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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龙怀城时,宝珠倒肯称呼一声:“八表兄,你不像表兄,进门不待客不论道理,我也一样的小瞧你!”
这个家里的人,其实都让宝珠烦了。
母不母,子不子,姨娘不姨娘,这到底是个什么乱劲儿?
龙怀城抹汗状,回答是也不是,回答不是也不是。他苦笑,弟妹和小弟还真是天生一对,一个不比一个差。她不但闯进门来寻大哥事,再把我们兄弟全教训了。
龙四龙五龙六,比龙怀城还要憋屈。三兄弟忍无可忍,龙六抢先道:“弟妹,就算你说的在理!好,那我来问你,你弟妹不像弟妹,晚辈不像晚辈,小弟最小,这里除去妹妹们,你就最小,你见长辈不见礼,见兄长不尊称,你这又算什么!”
“红花!”宝珠沉着脸又是一声。
激昂小婢红花再次走出,大声道:“敢问舅老爷的公子们,母不母,子不子,姨娘不姨娘,叫我们奶奶怎么敬重你们!”
公子们姨娘们姑娘们面上都是一红,再辣的紫涨起来。龙怀城闻言大喜,差点儿附合:“说得对啊,我们家还就是这样!”
他不想在此时把哥哥们全得罪光,毕竟这是府中多年的沉苛,八公子满面喜色,但话还是闷在肚里。
国公夫人则泪水潸潸而下,二十多年过去,袁家的媳妇是头一个当面指责家里母不母子不子姨娘不姨娘的人。
她泣着喃喃:“婉秀,你娶了一房好媳妇,比我的强!这一回,你又比我强!”她的心不但让宝珠的话中正义给扎中,还反复沉浸在宝珠训斥龙怀文的话:“一出子又一出子的,你真让人瞧不起!”
这句话让国公夫人痛得不能自己,痛得冒出无数冷汗。
背后的……一出子又一出子……那个人丝毫不拿自己当一回事,或者她总是高傲华贵的,从没把自己放在眼中。
那个人,有这样的一房好媳妇,她带兵而来,把家中弊病教训得不留余地。
宝珠冷眼旁观,房中羞惭过后,也生出不忿、不服等来。她觉得今天也足够了,本来也就没有打算凌姨娘母子是知错会改的人,不过这是一定要来的,就来了。
她还怀着深爱丈夫的骨血,可不能和他们拼到累再收手。宝珠伸出手,红花扶她起身。宝珠凛然对龙怀文走上一步:“我不怕你,也知道你改不了恶习!我来,是告诉你。从此,开始了!”
好似狂风暴雪,轰鸣着击打在房中各处。国公府的人都让这话惊得茫然不知所措,呆若木鸡。龙怀文受到的击打最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以为这个年青妇人仗着气头上,仗着手中有几个人,不过是跑来出出气的。
他以为这个年青妇人出过气后,心里还是会怕的。
宝珠不管他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想,冷凝黑眸冰寒雪精般,一字一句道:“你听仔细!以后你不犯我,相安无事!我有不是,犯国法者,你可以衙门里告我。不犯国法者,你可以等我丈夫回来告诉他!但再敢起坏心做毒事,我决不再来警告,你伸那只手,我斩你哪只手,你动用哪个人,我斩你哪个人,决不容情!”
最后的两句话,宝珠意味深长:“盼你好自为之,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短短的数段话功夫,对于别人来说好似过上数十年。他们觉得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明白这位弟妹,这位奶奶。
她正大光明的来警告,她正气凛然的来教训,她毫不掩饰的来威胁!
她说她瞧不起背后的那一出子一出子,索性,你要开始,咱们就开始吧,谁又怕谁呢?
你说她说得不对,那先问问自家人做事对不对?
你说她不守妇人四德,那先问问自家母不像母,子不像子……这个对也不对?
不犯糊涂的人早明白过来,自己做事不正行事不端的人,是说不过她,也不能让她心服嘴软的。
正,自有它的道理。
……
雪花静悄悄下着,窗纸上是白的,房中却是暗的。隔壁是起坐间,有红花低低的脚步声,随后,灯掌起来,烛光透到睡房中。
宝珠懒懒打个哈欠,唤一声:“红花儿,我要起来。”红花就进来,把睡房中烛点上,再对宝珠绽放笑脸儿:“奶奶不再睡会儿?下午我们出了那么大的力,歇足了再用晚饭不迟。”
“我倒不饿,”宝珠披上锦袄,还没有从睡意中完全走出。想到下午,宝珠莞尔。她见好就收,也看出大家是暂时的让她话压住,但心中对她这晚辈还是抱怨。宝珠就转向龙怀城,唤一声:“八表兄,既然来了,舅母若是愿意,亲戚是要拜的。”
龙怀城自然说好,因为表弟妹只会拜他的母亲,拜姨娘们则不会全礼。国公夫人还没醒过神,呆呆受了头。侍候的人提醒她见面礼给什么,国公夫人这才清醒,这一位小煞神般的媳妇,现在是认亲。
公子们都娶亲,这就好办得多。国公夫人按长媳谢氏的礼赏了宝珠,宝珠又拜姨娘,姨娘们只得给她东西,看着宝珠离去。
凌姨娘,自然是不拜的。
龙怀城送出府门,宝珠见旁边无人,还问他要了个人情:“八表兄,我为你和舅母说话,记得还我情份。”
龙怀城对这句话是什么心情不知道,估计认为小弟夫妻一样的奸,你跑来闹事,我还欠你人情?
但龙八公子也没有和宝珠吵闹的心,装糊涂说了个是,把宝珠送走。
今天这事是由争闹而起,最后认完亲戚回来。回想的宝珠格格笑了两声,对红花微笑:“给舅母备下的东西可曾好了?”
国公夫人说既认亲戚,请宝珠过几天来用宴,为她接风。宝珠回家后,自然让备下礼物,明天送过去,尽尽晚辈之心。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都肯讲理就好办,不讲理,那就看谁孔武有力了。
红花说备好,宝珠起来去看。对间那屋子,白天当作妈妈们的起坐间,晚上是奶妈睡下。桌子上,除去给辅国公府的礼物,还有一个蓝布的大包袱,鼓鼓囊囊。
宝珠就想起来,而红花在旁边解说:“给大姑爷的东西,是按着奶奶吩咐的,三套冬衣三双鞋子,又放进去一百两银子。”
这是给韩世拓的东西。
宝珠说好,让红花明天送到驿站,有去的人给韩世拓带去。
她今天办了一件很爽快的事情,又打破谜团舅母不是不能拜的。想到今天认了亲戚,舅父回来也能从容面对,一家人这才有点儿像一家人,虽然只是表面上是。还存有兴奋的宝珠就走出去看雪,对着雪花悠悠想自己的夫君。
几天前才给他送过两个大包袱走,比韩世拓的衣裳要多。给大姐丈衣裳减半,不是宝珠拿他和自己丈夫分出个亲疏来,是宝珠针对韩世拓以前的花花习性,心想他也应该学着衣裳不用太新,可以无花无朵,不用奢侈才是。
而日用上,宝珠不给袁训送银子,却要给韩世拓送银子,又是一封敲打的信,用隐语告诉他不要再像以前那样风流,免得大姐掌珠知道伤心。
雪夜清冷,大同城算城高稳固。但北风比京里的又狂又猛,把可以撕扯的东西,院子中树,水井辘轳上绳子都拽得飘舞。冰无处不在的结在屋檐下,结在铁马上,结在墙角那最小的缝隙中。
是极冷的,但在宝珠看来,却是水晶琉璃世界。她深吸一口气,清凉遍布全身的同时,也嗅到厨房里浓浓的鸡汤味道。
“奶妈,我饿了。”宝珠扬声才叫出来,几个妈妈一起答应,余氏方氏就从厨房里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有盖的大瓷碗,分汤用的小瓷碗,小菜还有米饭。
院门,也有此时拍响。
宝珠嘀咕:“天这么黑谁会来?”卫氏关切地道:“是国公府里让人送东西来的吧?”卫氏是女眷心思,宝珠去闹事,她不会反对。但宝珠最后认了亲戚,卫氏想这事情多圆满。卫氏总是往好处去想,想着国公府现在知道我们奶奶是一个人住,这动用的家什总得送几件来,才是亲戚的情意不是吗?
卫氏看红花,见红花回来换过衣裳,鹅黄锦袄,出风毛的银鼠马甲,水红厚裙子,是可以见人。卫氏看自己和梅英时,却刚才在厨房里帮忙,衣上熏染到柴烟,仿佛有灰。就唤:“梅英,你我衣裳不能见人,我们换换再来。”
梅英是得安老太太交待过的,到山西不要丢四姑奶奶的人。又有安老太太不但说,还身体力行,当夜翻箱子找出她年青时的好颜色衣裳给梅英,梅英对于见人衣着上,比卫氏还要上心。
这就答应:“奶妈,我们进去。”
而顺伯,则在门响动时,尖声打了个唿哨。唿哨在北风中裂雪而过,别的院中听得清楚,就有十几个大汉穿过墙走到厨房中去。孔青和顺伯本就在大门上,他和顺伯一左一右站起。
奶奶的住处这就算过了明路,不得不防。
他们准备就绪,宝珠在红花服侍下已在屋内用汤。还是没摆大屏风,宝珠说闷气,挡住她看房外的雪。又要挂竹帘子,可冬天挂夏天东西,看着不伦不类,索性啥也不摆,横竖也没有太多的人来会宝珠,而宝珠一眼就可以看到大门,还有趣的不愿丢开。
“当当!”门外人不耐烦,又敲了两声。
顺伯高声问:“谁呀?”
门外有人怯声怯气地回:“老顺头,是我呀。”
顺伯孔青一起松懈,顺伯提高嗓音道:“是秦家娘子啊,你等着,我就来开门。”声送房中,红花不解:“天这么冷,不应该早早睡的吗?对面娘子又过来闲话,她也太守不住家。”宝珠道:“横竖我才睡得饱,有个人来谈谈说说也好。”
来的人进来,一件青色半旧厚袄,眉眼儿说不上标致,是端正白晰耐看,是住在对面的老住户秦氏。
宝珠并不烦她,反而常有同感。原因无它,秦氏的丈夫秦官人,和表凶一样,也当兵去了。因此秦氏一进来,先是对着宝珠抱怨:“当什么兵!在家里夫妻过日子不好吗?这大冷的天,天越冷,我越孤寂。娘子,我看你从不忧愁,你倒不想你丈夫?”
她说着话,在宝珠面前扫几眼。又怅然:“你一个人,倒有三五个下人侍候,这大晚上的你吃得这么好,这鸡汤上面厚厚的油,难怪你不想丈夫?”
红花听得骇然:“秦娘子,鸡汤上面的油和想丈夫有什么关连?”宝珠则笑得把一调羹鸡汤泼洒掉。
宝珠刚开始也听不懂秦氏的乡言俚语,但一句听懂以后,接下来就句句都懂。宝珠每每闷时,常笑得不能自己,在秦氏走以后,还要笑上半天。
在秦氏的心中,丈夫好似……
“汤婆子?”红花又纳闷了,红花也算得意的人。她虽不觉得自己聪明,但今天舌战众公子,小小得意一直存在心中。但对上秦氏娘子的话,红花常有无力之感。她郁结:“丈夫好像汤婆子?”这是什么意思。
秦氏白眼儿她:“红花,你没成亲你不懂。”宝珠笑得又把第二勺子汤洒到桌上。
红花每天都读书,而且在今天大用特用以后,打算从今夜起,每晚再多读一刻钟。她念书的人,竟然让秦娘子这白丁鄙夷,红花虚心请教,诚恳来问:“如果只是取暖用的话,汤婆子也太小,娘子,你看换成薰笼,更好些吧?”
“噗!”宝珠喷了汤。
秦氏瞠目结舌。
红花也就怔住,还以为自己话说得不形象,再小心翼翼地道:“要还是不好,不薰笼也罢,烧火的炕……”
“红花!”梅英赶过来检视宝珠有没有溅上衣裳,听红花还在胡扯而她自己还不知道,梅英嗔道:“去给奶奶取手炉来换,衣裳没染,手炉里炭却要换了。”
红花还在迷糊,说好以后,对秦氏道:“娘子,等我回来再和你说话。”宝珠哈哈大笑,奶妈也忍俊不禁出来:“红花,去看你的书,这里不用你侍候,我自己来。”才把红花这小姑娘撵进去。
撵进去,红花也还是个糊涂鬼,见梅英复又进来,红花心想我没成亲我不懂,梅英你是成过亲的,你总明白。就小声问:“孔青大叔是汤婆子还是薰笼?不然是火炕?”
“啐呀!”梅英回她,转身出去。没羞的丫头,你倒还问。
红花落了个没趣,心想我还是看我的书吧,找夫子给我解惑去。夫子好,至少他不会啐人。
房外宝珠用完晚饭,坐着和秦氏说话。秦氏虽然夸她的汤好,宝珠也没有招呼秦氏。这和平常往来的亲戚不一样,亲戚们上门,半夜的也应该现捅开火做饭。秦氏是邻居,虽然常来闲话,但心地性情还未可知。宝珠不想招惹上来再去后悔,不如徐徐观望,再相处不迟。
满屋子的鸡汤味儿,梅英重点熏香。秦氏打小儿长到今,还没有见过这样行事的人家。她的家境不算衣食不周,也不算中等,就对宝珠这家人的行径种种,都爱看的不行。
秦氏也有酸溜溜:“娘子,你丈夫不在家,看你日用上和我一样是足够的,不过你算会挥洒的人,换成我就不敢这样的行事。”
宝珠微笑,只让她用茶。
天气冷,给秦氏的是一道胡桃松子点青果盐茶,宝珠是老习惯,纯放茶叶以消食。秦氏巴巴儿地望着宝珠的白瓷茶碗,在烛下发出圆润光泽;又嗅到宝珠的茶香得如雪中远梅,秦氏恍然:“我还给你带着东西呢。”
她每一回来,都会有些小东西送上。有时是两个梨子,有时是一把干果。今天给宝珠的,是一小盒子梅香味的胭脂。
宝珠不用这些东西,而且她有了,凡是用的东西吃的食物,全是一试再试才敢给她。但不需要,和别人的诚意是两回事。
宝珠就感谢秦氏过,让梅英收进去。她没有小瞧这一盒子市卖的胭脂,从秦氏的衣着上来看,她并不是小康的奶奶娘子,能知道会人随身带着东西,先给宝珠的就是好印象。
但宝珠还是没有放松警惕,她知道人心难测,小心总没有错。
两个人烛下闲闲的说着话,卫氏和梅英在一旁做针指。一更天气,外面传来更鼓声。秦氏眸子闪了闪,卫氏和梅英都以为她要说走的话,却见秦氏笑容满面,对宝珠道:“我看你们有水井,又白天看到你们买水,怎么,你们水井冻上了么?”
宝珠不明白她的用意,还以为秦氏要说自己乱花费,就笑道:“没有冻上,不过是用茶的时候,喜欢用口好水。”
秦氏笑容更深:“这院里水井是苦水不能吃?”
“是甜水吧,”宝珠不清楚她的用意,含糊道:“这事儿归下人们管,我却不知。”秦氏就借着这话说了一句:“看你,什么也不管可不行。明明是甜水,为什么还要花钱再买?”见宝珠但笑不语,也没有半分感激,秦氏讪讪收回话,把本意说出:“想和娘子商议,我家里没有水井,街口大水井这几条街的人都在用,又井栏高,我的丫头站上去就说头晕,而且离又远,我们每天就两个人用水,从娘子家里打水使用,你看可行不行?”
卫氏和梅英给宝珠一个眼色。
她们两个人都是宅门里呆过的人,倒不是小气这点水,只是秦氏每天必来几趟,打水这事情,一趟肯定不行,常在家中进进出出的,和来说闲话就不一样。
家里有什么事儿,也容易落她们眼中。
宝珠收到,也明白她们的意思。但宝珠另一种想法。秦氏在她心中印象正好,推敲她说的话也算有礼。再来两个人的丈夫都去当兵,秦氏说的又是实情,街口那大水井,红花见过一回,说又深又高,她站上去都害怕。
同是女人,同没有丈夫在身边,宝珠就同情上来,微笑道:“只是你一家用水,你来打不妨事。”再来多家进进出出,宝珠想那就不方便。
秦氏大喜,谢过就告辞。卫氏和梅英见宝珠答应就不再说什么,房中看到顺伯在秦氏后面关上门,宝珠吩咐梅英:“明天送半只鸡去秦家,当作我的回礼。”
什么主人什么仆人,宝珠不小肚鸡肠,梅英也能理解于她。梅英答应过,笑道:“奶奶从没有不回礼过,这一家子算是占着便宜。”
宝珠含笑:“若是能一直这样的诚意,却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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