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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当——咣啷——”
梁申艰难的从满桌子的纸堆中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茫然地往四周望了望,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这样的声响。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合上眼了,倒不是因为没时间睡,而是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就是各种形状的血块,红的黄的黑的甚至还有绿色的血。血倒并不让他害怕,他害怕的是,总是无法摁住自己,一心想把那些似乎来自于地狱的血块,抓起来塞进自己的嘴巴。
饿,实在是太饿了。他已记不清上一次吃到东西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天、还是五天、或者是半个月?
梁申撑着桌子想站起身,但全身一软又坐了下去。一阵虚浮与无力袭卷全身,眼中冒出无数金星。
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耳朵里传来的是一阵阵奇怪的摩擦声,似乎整个房子,也许是整座城市都正跟着他,发出饥饿的磨牙声。梁申抬起手,伸向桌角的那个破碗,里面还有半杯混浊的水,那是他还没吃完的午餐。
还没等他抓到破碗,“砰!”的一声响,那碗却滑向地板,在泥地上摔成两半。梁申有些愣神,自己真的饿到这种地步了?连个碗都抓不住!
他站起身来,随即一个更强烈的晃动,他的脚再也撑不住自己身体了。一个趔趄,直接滚到桌子下面去了。随后,整个房子那可怕的磨牙声越来越响。没多久,磨牙声就变成了切齿声。
而后,牙齿似乎被切断了!
梁申茫然地从地上抬起头,发现不是牙断了,而是房子断了!
本来就破烂不堪的房子,断得很迅速。屋顶几根细梁板子,拖着一些布满大洞的油毡布,径直砸下来。梁申缩在桌子下,躲过那几块梁木,然后看到破败屋顶之上,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正在轻轻地抽搐。
整个城池,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在摇着。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一阵灰土,开始聚在城池上空,又向着城池砸落。卷起更大的一团,再次砸下来。如擂巨鼓的轰鸣声中,传来一阵阵的惊呼:“地震了!”
梁申努力地想推开桌子,让自己站立起来。但双腿没有一丝力气,他探出头,一阵灰土顿时向他脸上卷来。他只好又把头缩进桌子的角落里,靠近泥地的桌角处,反而还留着一些没被灰土侵蚀的空气。
整块大地继续在摇晃,梁申感觉自己犹如缩在一个巨碗中的蜉蚁,被一只无形的手肆意地颠甩着。
“地震?”这个梁申只是在书上见过的词,十八年来让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害怕。
虽然平日里,总是被自己的父亲骂为“手无缚鸡之力”,但梁申始终坚信,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催毁自己的勇气与信心。哪怕是全夏国二十二州之地如今只剩下一个中兴府,哪怕是面对穷凶极恶的蒙古军团的数月围城,梁申都未曾丧失过自己的信心,他坚信大夏国一定会击退蒙古人的进攻,大夏国不会在这个时候灭亡,大夏国也一定可以等到自己位及人臣的掌权时代。
然而,现在的梁申,只能无助地缩在这个即将破碎的桌子底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中似乎有一处无法愈合的伤口,所有的信心与勇气正顺着这伤口倾泄而出,不知所终。
突然,一串巨大的轰响传来,如同地狱倒塌的声音,狠狠地向梁申的双耳拍击而来。隐约中,一阵阵惊叫如针般自那串轰响中透射而出。
“快跑!城墙倒了!”
“塌了,塌了!快——快躲开!”
一团闷在心里的血,终于憋不住了。“呕”的一声,血块从梁申的口中喷出,和着迎面而来的泥灰,湿湿地糊在他的脸上、身上。梁申绝望的仰天而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大夏国降下倾天之怒?”
回答他的一阵更加狂暴的泥尘,梁申就此彻底晕了过去。
…………
七月的阳光,毒辣辣的晃在头顶,身着厚重衮袍的李睍身上却没有一滴汗水,因为汗水刚流出来,就立刻被烤干了。他竟然也没觉得热,因为他的全身早就已经麻木。
从早上一直跪到现在,大概有四个多时辰了吧,双腿早已经没了知觉。
边上蒙古兵似乎已经换了两三茬,但视线中所能看到的蒙古大营,辕门依然紧闭。蒙古人没有允许李睍进去,也没有允许他回中兴府,所以他只能这样继续保持着跪姿。
记得上一次穿这身厚实的衮服,应该是在去年秋天,那时皇叔莫明其妙的去世,自己莫明其妙的被拥立为帝。李睍记得,自己似乎还兴奋了一下,皇帝啊,大夏国的皇帝!
可是第二天他就后悔了,他万没想到大夏国的皇帝竟然会是如此的可怜,明义上能管辖的区域只有西平府与中兴府。
虽然朝中文臣武将都是忠心之辈,但从当中皇帝的那一天开始,自己就没睡过一次好觉,随时得准备着被蒙古人攻破都城的那一天。
而如今,他彻底地成为了大夏国的最后一个皇帝。亡国之君!
太阳为什么会发黑?李睍感觉自己的视线正在穿过昏灰色的阳光,又回到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守城之夜。阳光暴晒之下,他竟然还会从心底生出一股股寒意,刺入骨髓的寒。
李睍又开始寻找身后的呼吸声,那股稳重悠长的是老将嵬名令公,那股断断续续的是左相李仲谔。其他人呢?不知道是自己已经听不到了,还是他们都离开了,为什么会没有其他人的呼吸声?
手上捧着的大夏国玺,越来越重,压得李睍已经艰于呼吸,自那天的大地震这后,被压伤的肋部一直就没来得及处理,胸中的一口气似乎从那一时刻开始就被堵住了,无法透出来。
阳光越来越黑,会不会是到晚上了?成吉思汗不愿意见我们了吗?
意识,如断了线的风筝,正在空中飘扬而去。
“啪”的一声响,随着手中捧着的国玺摔落,李睍软软的倒在地上。
…………
炙热的阳光渐渐西斜。
枢密副使梁相壬站在夏国中兴府北门城墙上,一动不动已经一整天了,身边唯一没倒下的城墙只剩下他站立的这一小截。
边上,或横或竖瘫倒着一堆堆的兵士,尤如死尸,梁相壬知道他们大多还活着,但已经跟死差不多了。前些天的那场地震之后,城里再没有可食用之物,甚至连饮水都成了问题,死去的人与没死去的一样,都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朝中所有重臣现在都正跪在蒙古大帐前面,只有他一个留守在这座完全破烂的城市,或者说是完全破烂的国家中。
地震消灭了中兴府十万多军民的最后一丝勇气,大夏国的最后一座孤城,从地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去了。
远远的,梁相壬看到了依然跪在蒙古大营前的文臣武将,呼出一口气,终于转过身,挪动近无知觉的双腿,进入残留着两根立柱的门楼。
屋里,梁申缩在墙角,嘴边依然有一滩已经成黑块的血迹,两眼空空地望着破烂不堪的屋顶。
梁相壬走到梁申边上,蹲下来,拉起下袍把梁申嘴角的血块擦拭了几下,见擦不干净,也就作罢。又从胸内中掏出一个又黑又硬的饼,递给梁申。
梁申看到那块黑饼,喉头不禁咕噜地动弹一下,而后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申儿,你听好了!大夏国再也不可能保得住了,连投降都不行!我要你今天就逃出去!”
“不!”梁申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嘶哑,满面惊恐。
“可怜的大夏国,可怜的我梁氏一族!”梁相壬呐呐低语道:“如果百年之前,我梁氏能够一直把持夏国,何惧蒙古人!可惜啊,数代人的隐忍,如今却不得不与夏国一起灭亡。”
梁申呆呆地看着父亲,他很清楚,为了梁氏的重新崛起,他父亲付出了多少。
自没藏氏倒台后,梁家不仅有两代帝后,更有梁乙埋、梁乞逋两代国相,辅佐夏国三十年。那三十年,不仅是夏国最强盛的三十年,也是梁家最为风光的三十年。可惜惠宗皇后兄妹不和,以致梁氏一门几遭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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