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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使臣是大事情,阮大人当然不会记错路。而且他用不存在歉意的神情和语气说出来,摆足了战胜国的架子,也摆明这一次和谈双方的地位将和战场上一样不变。
这是不加掩饰的怠慢,礼部的官员出自于“礼”部,便望向使臣们,打算他们的反应不太好时,或者明确些,加一个字称之为“不太友好”时,官员们就一拥而上当红脸,让他们平息怒气,既来之则安之。
锐气应该挫,正事也要接着办。
一张张面色各异的面容,就落到官员的眼中。
高南国的主使臣窝儿贴,是暴戾之气充满面上,但他却没有朝向阮正使,而是嘴唇哆嗦着,跳下马一步一步走向阿赤在雪地里闭目的脑袋。
达罗的主使莫特尔,是面色苍白双拳紧握,由他克制中的颤抖身子可以看出,他很想在这里动刀兵。
苏禄的主使露出茫然的神色,显然他在震惊中,没有走出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战场上是显赫惯的人,不但没有习惯梁山王的这次大捷,也不能习惯初到京城就树立的这威风。
满尼加的主使还是瞅一眼镇南王,想上一想,再瞅一眼镇南王。
从尚书方鸿开始,到官员们的心里,都涌出一句话,他还是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陈留郡王?
北风呼呼,雪地肆虐,这本就是个尽显男儿英雄豪气,胸襟一拉,热血可以惊到人的时节,方鸿的心里就更腾腾如火山爆发,蒸蒸而出无数想像。
三天里是方尚书陪着使臣,从他们的言谈形态中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服年青的梁山王。但却有一个人让他们畏惧到骨子里,就在刚才把镇南王认错,惊呼声此起彼伏。
陈留郡王?那是什么样的英雄,能压得住这在历史上公认的彪悍民族。
方鸿憧憬着,对小二凑过身子,悄悄问:“陈留郡王那年来京里,没有记错的话,他使的是大刀?”
说着狂狷的话,白眼珠子朝天的小二,全心注视的也是使臣。让方鸿打倒,懵懂的反问:“是啊,使大刀不行吗?”
“你看这些人怕他们,我也使大刀,他们却不怕我。”方尚书愁眉苦脸:“你刚才舞刀那一手算什么,读书我不如你,论功夫你比我差,你能震住他们,我能不能也震震?”
小二把白眼珠子直接送给他,调侃道:“你不能,你占住礼字,所以你只能行礼。”
方鸿就要瞪他时,“嗬嗬嗬……”一阵大哭似的歌声随风过来,把两个人打断。
抱住阿赤脑袋的窝儿贴先唱起来,随后他的手下肃穆的下马,对着尸首悲痛愤怒的唱起来。达罗国、苏禄国…。都唱起来。
悲壮的嗓音,一听就是挽歌。
在歌声里,窝儿贴和他的两个手下,把地上所有的脑袋,甚至常棋和黄跃的也捧住看了一看,沾满的两手血,鼓瞪出来的眼睛,让几个文弱的官员不寒而栗。
他们带的都有刀,镇南王怕在这京里街道上生异变,一挥手,脚步声重,马蹄声响,数队京都护卫,有骑马的,有奔跑的,把这里围成水泄不通。
但悲歌声穿透包围出来,让失去幼子的忠勇王妃心如刀绞,放一声大哭之后,往前面一栽,让人扶住看时,已是昏厥过去。
妻子的模样,更让忠勇王痛不可当。模糊泪眼和心思中,一个想法闪电般击中他。
斩立决这事情,大多是秋后问斩。秋后过的今年冬天定的犯人,大多等到明年秋后问斩,本还可以过上一年。
一年的时间里,有很多的事情可以有转机。但就在忠勇王筹划着寻人说情时,一道圣旨忽然而下,说常棋明天问斩,让家里人前去祭奠。
常棋的妻子当时就倒下来,醒来后卧床不能起身。常钰小小王爷寻惯了祖父,听惯了母亲说祖母不心爱他的话,一睁开眼就跟在祖父后面哭个不停。
忠勇王则以为张大学士这是怕到明年有变,以为是张大学士下的狠手,而恼恨妻子、长子夫妻一天又一夜,这时王爷明白过来。
这是皇上借此对异邦使臣的威慑,继梁山王大捷以后,在京里给他们的迎头痛击。
在可以让异邦使臣们收起傲慢的时候,也让忠勇王洞悉皇帝对这一次大捷的重视,和对干涉大捷一应人等的怒气。
模模糊糊中,忠勇王把忠毅侯咆哮御书房的话想起来,更深深的一声叹息。
皇上能治他的罪吗?他就是没有太后,也是大捷的大功臣,正是皇上宠爱他的时候,吼几嗓子又能有什么?
这就是得宠的人,和失宠人的差别。一个可以御书房里失仪,一个却不容营救。又酸又烈又热又涩的一股子在忠勇王心里迸射开来,把他的心烫得似在火上焚烧,又酸的恨不能拧成一小团。
最后松解开来,化成一句话。重振家声,重得圣眷!再这样窝窝囊囊的活下去,这看着儿子去死的滋味儿不好受。
忠勇王慌乱、胆怯而散开的心,组织成一个又一个杂乱的心思。他在这杂乱中寻寻觅觅,寻找着他能办到而又应该办到的方法。
董大学士的话飘出来,大学士说:“要把下一代带好,找个德高望重的好先生。”
“是啊,棋儿不在了,我更要好好教导钰儿成材,我不能让钰儿没了父亲就从此变成废人。”忠勇王喃喃的,在听不懂的挽歌中,对自己说着。
在他不远的地方,是黄家面容严肃的人。黄夫人守着女儿尸首几天水米不沾牙,已到走不动的地步。亲戚们没有办法,皇上纯孝,也肯照顾柳至和忠毅侯,对胞妹长公主更是爱怜有加,是个有情意的人。他们不来,好似没有情意的人。
黄家的亲戚已意识到黄跃的入狱可能拖累不到他们,黄跃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但黄家女儿死的不妥当,却给黄家的名声造成影响。
杀伤力最快的,就是两个正在议亲的黄姑娘,亲事没有原因的就黄了。还想发狠寻别的人家时,官媒私媒都说:“忙的很,过了年再登门吧。”在街上遇到也跑的飞快,跟鬼抓住她们的脚似的,让人看了很气闷。
来前不痛快,遇到满街都是挽歌声就更不痛快,黄家的人是绷着脸一言不发。
挽歌停下来时,窝儿贴走到方鸿面前。三天里的打交道,这位尚书相对正使客气的多。
“我能不能收他们的尸首?”
方鸿狡猾地对小二瞄去,这一位才是正使,我把你们交给他们,我的差使去了一多半儿。
窝儿贴极不愿意和这个强横的正使求情,但他一转身子过来时,对着小二扑通拜下,求道:“这是我的家人。”
阮英明不是笨蛋,他可以在种种方面上使蛮横,却不能阻拦安葬。这在汉人中也是大忌的事情,严重程度可以逼人造反。
并不想把使臣惹到毛躁,小二换上郑重的语气:“贵使请起,你们可以安葬他们。”
窝儿贴感激的谢过小二,他的随从们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尸首和脑袋包起来。
来的使臣共计三百人左右,但想不占钟点儿带走这些人也不容易。方鸿使个眼色,礼部的官员们又发挥他们的“礼节”,上前询问要不要买棺材,问需要提供哪些东西,当然这些是奸细,东西是要使臣们自己花钱,但可以指路或者帮忙代买。
窝儿贴等人还真的要了一些东西,小二也不焦急,在雪花里静静等着他们收拾。镇南王等人也等着,也允许忠勇王和黄家的人,还有几个官员,也是破坏大捷一起身亡,允许他们的家人收拾。
近一个时辰收拾干净,使臣们满面悲伤或悲愤,在小二等人的陪同下进驻京中驿站,镇南王看着人拉来一车车黄土,把血污处遮盖住,恢复行人行走,拆去高台,收兵回府。
小二的态度,忽然的就有三分客气出来,但使臣们没心情多管。行程早就列明,今天是汉人中的吉日,迎接他们进京,和谈并不是今天。
这就简单的说上几句,正使大人从驿站里告辞。
……
“是吗,倒算有情有意有胆量。”皇帝笑得意味不明。
马浦躬身回道:“但他们来的人都是膀大腰圆,有防范不到的地方,就是小小的一个军队。”
马浦把“小小的”说的很轻,把军队咬得重些。
皇帝会意,对马浦流露出赞赏:“卿办事素来一丝不苟,有你当副使,弥补阮英明的年青,朕放心。”
马浦红了眼圈,在他受到林允文的胁迫而没有答应依从时,就注定他还是忠于自己的国家。对于至高无上的皇权,马浦还是忠心耿耿。罢官,也就成了他心头恨。
重回官场已是大幸,如今又得到皇帝的这个评语,马浦叩着头:“多谢皇上,多谢皇上,多谢…。”不知不觉的,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嗓音带着笑意:“好了,都回去休息吧。阮英明你辛苦,舞了回刀,施了回恩。马卿你也辛苦,好些时不见,乍一看你也有了年纪,平时多保养身子。”
让太监各赏一枝人参。
马浦在宫门外,嚅嗫着对小二道谢:“这是阮大人让给我的恩遇,这赏赐应该是大人您的。”把个人参盒子送上来。
小二摆摆手:“你回的话,你拿着。我还有事儿呢,别耽搁我。”上马去了。
马浦看着他的背影,又一回噙上泪水。阮大人是正使,阮大人还会功夫。阮大人要是把话回干净,马浦也没有办法。但他却把一些话让给马副使回,让马浦能得到皇帝的重新赏识。
重新做人的感觉,比人参要难求的多。
见雪中背影远去,他肯定看不见,马浦也认真的拜下去:“多谢大人。”在他的背后,魏行藏身在宫门旁边驻车马的地方,嫉恨的眸光轮流在马浦后背,和他手中人参盒子上扫过,牙齿咬出一声响。
这些,原本应该是自己的荣耀啊。
马浦心满意足回家。
魏行心如火焚的回家。
小二到了袁训书房外,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方鸿先一步过来,问袁训道:“他们却怕你家姐丈,哈哈,”又向另一个人道:“把你错认成陈留郡王。”
小二道:“我不进来不许说故事。”小子打起门帘,见到袁训为姐丈骄傲的满面笑容,方鸿的上首坐一个人,却是镇南王。
镇南王和方鸿笑道:“小二来了,果然他也是个等不及的,快来坐下,咱们仔细听听抢功郡王的好故事。”
袁训让泡上好茶来,慢慢地说起来。
……
年三十的那天,京里对异邦使臣的传言愈演愈烈。
今年本是个灾年,雨水过多,又瘟疫横行。在大家认为,是个问朝廷讨银子,朝廷给的也未必丰足的年关。
但梁山王大捷,据说洗劫的珠宝不少。有人说的神乎其神,跟他在战场上亲眼见过。
“谁叫他们住的是帐篷呢?梁山王爷一刀割开帐篷布,这一看,好家伙,这是主将的帐篷啊,有金珠有明珠有女人。梁山王爷说,把这些女人卖了换钱,就足够赈灾。高鼻梁蓝眼睛,生得比咱们家里老婆好。”
戳穿这话不对的人很少,大部分听得挺开心。换条街,再去听另一个版本的谣言。
“没事儿!福禄寿三星,加上长公主是个瑞兆头,全在京里呢。这不,打赢了吧,皇上心情好啊,往年老人们一吊钱一壶酒两斤肉。今年加倍。得病受灾的人给的银子也不少。”
念姐儿的车在这谣言里行过街道,让人认出来,欢呼声出来:“陈留郡王府的车,哎,郡王厉害!”
无数个大拇指翘起来,念姐儿的丫头彩名在车里看到,嫣然道:“姑娘晚上出来,可不能再坐这认得出来的车。”
“晚上都在家里守岁,再说你说着了,我晚上是不坐这车。”念姐儿把手中的帕子揉了揉。
作为贴身侍候的丫头,彩名看出来念姐儿的不安,寻思一下陪笑道:“姑娘不用担心,郡王妃并不管姑娘出入府中,晚上咱们还是出得去的。”
“出得去,”念姐儿让她的乱猜引得一笑,侧侧面庞对彩名道:“母亲心全在太后身上,我也大了,她早说过放心,极少约束于我。”
彩名再猜测一回,拍手笑道:“太后的心啊,一半儿在瑞庆长公主身上,一半儿在舅太太身上呢。”
念姐儿笑吟吟:“舅母有小七还早,瑞庆长公主才是她今晚挂念的一个。好些有经验的妈妈,都说长公主这几天必然要动静。却偏偏没有,太后如今啊,只想着公主一个人。”
“今晚的宫宴也没有了,是为这个原因不是?”彩名又自己寻思着。
念姐儿含笑:“一半儿是为等公主的喜信儿,太上皇太后没心思吃酒。一半儿是太上皇说皇上登基后,就办这一件大事情,太上皇亲口吩咐,让皇上今晚不会臣子,也不批奏章。爱吃酒吃几杯,爱看歌舞看一回,爱早眠就早早睡吧。”
彩名轻叹一声:“唉,皇上也是个累人的事儿,竟然平时也不能想睡就睡吗?”
“你才知道啊。”念姐儿笑话着她,听车外的呼声已经不高,揭开车帘看看,原来到了家门外。
陈留郡王妃让人匆匆收拾食盒子,见女儿过来,对她道:“虽说没有宫宴,我也得进宫去。看着太后多用几口饭我才安心。太上皇给皇上放假,你们也放假吧。你哥哥嫂嫂,我让他们自己房里守岁,吃酒也成,去舅舅家也成,舅舅家里孩子多,总是热闹些。你啊,想来有地方去,就不交待你了。”
念姐儿落落大方:“刚从舅舅家里回来,弟妹们摆弄炮仗,我看过了,我不去舅舅家。这大年夜,家家都欢乐,齐王殿下还不许出来,想来冷清。我看看他去。”
郡王妃笑一笑,就让人带上食盒子去宫里。房外,自家里没有放,也闻到别家的炮仗味道,和满京里的鞭炮声。灰蒙蒙天空在冬日里,虽不是傍晚,也早暗下来。
念姐儿送走母亲,去看看哥嫂们,见他们果然是要各自守岁。萧衍志萧衍忠都打趣妹妹:“对不住,我们陪你嫂嫂,你自己寻地方过年吧。”
念姐儿知道自己常去看齐王,落在哥哥眼睛里。嗔怪地说声哥哥不好,出来亲手准备食盒,很大,能装得十几道菜,彩名早就烫好酒,包在锦垫里,让两个家人抬着,往齐王府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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