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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蘅听皇帝在这儿一个劲儿地夸陆峥,心中不明他是何意,也不在乎他是何意,只边给父亲卷羊肉饼吃,边随意接道:“小陆将军‘狐将’之名,真是名不虚传。”
皇帝默了默,自我反省说得太过隐晦了,决定稍稍露|骨一些,他又饮了口酒道:“陆峥确是我大梁朝的一员猛将,年轻将领中,无有出其右者,其在沙场上,作战之勇猛,之舍生忘死,让朕欣慰的同时,都不由担心,他会年纪轻轻、捐躯报国……”
……这人打起仗来不要命,嫁他有风险,守寡须谨慎……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温蘅真心叹道,“小陆将军不畏生死,精忠报国,真是名将风骨,令人敬佩。”
皇帝看他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堆,换来了她“敬佩”二字,哑了会儿嗓子,道:“其实是人就有优缺点,陆峥虽有种种好处令人敬佩,但也有不好的地方……”
他还没说出个“一二三”来,就被正嚼羊肉饼的温父,含混着打断,“再不好也比你好!”
皇帝被这一句噎得哑口无言,端酒欲饮,却饮了个空,低头一看,杯已见底,得,酒也没了!
一顿又饿又渴的晚饭用完,皇帝依然不肯走,他看温蘅扶她父亲在庭中海棠树下坐着,边煮茶边赏看庭灯下的未眠春花,也十分不客气地踅摸着去坐了。
这海棠树下的石桌,比之花厅膳桌小巧许多,且正只有三只石凳,他这一坐下,就挨在温蘅身边,离她近近的,皇帝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几分,就见温父眼也不眨地认真盯看着他,只得坐得腰背板直,十分之正人君子地问道:“先生可知当朝天子是谁?”
温父想了想道:“元熙。”
这是先帝的名讳,温蘅吓了一跳,碾茶的手都停了,微提嗓音道:“父亲!”
皇帝笑着道:“无妨。”
大梁臣民,不可非议君主,这些年来,他只听到臣民不断颂扬父皇英明,从没听过半句不好,皇帝很是好奇,在臣民心中,父皇的真正形象,遂语气和善地笑问温父:“先生以为,当朝天子如何?”
温蘅生怕父亲直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紧握着碾轮,紧张地看着父亲,而皇帝则甚是期待好奇,与她一同盯看着凝神望天的温父,而温父望天沉思半晌,突然腾地站起道:“我要更衣。”
皇帝哑然失笑,温蘅则暗暗舒了口气,她让侍仆扶父亲去更衣,皇帝摆手令近侍皆退,静望着她道:“其实阿姐不必担心,纵是温先生真说出什么大不敬之言,朕也不会计较的,因为他是阿姐的父亲。”
温蘅垂眼碾着茶叶,声淡无波道:“陛下茶也喝了,饭也吃了,该回宫了。”
皇帝道:“朕讨杯阿姐煮的香茶再走。”
他帮她将撵好的茶粉,用羽拂掸入丝绢查罗,细细罗筛着,温蘅听他喝完茶就走,加快煮茶动作,等见水面初沸如鱼眼纹,迅速加盐搅拌,又见沸水涌如连珠,从皇帝手中“夺”过还没彻底筛好的茶粉,一股脑儿地倒入沸水中心,搅和几下,静待茶开。
园中诸侍,皆已被皇帝屏退,这春夜静的,连虫鸣也无,只有茶釜中渐绿的香茗,咕咕地冒着沸泡,一如他悄悄噗通跳跃的心。
庭灯映月,满园花绽,皇帝已有许久,没能与她如此亲近,他静望着身前的冷颜佳人,神情恍惚间难以辨清,萦绕不绝的动人香气,究竟是春花编就,还是自她身上淡淡传来,夜风轻拂,海棠花飞落如雨,两三嫣红花瓣落在她乌漆的云髻上,皇帝想伸手替她拂去的同时,忽又想起,这样的想法,去年海棠花开时节,他也曾经有过。
那是在春风满月楼一夜之后,她来宫中赴宴,走经过绛雪轩外的海棠花树下时,颇有兴致地同她的丫鬟,讲起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的区别,吟诵“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却不知春风满月楼那一夜,她的娇慵之姿,胜过那诗中意境、胜过她身后海棠,百倍千倍。
那时的她,正与明郎新婚燕尔,不知春风满月楼的真相,不知当朝天子见不得人的隐秘心思,不知未来将会如何艰难坎坷、要流多少眼泪,只是双眸弯弯,笑意纯粹明澈,在见到他走近时,也没有丝毫紧张防备,如仪行礼,得体浅笑。
那时的他,刚历了春风满月楼一夜不久,那一夜浅尝辄止的甜美疯狂,已令他心中生根多时的执念,悄悄地破土发芽,并将在未来无法抑制地疯狂蔓延,他看到她鬓间飘落的海棠花,下意识要帮她拂去,但及时醒觉,暗暗握紧了手……
那时,他还能握紧自己的手,但此后……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座他精心挑选的府邸再好,也不是她心底家的所在,明华街的海棠春坞,才是她最眷恋的地方,但她最终,却主动选择了离开,主动是因为被逼迫,纵是曾救过她一次又一次,他也是逼她至此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段时日以来,变故重重,发生了不少事情,皇帝的心,也一直浮躁不定,难得安宁,但在此时此刻,这样安静的春夜里,这样亲密的距离中,夜风轻徐,茶香清淡,他那颗连日来浮躁不定的心,在这样静静地望着她时,也渐渐静了下来……她怎会嫁给陆峥呢,她放不下明郎的……
茶水三沸,翻如鼓浪,温蘅离火分茶,皇帝望着沸腾的水面,逐渐平静无波,轻轻道:“朕过去做了很多错事,对不住你,对不住明郎……”
温蘅舀茶的动作一顿,听皇帝继续道:“朕知道错了,但这世上,有的事,知错能改,有的事,回不了头,朕和你,和明郎,都回不去了,朕怎么做,都弥补不了过去的过错……”
……与明郎和离之后,她试着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试着接受新的身份,与父亲和哥哥平静生活……可纵使她再努力,又怎么忘得了半分,过去种种,一直压在她的心里,那样绝望的屈辱和痛苦,那样不堪沉沦的日日夜夜,是她这一生,永远无法消解的噩梦……
温蘅抬眸望向眼前目光诚挚的年轻男子,他救过她一次又一次,救过她的哥哥、帮过她的父亲,却也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打碎了她与明郎的美梦,让她沦为那样一个不堪的妻子,让她这一生,都无法心无挂牵地真正开怀……
温蘅转过目光,继续舀茶,声气淡如杯中无波无澜的茶水,“我对陛下,感激是真感激,恨也是真恨。”
皇帝低道:“朕知道,朕对你,做错是做错,爱也是真爱。”
他说:“过去的事,无法回头,人世还很长,该向前看,你有孩子,还很年轻,不应叫这几年,给困住一辈子……”
……过去……怎么过得去呢,也许一生都过不去了,无论多么微小的事情,都能勾挑起她的回忆,痛苦的,甜蜜的,有时候甜蜜比痛苦更能折磨人,因为那能叫她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快乐的时光了……上一次这样在花树下煮茶,是和明郎啊……
袅袅茶雾扑红了温蘅的双眼,她强忍着不想落泪,终究还是湿了眼眶,皇帝看她双眸含泪,登时手足无措,正焦急想着该如何劝慰时,忽听一声怒喊,如平地惊雷,“小贼!大坏蛋!!”
皇帝抬头看去,见是满面怒容的温先生,抄着一把人高的大扫帚,劈头盖脸地冲打了过来,“不许惹哭我的阿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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