷脸上无光?大明还何谈盛世光景?”
“为了朝廷脸面,每年挪支区区三十万两银子无伤大雅。”
常风针锋相对:“谢阁老此言差矣。你前几日领着文官们联名上奏疏劝谏皇上勤政。我记得奏疏里有这么一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国库每年三十万两的亏空不是蚁穴,而是一个无底巨洞啊!”
“另外你说锦衣卫设有私库。自弘治九年后,内阁、户部查锦衣卫的账是一次两次了嘛?可曾查出锦衣卫存在私库的真凭实据?”
“您是辅政大臣,指控皇帝亲军要有证据!”
常风拿着谢迁奏疏里的话打谢迁的脸。老谢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正德帝用手弹了下铜罄:“国库亏空六成,乃内阁之过!三位先生就不要舌灿莲花的辩驳了!”
刘、李、谢跪倒,齐声道:“臣有过。”
这一回,三位教师爷的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这老三位以前整天劝谏先皇节俭。如今整天劝谏正德帝节俭。
可是,他们手下那帮文官,却拿着国帑大摆排场,奢靡无度。
这事被举发,他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德帝道:“国库亏空至此,现在要想出一个补亏空的办法来。”
正德帝望向了常风:“常卿,先皇在位时常说,你有理政之才。若你有个两榜功名,先皇定会让你担任部院大臣。”
“你说说,亏空怎么补?”
在新皇帝面前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到了!常风不假思索的说:“补亏空,无非开源节流两项。”
正德帝道:“与朕所见相同。说具体的办法。”
常风答:“节流方面,皇上应下旨,命在京衙门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自今日起,在京衙门一切日常办事开销,如笔墨纸砚、衙门修缮等等支出,应每年作出预算。由户部审核。”
“预算过高,户部可驳回。支出高于预算,户部不再追拨银两,由官员自掏腰包。”
“应酬交际方面,若官员自己掏银子,朝廷允许。若用官银,则按贪污论处。”
“另外,吏部将官员是否节俭,列入京察考评的标准之内。”
“奢靡无度的官员,不但不能升,更要降职、解职。”
正德帝道:“好!妙策!开源方面呢?”
常风道:“开源方面,臣认为该赃罚解部。各衙没收的赃款、赃物,一向被各衙当作自家贴补。并不上交户部。”
“大明两京十三省,每年赃罚是个巨额数字。谢阁老刚才说各衙没有私库。其实赃罚这一注大钱,就等于各衙私库。”
“如果这一注大钱,能够上交户部国库,则国库就多了一个大进项。”
刘健提出异议:“其实宪宗爷、孝宗爷都想过赃罚解部。只是阻力很大,各地官衙都阳奉阴违,难以实行。常风的建议是纸上谈兵。”
常风道:“难以实行是因为两位先皇仁慈敦厚,没有跟下面的文官认真计较。我们锦衣卫可派出一个千户所的袍泽,分赴各省、各府。专门盯着赃罚解部之事。”
“哪个衙门敢阳奉阴违,私下截留赃罚,锦衣卫就摘哪个衙门正堂官的官帽!”
常风的建议让正德帝对这位干姨父刮目相看:看来朕的姨父绝不只是个玩弄旁门左道、一身血腥气的屠夫。他有治国的真才能!比朝廷中的腐儒们高明的多。
正德帝道:“就按常卿所说,脏罚解部!”
在解决国库亏空的讨论中,常风开了一个好头。
陈清也不甘示弱:“禀皇上,关于开源,臣有个建议,清查盐务。”
“大明盐场,无非长芦、山东、两淮、两浙、河东、福建五处。”
“长芦盐场这些年被皇亲国戚暗中侵夺颇多。皇亲国戚大发横财,致使朝廷盐税损失巨万。”
“山东盐场被曲阜衍圣公孔家一脉染指;两淮两浙二盐场,则被江南士绅大族染指;河东盐场被当地镇守太监、监管太监染指;福建盐场被几大海商豪族染指。”
“朝廷盐税,恐有三四成被这些人暗中瓜分。倘若能清查盐务以正盐法。则国库每年都将多出巨额收入。”
好家伙。老陈这是开地图炮了!
他的这个建议,宛如一门洪武铁炮发射出的巨型炮弹。把皇亲国戚、衍圣公、江南士绅、地方镇监、海商豪族给轰了。
朝廷里的诸方权贵,几乎让老陈得罪了个便。
陈清有一个朴素的理念:若能造福黎民众生,舍身取义、碧血如泉又如何?得罪人算个屁。
常风心中赞叹:陈清不畏权贵,直言敢谏,真大义也!
陈清说完,谢迁面色一变:“万万不可!”
正德帝问:“有何不可?”
谢迁道:“兹事体大。盐务弊病牵扯甚广。皇上初登大宝,朝廷需要的是稳定。应以大局为重。”
正德帝望向了常风。
常风心领神会,替正德帝跟谢迁争辩:“大局的确重要。可是,清理盐务正是为了朝廷大局。”
“盐务是朝廷财政的支柱之一。如果瞻前顾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那些高官、权贵、豪族侵蚀财政支柱”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谢阁老府上大厅的一根柱子被蛀虫蛀食了。你会放任不管嘛?就不怕哪天柱子被蛀空,房倒屋塌?”
说完这话,常风突然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这些年来,他经手的许多差事,都碍于“大局为重”四个字,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谢迁语塞。
正德帝一拍铜罄:“朕意已决!派出钦差,清查天下盐务。命锦衣卫指挥左同知王妙心为巡盐正钦差,翰林院编修常破奴为巡盐副钦差,巡查五大盐场。”
常风一愣。皇上让破奴做巡盐副钦差?
常风心知肚明,这对于他儿子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今年的新科进士破格担当如此重任。差事若办的好,回京便能高升。
另一方面得罪人是肯定的。而且得罪的都是大明的顶级权贵。
正德帝又道:“朕知道,长芦盐场那边的盐利,被朕的两位舅舅侵夺了不少。”
“朕会支会他们老老实实吐出来。若他们视财如命,不肯还利于朝廷。那好,他们的侯、伯爵位就别要了!朕会下旨褫夺!”
正德帝早就看不惯张鹤龄、张延龄两位舅舅了。
这两位仁兄堪称外戚界的道德地花板,干的事儿实在让人不齿。
什么侵占民田,与民争利,贩卖私盐,纵奴为祸这些事暂且不说。
就连弘治帝的棺材板钱,他俩都敢贪墨!
弘治帝病重之时,照例由礼部准备寿材。这哥俩求了张皇后,把这项差事从礼部手里抢了过来。
成本八千两的金丝楠木大棺,他们愣是虚报成了两万八千两。
时为储君的朱厚照不是聋子、瞎子、傻子。这件事他有所耳闻。
当他得知两位舅舅连父皇棺材板钱都敢伸手那真是曹丕他老丈人不说话,甄姬爸无语。
碍于皇家脸面,朱厚照没有追究此事。
说句题外话。朱厚照哪里能想得到在他死后,两位舅舅照葫芦画瓢,又从他这个外甥的棺材板钱上狠赚了一笔。
张家兄弟堪称皇帝棺材板杀手。
言归正传,这一回正德帝决定不再包庇两位舅舅。先拿自己的至亲之人开刀,清查长芦盐务。
瞧,朕连自己的舅舅都不放过。你们总不能再包庇自己的门生故旧了吧?
正德帝转头看向刘瑾:“刘瑾,河东盐场的镇监是宫里出去的。你要跟他们打招呼,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否则朕让他们尸骨无存!”
刘瑾拱手:“遵旨。”
正德帝又看向了三君子:“两淮两浙的士绅大族,跟三位先生关系一向不错。你们要打招呼。让他们配合巡盐钦差。否则休怪国法无情。”
“至于福建盐场。谢先生,你跟福建几大海商家族交情颇深。劳烦你给他们去信吧。”
三君子尴尬的都快脚抠四合院了。齐声道:“遵旨。”
正德帝道:“节流方面,常风提出了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开源方面,常风提出了赃罚归部、陈清提出了清查盐务。”
“朕也当以身作则。在节流方面,减光禄寺五成支出。”
光禄寺管着皇帝宴请。正德帝直接将自己宴请的费用减少了一半。
刘健夸赞道:“皇上真乃贤君”
正德帝却摆了摆手:“刘先生别急着高兴,朕马上就要说让你不高兴的了!”
“国库的五百六十万两亏空,乃是京官奢靡无度导致的。别以为法不责众,朕无法追究前后上万名京官。”
“拟旨,自今日起,为时三年。在京文官俸禄的四成以宝钞抵折!按官价!”
宝钞,擦屁股纸也!
大明立国,太祖爷受文化局限性影响,觉得宝钞是个好东西。随便印,随便花。印他十万万贯,一生一世花不完。
于是他下旨命户部大量印发宝钞。
这里有个问题。
华夏纸币,始于北宋四川商人印发的交子。但四川商人印交子,是有准备金的,即四川铁钱。交子和准备金(四川铁钱)的比例大致为一百比二十八。
交子可以随时兑换成四川铁钱。币值自然稳定。
从后世金融学的角度说,准备金就是纸币的信用支撑。
太祖爷却武断的认为。朕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朕就是最大的信用。要什么准备金,印就完事儿了!
没有准备金的纸币滥发,自然会导致纸币的疯狂贬值。
洪武元年定制,一贯宝钞兑一两白银,这是官价。
到了正德年间,官价还是一贯宝钞兑一两白银。市价却是一千贯宝钞兑一两白银。
正德帝说用宝钞按官价折抵在京文官俸禄的四成,等于削减了他们四成俸禄。
刘健是文官集团的首领。自然要维护文官利益。
可是现在正德帝占着一个“理”字。他不好提出反对意见,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拱手:“皇上圣明,臣遵旨。”
李东阳道:“臣也有一个节流之策。”
正德帝道:“哦?李先生讲来。”
李东阳道:“臣与管陕西马政的杨一清时有通信。杨一清曾言,养马需要草场。九边各草场,多被当地巡抚、兵备使等官员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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