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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最灰暗的时期小平如真有事,我看二姐难活。老太太也经不起这打击,耀平岂能独存,这不是一家完了吗?允和的堂姐绮和曾在小平出事顺利渡过灾厄后,心有戚戚然地说出这句话。允和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太多:丧母,失父,流亡,丧女,险些亡子。她的生命,就在不断延续的悲伤里,一次又一次迷蒙上哀痛的色彩,宛如褪色后的樱花,浸泡在粉色河流里,无休止地顺水漂流和沉没。

人生是一场负重前行的旅程,颠簸漂泊的我们,永远不知道尽头在何方。从清晨的霞光,到深夜孤凉的风,露水深,寒蝉晚,星光扑簌穿梭在细碎而柔软的间隙里,好比掺杂在人生里,一点点要耐心捕捉到的快乐。捉到的人享受生活,看不见的人被生活享受。

允和属于前者,尽管她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依旧记得忘记不好的,记得好的。女儿的死,她选择遗忘;儿子的死里逃生,她选择感恩。在孩子病危的时候,远在北京的兆和夫妇寄来了一万元,以解燃眉之急。兆和也有两个儿子,生活并不宽裕,这笔钱可以说是勒紧了腰带省出来的,却义无反顾地寄给了更窘迫的二姐。这些恩情,允和始终铭记,她在日记中说过,一九六四年时,全家的月收入只有二百四十一元,可光是给婆婆买药就要用去七百元,加上生活开支,根本入不敷出。也是亲朋好友的帮助,才走了过来。

患难才见真情,雪中送炭才知真心。顺风顺水时锦上添花的朋友未必是真朋友,但穷困潦倒时依旧不离不弃的人,才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配得上以余生去珍重。

抗战结束,内战结束,硝烟飘散,黄昏滟染。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流萤如常扑飞,风荷如常绽放,所有都回到了从前风平浪静的起点。但对于侥幸生存下来的人们,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噩梦,没人能够全身而退。受伤的是,残缺的是灵魂。很难想象,允和那样一个瘦弱的女子,如何在这样一场战争中走过来。分明当时在家,是骄纵蛮横的小姐,娇滴滴,跋扈飞扬,仗着母亲无奈干干强大,无法无天地胡作非为,完全符合“熊孩子”的定义。

可奔波逃生的时候,却是她撑起了一个家。身为丈夫的周有光总是出差,将整个家都丢给她,她并不是抱怨,丈夫的无奈能够理解,然而当事情发生,横祸突如其来,作为女人身边竟然无人可依,想想也不是很好接受的事情。以致她对婚姻生活得出惨痛领悟:大部分危机总是留给女人去处理。不是说男人们置身之外,而是第一时间的恐惧悲伤,都由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女人们前往品尝。

她硬生生地撑起一个家,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将柔肠练成一副坚硬心肝;多少次想要泪流满面的时候,无法卸下冰冷面具放声哭泣。肩膀上的责任太多太满,昔年娇俏倔强的少女模样,分明是隔了几个转世吧,陌生得衣饰模糊,遥远得时光苍白。好像当了人家妻子,做了人家母亲,就不能再脆生生地语笑嫣然,撒娇耍赖将事情分给人扛,哪怕只是片刻。

这场战争,令允和用最快的速度脱胎换骨。入川时,她尚且是心绪轻柔的少妇;出川时,她觉得这天地里,再大的风浪都已无畏无惧。经过事,受过血的洗礼,人就已然不同,带走的是不成熟不懂事,留下的是坚强柔韧,以及一段灰暗记忆。半个世纪过去了,允和依旧珍藏着女儿的一块小手帕,和当年洞穿了儿子身体的子弹。这是凭证,用来留存与回忆。

所以,后日的允和比此前,更加沉稳镇定。在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二年间,她好几次陷入绝境,但都安然渡过。凭的是镇静的周旋和能言善辩的本事。她戏言,这是唱戏的经验,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照旧岿然不动。“文革”最动荡的那年,周有光和允和都遭到了波及,周有光被打成“坏分子”,工资降到三十八块,简直不能过日子。还有多管闲事的邻居带着两个极端激进分子闯入允和家里。当时只有允和与她的干女儿在家。

那两个年轻人自称是北京大学前来外调的学生代表,要问允和一些关于张芝联的事情。这个人允和认识,曾是上海光华附中的校长,但并不熟络。两人问了允和好些问题,她都回答不上来,只能说不知道,惹得他们大怒,指着桌上的茶不许她喝。允和也没有给他们倒茶,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所谓的“资产阶级”,他们要是喝了她家的茶,就跟资产阶级划不清界限了。她顺从地把茶端进内室,然后匆匆出来,继续接受“调查”。见她态度很好,其中一个年轻人就决定再给她五分钟时间,思考一下他们的问题。

允和是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的。索性,她把这宝贵时间用在打量那个小伙子身上。她觉得这个年轻人生得漂亮极了,雪白粉嫩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起来不过大一。甚至想到,要是他跟女孩子谈起恋爱来,一定非常温柔。她倒是半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既然说无可说,那不如就此沉默。打量完那个比较温柔的年轻人后,她又去观察那个比较粗犷的男孩子,私心里将他们比作赵子龙和张飞,并觉得赵子龙更有观众缘,因为张飞是莽将,而赵子龙是儒将。

她用这种方式来减轻自己的压力,将他们当作跳梁小丑,将眼前这一切都当作荒诞闹剧,既然是闹剧,又何必全情投入,担忧得不能自已?五分钟到了,赵子龙站起来,让允和交代事情。大家也纷纷劝允和配合。只是她实在没什么好配合的,忍不住生气: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能造谣说谎。我不能向群众脸上抹黑。我不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国家!这番话显然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稍微温和的赵子龙和蛮狠的张飞,谁敢说她这句话有错呢?于是他们只好匆忙收场,丢下一句:用笔写你的交代,过三天我们再来拿。之后就夭夭溜走。

新时代来临,允和被定义为“地主”,因为大约两年的时间里,她曾收过合肥老家的地租。这是不可饶恕的。于是,她丢了出版社的工作,也被戴上了“反革命”和“老虎”的帽子,被要求进行改造。但始终,她都未曾出卖自己的真心。在这个敬仰关公的女子心里,世界里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是非黑白,都是明显可以被认清的。她这么想,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她一般,有骄傲的坚持、固守的勇气和宁为玉碎的决绝。

一生里,她做过的事情很多。顶着流言帮过无依无靠的戴婕,也曾为了生活无助的徐素英同上海黑帮打交道,从不因为畏惧放弃自己的良心。她的一举一动,都出自那份自小磊落的真性情。活得真的人,容易快乐,也容易发现快乐。他们不贪心,只要给一点阳光,就可以笑得很灿烂。她曾说: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当作好人,别人是坏人。自己说自己是好人不能算数,别人说你是坏人,恐怕也不能算数。因为真正的黑白和对错,都需要靠悠悠众口和耄耋青史,去徐徐证明,包括一个人心里流淌的黛色青灰,还是血色滚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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