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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正惊喜,忽然,脚上一痛!

随即怀中一空,被宋婕妤用力推开了。

宋婕妤一脚踩在德妃的脚上,趁其吃痛之际,挣脱谢令鸢的双手,往前走了两步。她神色冷淡,表情却有些异样,仿佛是不小心沾染了什么,极难忍受一般。

她的宫女眼疾手快,一旁递上了帕子和一个净瓶,宋婕妤似是忍耐不住了,就这么当着谢令鸢的面,急切地用帕子擦衣服,又用净瓶洗了手擦干。

谢令鸢按着脚,心想,原来宋静慈这么素净,爱穿浅色衣服,不是因为多低调,而是因为有洁癖。

宋婕妤蹙眉擦干了手,宫人往地上铺了一块手帕,她才跪下:“请德妃娘娘恕罪,嫔妾不习惯与人近身,陛下和太后也是知道的。”

这话说的平静无波,谢令鸢却还是听出来了宋婕妤被冒犯之后的不悦,不然怎不说她踩了自己一脚呢。然而宋婕妤拿萧怀瑾和太后的名头来压,谢令鸢也不能置喙什么——人有洁癖表现不一,宋婕妤似乎是非常排斥惧怕污垢。对洁癖严重的人而言,突然拥抱确实是极大的冒犯。

周围的婕妤眼见这一幕发生,宋婕妤得罪了德妃娘娘,而德妃娘娘被弄得颇没面子,下不了台,有人旁观,有人窃笑,有人则上前替德妃娘娘找台阶:

“娘娘勿怪,那日嫔妾去宋妹妹宫里一转,走过的地方都被宋妹妹宫里的人拿着净水擦洗了一遍,就这事儿啊,嫔妾可不知和宋妹妹闹过多少次了。”

说话的这个刘婕妤,倒是个好心人。怕谢令鸢找不到台阶下,迁怒于宋婕妤,拿着自己的糗事打趣。

谢令鸢也是头一次被这样嫌弃,不过找到一位星君,总归是喜事,她心情好,便释然一笑:“这没什么,千人万状,宋姐姐有好洁之癖,本宫自该是体谅的。”

她如此释然,其他婕妤都颇有些吃惊。

宋婕妤神色不动,倒是她身边的宫女松了口气,却又担心德妃只是嘴上不计较,心里却揣着这事儿,犹豫着抬头,替自家娘娘辩解:“德妃娘娘,我家娘娘这洁癖,是打小就有的,娘娘也是深受其扰,许多东西吃不得碰不得,在宫里也就不多走动了。”

谢令鸢想上前扶起宋婕妤,想了想又收回手:“难怪宋姐姐看着清瘦,快起吧,这点小事,本宫若因此记挂着,岂不是心胸狭仄?”

你就是心胸狭仄睚眦必报的人啊——众婕妤心中同时飞出这般念头,却又觉不妥。

德妃娘娘似乎真的心胸大度了。不过,也难保不是因为其他缘故——宋婕妤虽然不受宠,从未侍寝,但太后待她有两分另眼相看,太后身边的韦女官也对她格外照顾一点。

曾经宋婕妤身边的宫女,被人诬陷偷了孙美人宫里的首饰,送去宫正司发落。韦女官兼管宫正司,把那宫女先送了回去,又命人严查了此事,将始作俑者杖毙拖出宫外。

宫正司以纪检来制衡六尚,如此一来,整个后宫的大小事宜,皆在太后的赏罚之下。尤其是太后日理万机,无暇理会后宫,因此给了韦女官很大的权限,后宫对这位女官都不想招惹。兴许,德妃正是因着这点情面,没有发作。

谢令鸢想的却是可以趁机做日常任务,她心里来回盘算了三个选择——睹物思人、交口称赞、慷慨陈情。

思来想去,她干脆地摘下了头上戴的金蝶憩珠簪,上前几步:“静慈姐姐这一身委实素净,本宫倒觉得,这珍珠格外与你相称,温润清华……”

——德妃还记得宋婕妤的名字?

不止宋婕妤,其他婕妤眼见如此,都又吃惊、又吃味。她们入了宫,人前人后称呼都是封号了,至于名字,大概没几个人记得。

况且,后宫是有上位妃子赏赐下位宫嫔的事,赏赐一些首饰之类也是再常见不过。但这样临时意起,且亲自将首饰戴到宫嫔头上的,倒还是头一遭。

戴发簪,这在晋国的风俗里,意味可不一般。

秋日午后的阳光明媚,徐徐金色之意。德妃粉颊含春,嘴角带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为宋婕妤的头上,温柔地戴了一只簪子。

而宋静慈僵住不动,怔怔抬头,望着眼前之人。

德妃的眼睛明亮剔透,似乎戴这只簪子,便是很单纯的欣喜。

宋婕妤的心底,泛起了一丝奇异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埋藏在心底深处,很久很久的……熟悉与亲切。

那么多年了,破败的屋子里,父亲给母亲戴上簪花,哪怕并不贵重,可母亲笑得温婉;还有寒冷的朔方边城,呼一口气都化作白雾的冬日,漂亮的男孩迎着日光,笑吟吟摘一朵冬时野花,为她戴在头上说“我准你做我夫人!”逗笑了两家的大人。

虽然再也没有等来那句承诺。

但她一直觉得,为人戴发簪,是一件,认真且承载无声诺言的仪式。

且晋国的风俗,新婚夫妻,洞房夜翌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夫君为妻子画眉、贴花钿、戴发簪。一辈子只此一次,只为一人。

所以,若非足够的信任与情感,是断断做不来此等亲昵之事的。

……德妃怎么能对她,做得如此信手拈来?

然而宋静慈却没有动,她一生被人珍而重之戴上发簪,仅有两次,第一次是六岁那年跟随家人被流放到朔方边城,遇到那将军之子;第二次则是行及笄礼的时候了。

这种怀念且想要落泪的感觉,足以让宋静慈忽略,那簪子是刚从德妃头上拔下来的……

还没擦干净。

她怔怔望着谢令鸢,对方的笑容仿佛和朦胧的记忆重叠了。直到德妃收回手,满意地上下一看,漾起一个真心的笑:“静慈姐姐素雅,这簪子上的红珊瑚,正是点缀,十分好看。”

宋静慈顿了顿,正要行礼谢恩,其他婕妤也惊讶于她居然没有洁癖发作,将簪子拔掉——却听谢令鸢话锋一转,有点期期艾艾:“只是……本宫也很喜欢姐姐方才的手帕,不知姐姐可否割爱相赠?”

簪子换手帕?

众人瞥向宋静慈的帕子,也不见有什么特殊,雪白色手帕,上面以曙红丝线,绣了荷花。这种帕子,尚服局用脚趾头都能批量做。

宋静慈心中警觉,她微微蹙眉,随即淡淡笑道:“娘娘谬爱了,这帕子只是尚服局供给三品婕妤们的日常配饰,娘娘高居上位,这种……怎好让您折节。”

为着日常任务,谢令鸢哪儿能轻易放弃。她伸手,便从宫女那里将手帕扯了过来,一把塞进怀里:“不折节,本宫爱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其他婕妤叹为观止,德妃竟然直接将别人的手帕据为己有?

宋婕妤愈加防备道:“既然娘娘十分喜欢,嫔妾自当割爱。只是……嫔妾历来是有个习惯,自小到大,与这洁癖一般,便是记账。事无巨细,遑论一钱银子,还是一块帕子,凡有进出,皆是要记下的。还望娘娘体恤,容嫔妾记下后,您留一记墨宝,亦让嫔妾有个观瞻。”

谢令鸢遂明白了,宋静慈方才不是小气,后宫阴私难防,往往都是在妃嫔们的贴身物事上做文章,尤其以手帕、发饰、香囊、玉佩一类最易遭难。

她演了那么多宫斗戏,当然也清楚套路。方才送簪子,如今要帕子,宋静慈必然要心生戒备。念及此,谢令鸢也坦然,她笑了笑:“姐姐这习惯,一看便是精细人,本宫无妨。”

宋婕妤便让宫女取来纸笔研磨,以娟秀小楷写下了一行字:收德妃所赠红珊瑚飞凤衔珠簪一支,赠与德妃尚服局绣制荷花手帕一条。谢令鸢拿过纸,认出了那天字帖上惊艳的字迹,不由赞叹,提笔落款。

有心思活络的婕妤见状,也趁机套个交情:“娘娘若是喜欢,嫔妾女红尚可,愿意为娘娘效劳,绣个观荷图。”

其他婕妤见状,也纷纷上前示好。

谢令鸢心想,不患寡而患不均,可不能顾此失彼,总得对她们雨露均占才是。遂笑道:“本宫自然是欢喜的。”

西苑此刻靶场欢声笑语不断,这里离得天子的虎豹房并不算远,是以皇帝来豹房,便会经过此地。

自从前几日,皇帝在丽正殿外,听到了德妃与一众美人、才人欢笑嬉戏,就让手下人留心,查验德妃宫中的物事有无不妥。后来宫人来禀,没有发现异常。

而昨日钱昭仪哭诉说差点被摔死一事,饶是皇帝并不相信,但作为“四姝争后”活下来的唯一皇子,他还是难免存了两分警觉,派人仔细着,一旦德妃有了什么动作,便禀报他一声。

昨日,紫宸殿内臣来报,说德妃邀请一众婕妤,去西郊靶场射箭。起初萧怀瑾是不以为意的,心想德妃兴许只是找几分乐趣。随即忽然想到——德妃出身豫章谢氏,乃是世代的文臣家族,她什么时候会射箭了?又怎的会忽然对此感兴趣?

他还记得年初上巳节,还是修媛的谢令鸢语带讽刺,说女子习武,妄图与男子比拟,乃是阴阳倒错、牝鸡司晨。身为女子,本当柔婉恭顺,纤腰楚步,怎能做这些倒逆犯上之事,惹得男子不喜呢?

这样想,萧怀瑾便觉奇异了。

德妃一而再再而三,与他的后宫厮混一处……

萧怀瑾看不懂也想不明白,似乎无论哪本圣贤书里,都无法告诉他,德妃究竟是存了什么打算。

如此这般,被德妃弄得云里雾里,他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今日,他下了早朝,在朝堂上与世家勋贵权臣们角力,竭力利用他们的勾心斗角,以推动他的政令;还要考虑着去岁战败后与北燕国的和谈,也许即将到来的与西魏、北夏的战事;以及国内隐隐动荡的藩王隐患……心生疲惫,经过西苑靶场时,便想去看一眼妃嫔们射箭的模样,来宽慰心情。

萧怀瑾偶尔会来西苑走走,这里毕竟有他童年不多的留有亲情的回忆。

因是靶场,场地中间开阔,遥遥便可一览无余。

萧怀瑾散着步过去,遥遥地,便看到让他惊呆了的一幕——

谢令鸢双眼含笑,色如春花,为他的一位婕妤,戴上了一支发簪。秋日阳光晴朗,金光徐徐照耀人间,天地间一片光明,而这光亮为她的温柔镀上了时光般的久远。

萧怀瑾远远看着这一幕,脚步走两步,停顿,踟蹰片刻,再走两步,便又听到了娇声笑语——

“德妃娘娘这对翡翠雕花手环真美~”

“不如你的手美呀妹妹~~~”摸住柔胰。

“德妃娘娘这嵌珠的琉璃腰佩声音真好听~”

“不如你的撒娇好听呀妹妹~~”搂住纤腰。

“德妃娘娘这紫晶的花簪好明媚呀~”

“不如你的笑容明媚呀妹妹~~”轻抚发丝。

“德妃娘娘这珊瑚项链色泽真好~”

“不如你的气色好看呀妹妹~~~”抬起下巴。

“嘻嘻嘻……”

“呵呵呵……”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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