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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唯一的问题是,究竟要涌多少的泉,才算报完了恩义?

在报完之前,个人自己的想法、愿望,又究竟算什么?

两个半月前,也即七月上旬,宇文大将军宇文恺率军回到了琅琊城。令城中世家倒吸一口气的是,他带回来的并非传闻中的“三千精兵”,而是一万大军。

三百精兵随他入城,其余军队在城外驻扎。

北方的世家们虽各自豢养得有私兵,却和南方自给自足、占地广阔的庄园不同,不能直接在家中养军队。因此,他们的私兵大多在琅琊城外,遍布北齐境内,不在眼前。

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宇文恺真要做什么,这城中娇贵的世家们无疑就是案板上的肉。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人人也都在猜测:莫非宇文恺真就要逼宫?失传的天子剑真在他手上?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宇文恺第一时间进宫面见天子,据说他“执礼甚恭”,没有任何骄矜之举。

辅佐司掌礼节的官员,小宗伯袁衡,斥责宇文恺“拥兵自重”,宇文恺也没有任何怒色,反而笑着解释说,他是听闻琅琊城中有人竟对陛下有不臣之心,一时心急,才带了人快马加鞭回来,要“清君侧”。

清什么君侧?

第二日,便有三名重要官员,在上朝途中被宇文恺的人伏击袭杀,当场死亡。一同遭难的,还有“不幸被卷入这场争斗”的小宗伯――袁衡,也就是前一日才在朝堂上把宇文恺骂得狗血淋头的士族官员。

而更巧的是,这统共四名官员都属于改革派的重要人物。他们是皇帝的心腹,一直坚决要求执行改革、开放官员选取和晋升通道。

都是些有胸怀、有抱负的人。

哪怕是与他们对立的保守派,即便恨他们恨得牙痒痒,却也没想过当街袭杀这种事。

这种原始而野蛮的行径……不是世家习惯的争斗手段。

满城震动之际,宇文恺却施施然拿出一堆改了死者私印的文书、通信,证实说,这几名官员内通南朝,是“北齐的叛徒”。

很多人都怀疑那证据是宇文恺伪造的,却谁也没有定论。

听说,当今天子看了所谓“证物”后,当朝呕血昏迷,宫中急召太医会诊,而那宇文恺还大笑不止,环顾左右,说陛下是被这些叛徒伤了心,叛徒们真是罪该万死。

士族们群情激奋,尤其是改革派。他们猝不及防失去四个核心人物,可谓元气大伤。

他们这群人,虽说平日里勾心斗角、各有各的盘算,却唯独不能丢了名声和风骨,因为这两样东西是他们统治的正义性所在,也是多年来他们能够与皇权博弈的关键。

改革派吵闹着要联合起来,给宇文恺施压,务必要讨要个说法。毕竟,就算最坏的结果发生,宇文恺篡位,他要治理国家,难不成就靠自己?

总是离不开他们这些世家的。

改革派的首脑们奔波起来,还试图说服保守派一起参与。

但是,他们失败了。

所有属于保守派的世家,都保持缄默,并且容忍了宇文恺的放肆行径。

改革派这才回过神:原来宇文恺早就压下了保守派内部的声音。这一次事件,对改革派而言是突然发难,对保守派而言,却是预谋已久!

短短半月内,北齐皇宫宣布皇帝需要静养,颁布旨意,以宇文恺为天官冢宰,恢复天官冢宰总领五府之制度。

也就是说,到七月中旬,宇文恺便堂而皇之开始摄政了。

一系列变故,看得改革派目瞪口呆。

他们试图控诉宇文恺假传天子旨意、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根本无需宇文恺亲自出马,其余保守派的世家就你一言我一语,悠哉哉地将他们给驳了回去。

据说宇文恺私下宴客时得意无比,说:“对付这些中原世家,还得用他们自己人的嘴皮子!”

宇文恺出身北胡,与这些本地世家作风十分不同。

一时间,宇文大将军春风得意、风头无两,大有一举成为无冕之王的势头。

而在这牵连无数人命运的大局面前……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场伏击袭杀的事件里,死去的人并不仅仅是那四名官员。

那一天里,还有两名结伴上街采买东西的婢女,被杀红了眼的士兵一刀杀死。当她们的主家发现她们时,她们的尸体都被不知道谁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那是姜家的婢女,却并非哪位主子贴身伺候的人。她们长得不美、牙齿不整齐、皮肤不细白,说话的声音也并不优美,所以只是厨房里打杂的小丫鬟。

她们惨死,满府的主子没有一个人在意。只有她们朝夕相处的几个友人哭了一哭,还有就是……

裴沐抱着她的剑,站在偏门门口。她向城东望去,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直看到宇文府邸那飞起的檐角。

她站了很久。

直到姜公子来找她。

“阿沐。”

那天还下着雨,夏天的雨总是密集猛烈,打得人浑身湿透。姜公子站在雨里,旁人为他撑伞,为他披衣。

在他的示意下,侍者走上前,为浑身湿透的小公子也撑起一把伞,再披上干净柔软的毛巾。上好的棉布,价格不菲。

裴沐回过头。她脸上雨水纵横。

灯光被雨水晕开,由此也将世界晕开。世界是黑白二色的水墨画,朦胧清淡,一切都看不分明。

“哥哥,”她轻声说,“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姜月章静静地望着她。

她如同自言自语:“红鱼,绿雁。她们不大会做菜,所以才一直是最下等的丫头,但她们一个做绿豆汤很好喝,一个总能挑选到最新鲜、最好的菜。这也是本事,是不是?”

姜月章轻轻叹了口气,走去她身边。

他偏头低低咳嗽几声,才按住裴沐的头,略微弯腰,平视着她的眼睛:“阿沐,你要听哥哥的。”

“你不能现在去找宇文恺报仇。”他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接下来的时日,你尽量不要与那一头碰面,实在撞上了,也要退避。”

裴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姜公子伸出手指,捧了捧她的眼角。他心中滑过一个细微的念头:弟弟的眼睛,有时候真是太过清澈了。

他继续说:“你记住,唯有中庸才是取胜之道。宇文恺得意太过,便注定不能久长。哥哥对你保证,他一定会身首分离、身败名裂。”

裴沐仍是定定看着他。

片刻后,她点点头:“好,我相信哥哥。而且,我也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现在宇文恺锋芒正盛,我不能去硬碰硬。”

她认真地承诺,也像认真地劝解自己。

姜月章勾起唇角,再去牵她的手:“走罢,回去换身衣服。”

这是七月上旬所发生的,一件不起眼的、注定不会被载入史册的小事。

到了八月初,又发生了另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天,裴沐刚刚去到城西,就发现广识会的据点前正围了一群士兵,看衣着,他们正是宇文恺营中的人。

老百姓害怕地远远躲开,又都忍不住好奇,悄悄窥探着。

士兵们正将广识会里的东西一一扔出来,连招牌都取下来砸烂了。而广识会的子弟们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都一脸忍耐,敢怒不敢言。

裴沐走上前:“发生什么了?”

同伴们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同她说了缘故。原来,宇文大将军说广识会是南朝的组织,不能开在琅琊城,必须立即拆除,否则便是通敌叛国,格杀勿论。

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求求你们不要扔我们的书……唔唔……”

那孩子迅速被大人捂住了嘴。

原来,广识会一直将此地当作半个学堂,教西城的人读书识字。书本笔墨昂贵,百姓们买不起,就都用学堂的,大家都很珍惜。

裴沐盯着地上那大堆被破坏的东西,忍耐地握紧了手。

同伴低声道:“沐云,别冲动。”

她说:“我知道。”

这里是众人多年心血,眼睁睁看着被毁,谁也不好受,却谁都明白,这时必须忍耐。

最多在心里暗恨: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这时,却见军队往两边让开;从广识会里头,走出一个摇着羽扇、满脸得意的人。

是之前曾被裴沐吓破胆子的宇文驰,也是宇文恺最宠爱的庶子。

他穿着华丽长衫,小眼睛四下一转,便锁定在裴沐身上。他“嘿嘿”几声,大摇大摆走来,还装模作样地围着广识会的人们走了一圈。

有人当即怒道:“宇文驰,你做什么?”

宇文驰哼笑道:“我来看看,之前风光的广识会有没有后悔?早知道有今天,你们当初不如乖乖让我当广识会的会长,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裴沐瞥他一眼,移开目光,神色淡淡,并无反应。

宇文驰更来劲了:“姜沐云,你不是厉害得很?今天怎么哑巴了?装得这么清高,其实谁不知道你只是姜家收养的?说是养子,其实就是个家奴!也不知道你们姜家的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裴沐面无表情,还是不说话。

就有同伴听不下去,为她辩驳:“我们修士何曾管俗家出身!何况,谁不知道沐云与姜大公子情同手足,要你多嘴?”

宇文驰立即揪住话眼,不依不饶:“情同手足,那就不是手足!区区一个家奴、贱民,也配与我这样人作对?”

“你……”

人们憋着气,说不出话。这群在广识会里混下来的修士,大多是世家幼子、庶子,因为仕途无望,本人也没什么野心,才乐得当个闲云野鹤的修士。因此,他们吵架都很笨拙。

而且……在他们心里,其实也没有觉得宇文驰说错。人人都知道,姜沐云并非姜家血脉,只是他们自诩修士,不该理会这些门第之见。

辩不过,那就走。

有人扯了裴沐的袖子,愤愤道:“沐云,我们走,休要与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裴沐点点头,准备先行离开。

宇文驰却不乐意就这么结束。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立即有士兵上前,拦住了广识会的去路。

“宇文驰你……!”

裴沐拍了拍同伴的肩,平静地看向宇文驰:“听闻宇文大将军驻守边防近十年,是北齐第一大功臣。”

宇文驰得意道:“不错,你也知……”

裴沐顾自问:“那么敢问,堂堂宇文大将军、天官冢宰的军队,究竟是守卫北齐的卫国之军,还是当街无故戕害士族子弟的宇文私兵?”

宇文驰一噎:“你……”

裴沐等了一会儿,见这纨绔草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言辞,便点一点头:“宇文公子好好想想,我们便不奉陪了。”

他们离开了西城。

路上,一群人将宇文家一顿痛骂,勉强解了点心中郁气。又有人笑着夸赞裴沐,说:“看不出来,沐云不仅修为高明,还有雄辩之才!”

“是啊!”

“刚才宇文驰的脸色,真是好笑!”

还有人向往道:“我家哥哥说,姜家大公子便是这般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夫,我原先还将信将疑,而今见了沐云,就也能想见几分大公子的风采了。”

裴沐这才微微露出笑意:“我只学了点皮毛,可不敢与哥哥比养气和才学。”

不知道谁无意说了句:“由此能看出姜大公子真是敦厚之人,不仅叫沐云修炼出一身好本事,还教他读书习字、处世之道,天底下真没有更好的兄长了。听闻大公子身体欠佳,沐云定会护着大公子,让这样一个好人长命百岁,对吧?”

裴沐笑起来,认真说:“是,哥哥对我恩重如山,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会用这条命护着哥哥。”

众人齐齐称赞这兄友弟恭、恩义双全的佳话,认为这足以记入史册。再笑闹一番后,人们便各自回家,准备闷头不出,祈祷家中父兄早日将宇文恺赶走。

至于第三件小事……

八月下旬,宇文恺上姜家提亲。

他们指名道姓,要为宇文驰娶姜家五娘,姜滟云。

姜家虽然从未表明政治立场,但他们的姻亲杨家、余家,还有现在正与姜滟云议亲的汪家,都是改革派。

姜家怎么可能答应?

若说名声是世家的脊梁,那联姻就是世家的血管。他们正是通过代代联姻,来微妙地结盟,从而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且不说姜滟云正在议亲,就说宇文恺的北胡出身、宠妾灭妻的作风,姜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就断然不会将女儿嫁给他家。

更何况,那还是个庶子!姜滟云是何等人,是姜家家主的嫡幼女,标标准准的世家贵女。

要是姜家答应了,岂非将百年的名声都扫了地,日后被天下士族唾骂倒了脊梁骨,死后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姜家家主眉头都没抬,只听了个开头,就断然拒绝。

宇文家的人退了回去。

第二天,他们却又来了。

来人是宇文府上的大总管,乃是宇文恺亲兵负伤退下所担任,故而深得宇文恺信任。他少了右边小臂,却仍是目光炯炯,步伐中不掩当年杀伐之气。

他一笑,就像老虎咧嘴。

“……家主说,八公子配贵府五娘,许是高攀了些。”大总管和和气气地说,眼中精光一闪,“不过,府上的姜沐云小公子……实不相瞒,我们八公子见了之后,惊为天人,不如贵府就把小公子给了我们罢!”

姜家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谁会求娶……求娶一个男人?

大总管又立即解释:“自然不是娶妻,我们八公子还要传宗接代。就是接姜小公子回去,慰藉一二,也就足够了。”

言下之意,便是领回去当个玩物了。

男风、娈童,这并非什么新鲜事,反而还颇为流行,被视为风雅之事。不少皇族、世家子,私下都豢养得有貌美男宠,琅琊城里还有烟月馆,里头都是清秀美丽的小倌,也是许多男人喜欢流连的地方。

姜家在场的人,一个个气得面色铁青。

便是姜小公子是养子,既然冠了姜家的姓,就断然没有送出去给人亵玩的道理!

而且,真要答应了……

姜公子能把整个姜府翻过来。

姜家家主当即就拍了桌子,指着大总管的鼻子,将他痛骂了一顿。

大总管神色自若,坦然听之。末了,他只悠悠说了一句话:“姜家可听说过当日小宗伯袁衡袁大人的事?”

小宗伯袁衡,七月被宇文军队当街袭杀的官员之一。

满堂俱寂。

小宗伯――不是小官了。不……当日身死的四名官员,哪一个是小人物?可脑袋落地,也如砍瓜切菜的容易。

姜家家主神色变化不定。若宇文家强求的是姜滟云,他拼死也不会答应,因为名声比命重,可对方强求的是姜沐云……

大总管又循循善诱:“我们八公子只是要人,不拘什么名头。就是姜小公子忽然得了什么急病,从此再不能抛头露面,我们八公子也不会计较。”

这是在暗示说,弄个由头糊弄世人。姜家嫡脉的婚嫁糊弄不过去,可一个平民出身的养子,名字又没记在族谱上,其实……并不是没有操作的可能。

姜家家主更是犹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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