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德国的汉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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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德国的汉思先生春暖花开的时节，硝烟停息了。充和写了一首小词：

三月嘉陵春似酒，一篙碧透笔力。片帆欲挂柳依依，华年为客尽，归去更乡思。

此时的充和，正要离开后方，返回故土。却发出了如此喟叹，近乡情更怯。怯的是物是人非，怯的是残酷流光，怯的是所有熟悉的温暖的一切，都成为了远去的永远不归回的昨日。她曾有过好梦——在战争结束后，回到故乡，修建一座庄园，春天有桃花，冬天有酒，邀上二三好友，谈谈艺术，说说人生。其实充和的梦想再简单不过，却难以实现。

因为不久后，她就遇上了傅汉思，并随他离开故土。

嫁人那年，充和三十六岁。或许，她以为自己会孤老终身。在爱情的世界里，她无渴望，无追求，她既不像允和一般两情相悦，也不像兆和一样，被情书轰炸爱得不得了；但其实还是有的，诗人卞之琳爱了她一辈子，允和的一位朋友方先生，也追她许久。尤其是卞之琳对她的爱慕，当时几乎人尽皆知，甚至充和嫁人远走他国，仍旧写信给她。

与充和相识之时，卞之琳在西南联合大学教文学翻译，他同沈从文是好友，因此认识了充和，但充和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嫁给他。她也是个神奇的姑娘，待人看事总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别人都觉得卞之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总是戴一副眼镜，穿衣打扮不修边幅，常常不刮胡须。充和却以为这是一种装腔作势。她更欣赏耿介孤傲的人，如嘲笑过姐夫沈从文的刘文典，那是个格外骄傲狂放的学者，曾当众说沈从文的月薪只值四块钱。充和却觉得刘文典没有恶意，大概因为她自己也是心直口快的人。

所以她对卞之琳从不掩饰什么，对卞之琳自命瓦雷里等诗人的行径常有讽刺。卞之琳倒也是真爱，从不以为意，反倒更加痴恋。充和去了国外后，专门收集她的文稿拿到香港去出版，当然这些，充和就并不知道了。

那时的爱情很慢，很长，慢到时光都停下了脚步，长到要用一生的时间那么久。卞之琳固然很好很好，却不是充和注定的那个人。她的爱，给了来自德国的傅先生，他耐心宽容，风度翩翩，给充和一段平静的爱情，也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家。

搭桥的是姐夫沈从文，相较于三姐兆和，充和与姐夫更为投契。他们都是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关于家国，关于信仰，都相对淡泊。充和更了解沈从文的精神世界，沈从文去世后，她为他写挽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后来这句话是公认的贴切，被镌刻在沈从文的墓碑上，当作一生评定。而沈从文为充和看中的傅汉思，当然也是极优秀的。

傅汉思生于德国，出生在一个犹太人知识分子家庭，在他十八岁时，一家人离开德国，辗转定居到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傅汉思有一个西班牙文学的学位，同时精通五种语言，当他希望自己精通第六种语言时，他应邀来到了中国。他显然有很深的语言天赋，没过多久，已经可以和同事沈从文谈论古典诗词和建筑艺术。和充和相识后，他们也用中文进行交流，因为当时的充和还不会说英语。

两人的婚礼比起兆和更加简单，傅汉思回忆说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基督式婚礼，不过有一样是相同的，他们都在结婚证书上签字盖章，表示彼此对婚姻的信心。最高兴的还是小孩子，因为有蛋糕吃，兆和的儿子龙龙则希望充和天天结婚，这样就天天有蛋糕吃。

说来也神奇。像充和这样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闺秀”的人，竟然嫁给了一位外国人。她更像是应该嫁个同样精通文墨的文人，然后夫唱妇随地写诗作画，就像从前的李清照与赵明诚。可是缘分和爱情能说清楚什么呢？爱情来了，缘分也来了，一切都水到渠成了。或许在傅汉思身上，有着深深吸引充和的东西。中国的文化她自己已是专家，透过他，她能看见和中国全然不一样的事物。多年前，章士钊曾将充和比作蔡文姬，充和想起时，忽然感到了一种命运的预兆，她如蔡文姬一样，嫁给一个异国人，从此生活于千里之外。唯一不同的是，蔡文姬是被迫的，而她是心甘情愿，为爱走天涯。

婚后不久，充和夫妇就离开大陆，去了美国。他们离开不久，时局就变了。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充和的选择，是否也是一种独善其身。她并不太适合新生的国度，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没有她热爱的一切；而她也不像兆和，为了生活和理想，可以适应改变。

如果继续留在中国，她或许要经历一些突破生命底线的东西，当然同时，也会失去很多珍惜贵重的东西。

一九四九年一月，充和与傅汉思登上戈顿将军号，前往美国。她比元和还更早离开大陆。当时，谁都不能预料局势将会如何变幻，未来的一切都说不定。充和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一方最珍爱的墨砚、几支毛笔和一盒古老的墨。其他贵重的东西，譬如字画书籍之类的，早在她出发之前，就已经整理好打包邮寄到美国。可惜的是，在过程中依旧丢失一部分卷轴，幸好大部分东西安然无恙。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充和终究漂泊至异国，这位诗情画意的才女，从此在彼岸同亲友天各一方。爱一个人，随他去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未尝不是一种伉俪情深。在充和与傅汉思身上，没有看到国籍和民族的差异带来的矛盾，这听起来像是缪谈，但不过是因为爱情，所以迁就，所以宽容，所以释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