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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望入她的眼中,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如星星之火般的光泽,在天将破晓的黎明之际。
又不期然想到钱昭仪的九星宿命诗——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谢令鸢心中感怀,那句姊妹绕膝笑相迎,终究是夙愿,是未能实现的抱憾。
她走上前,坐在钱昭仪的床榻边,这一次钱昭仪没有抗拒,被她揽入了怀中——冬日清晨时,扑面温暖的拥抱。
谢令鸢说:“不必道谢,你能醒过来,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便是最好的。”
她这句话,发自肺腑。
钱昭仪徜徉在这片温暖中,一个念头跃跃欲试地爬了上来,顾盼张望地站在了心间——德妃,似乎比皇后……还要关心她?
她在心中,犹豫着,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这个想法。
德妃没有在承欢殿多坐,嘱咐钱昭仪好好休息,便回了丽正殿。
后面还有一大波人等着她呢。
此刻寅时,天际泛着深蓝的晨色,丽正殿内外依然是一片静谧。
星使依然守着丽正殿,海东青幽怨地被倒吊。
谢令鸢坐回案前时,郦清悟已经等了她片刻,给她细细的手腕系上了红线,提醒她:“接下来,何贵妃的识海,你依然不能大意。”
谢令鸢听话点头,心里却还是涌动着快意,方才解救钱昭仪,花了两个时辰,在钱昭仪的识海里相当于过去了三天多。何贵妃能麻烦到哪儿去?
郦清悟似乎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声音高了一点,有耳提面命的意味:“每个人识海都有所不同,钱昭仪是美梦,你也找到了她心结所在。但她心思浅,其他人却未必。”
红线系住二人,谢令鸢闭上眼睛,神识灌聚头顶,逐渐放空——
一阵晕眩,而后,尖利的叫喊划破天际,刺得她耳朵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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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赶紧捂住耳朵,这尖叫声像锥子一样,一下下重重敲击在耳畔,扯得她头疼欲裂。好半晌,她再度睁开眼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龌龊、肮脏、凌乱。
外面下着绵绵细雨,重华殿内布置,已经不见雍容华贵。满目狼藉,益州运来的蜀纱祥纹帘,被撕扯落地。
几个内宦和宫女正哈哈大笑着,笑容扭曲而狰狞,嘴里说着污言秽语,下流得不忍卒听。
“哟,贵妃娘娘,居然想和皇后斗,皇后捏死你,就像踩死蟑螂一样!”
“谁让你没有儿子呢,又不得宠呢,皇后娘娘生下嫡子,你就是给她提鞋的命!”
“你们何家都被你连累垮啦,男丁都腰斩弃市,女人没入掖庭为奴,一朝也成贱籍!哈哈哈,什么扶风何氏!”
说着,有人踹了一脚,何贵妃心口窝被踢中,被他们掼倒在地。
她被人踩在地上,爬不起来,一只脚狠狠地捻在她的脸上,地板冰冷坚硬,她脸颊与地面相贴,那冰冷直刺入骨。
谢令鸢旁观着,都感受到了那阴森的冷意。
她四下看了一周,郦清悟还是比她早一步入定,已经站在了重华殿里,察觉到她也来了,回头一个眼神睇过来。谢令鸢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异样,有点风霜,又似乎掺杂了一丝不忍。
何贵妃被踩在地上,“啊啊”地尖叫着,想要从这一片踢打中挣脱逃离。她的手在四周绝望无助地挥打,“嘭”的一声,头重重撞在多宝阁架上,架子上的玉如意摔裂在地。
谢令鸢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只匆匆扫一眼,忽听外面传事公公一声宣禀:
“奉陛下旨意,何贵妃罪名经查实,证据确凿,着何贵妃赐死——”
两个影子隐隐绰绰从门口走进来,一人怀里抱着拂尘,一人手中端着漆木托盘。盘子里,整齐列了三样物事。
匕首、毒酒、白绫。
谢令鸢一脸茫然:……??
上来就赐死?这真是噩梦的极致了。
托盘被放到何贵妃面前,她脸上犹有淤青,彤色大衫被蹂-躏的皱皱巴巴,越发显得肤色苍白毫无血色。她胳膊瘦得血管毕露,脸上是不经掩饰的绝望,发丝凌乱,嘴唇干裂。她看到那个托盘,在地上爬着后退了几步,哭叫道:
“我不选!我不要这样死……曹皇后这个贱人害了我……陛下啊,我是你的人,你不能毁了我啊!”
方才殴打谩骂她的宫人,围在她四周,那些声音就像潮水一般,从天际四周波澜荡荡:
“娘娘这就上路吧!”
“呸!不见棺材不掉泪!”
何贵妃不断往后爬,口里喃喃着什么,状若疯癫。见状,一个宦官拿起毒-药瓶:“奴婢们不好叫您见血,匕首就用不得了。娘娘,多有得罪!”
几个宫人一拥而上,按住何贵妃,何贵妃叫破了嗓子,那呼救的声音,仿佛声带都渗了血。有人捏住她的下颌,恶狠狠地掰开,她下巴脱了臼,毒-药瓶被打开,往她口里灌去!
忽的,光影一闪,快得人分辨不清。
下一瞬,那几个按着何贵妃灌毒-药的宫人,飞出去几步开外。郦清悟手里拿着那□□瓶,对谢令鸢匆匆道:“不能叫她灌下毒-药。”
毕竟是被人困在识海里,倘若服毒,也就死在噩梦里了。
何贵妃获救,她发丝蓬乱,衣衫散着,嘴唇流血,抬起头,目光毫无焦距地飘到谢令鸢身上,半晌,才怔然道:“谢……德妃?”
谢令鸢点点头,被她这噩梦震惊得一时失语。何贵妃又呆滞了一会儿,眼泪忽然簌簌落下,语调也快了,就像是喘息急促般:
“我家里……家里有说过什么吗?有怨我吗?”
谢令鸢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恨意,以及在恨意包裹下,还弥漫着说不清的惧怕。
下一刻,她眼前的画面忽然变了。
不再是重华殿,眼前是灰败的街道,有苍蝇乱飞,腥臭气扑鼻,似乎是皇城外的一处刑场。
她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何贵妃。
……这大概是何贵妃噩梦里的,上帝视角?插播?
刑台上,已是一片人间惨剧。地上血流成河,蜿蜒着到无尽的天际,还有血流到了她的脚下,谢令鸢下意识步步倒退,避开那殷红刺目的血。
几个青年和中年男子,被腰斩两段,肠子内脏流了一地,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其中一人,谢令鸢见过,正是很久以前,她去何太后宫里请安时,在长生殿门口,遇到的何道亨。
腰斩一时还死不了人,会慢慢鲜血流干疼痛而死。呻-吟与责怨此起彼伏:
“老天啊,何韵致祸及全家,何家何其无辜啊!”
“何道庚养的好闺女,她在宫里死就死了,做什么连累家族,害得一家子为奴为婢!”
在他们的尸体旁,何家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们,被人推推搡搡,涕泗横流,像流民一样挨个被登在册子上,那册子用墨笔写着“官奴婢”几个大字。一旁,有人拿着烈火烤炙的针,在她们娇嫩的脸蛋上黥刑,刻下了“奴”的字样。
谢令鸢看得心惊肉跳,下一刻,却又重新看到了重华殿。
何贵妃还是跪坐在她面前,睁大眼睛满含泪光地望着她。
方才插播的上帝视角,已经结束了。重华殿的梁上,悬着三尺白绫,随风飘荡,那雕梁画栋,竟十分狰狞。
这个噩梦,令人束手无策,谢令鸢只得安抚她:“你家人没有怨你,他们都疼你的。”
“哦?”何贵妃含着泪笑起来,那嘴角弯起的弧度十分微妙,说不出是欣慰,抑或讽刺。“哈哈哈,你骗我!我都看见了!他们都在怪我,我没能抓住陛下的心!我没本事带累了家族!”
“……”谢令鸢愁肠百结。
何贵妃深陷噩梦之中,要怎么才能把她带回去?
——“美梦让人圆满升天,欲解救人,就得让其认清并面对现实;那噩梦呢?”她耳边,郦清悟的声音响起,如金玉敲击,是循循善诱的考问。
谢令鸢转头,望入他的眼中,深潭碧波一样的眸子撩动着,她的灵台仿佛被一点点照亮,循着猜测:“……应该是,给她美好的愿景,让她得到安宁,不至于惊惧而死?”
看到他微微勾起的笑容,谢令鸢知道自己想对了。
“那你能再把她引入我的识海,我来给她织梦吗?”
“不行。”郦清悟断然否决,看她不解地面露失望之色,解释道:“一来何韵致的自我意识很强,二来她现在已近疯癫,会在你的识海里冲撞,造成你自己心神紊乱。”
感觉何贵妃似乎比钱昭仪要棘手得多,谢令鸢心中一沉,“那没别的办法了?”
“还是有办法……”郦清悟瞥了她一眼,谢令鸢竟然在他的态度中,看到了一丝停滞。他说:“你我易容,扮成其中的人,与她一起创造、延续这个梦境,试图改变它。”
“好主意!”谢令鸢眼前一亮,击掌赞叹三声,诚恳地看着他:“……然而我并不会在梦境中易容。只能靠你了。”
“……”郦清悟隐隐觉得,自己这个办法的提出,就是挖了个坑自己跳了。
二人正商议着如何将何贵妃带出噩梦,后者呆滞地坐着,顶着凌乱头发,一会儿数大殿上的房梁,一会儿喃喃自语。
她的噩梦,已经将她逼得癫狂。族人因她而惨死,亲人临终的怨恨……
何贵妃的眼角,有泪滴划过。
那滴眼泪,让许盈沫回想起了何贵妃的九星宿命诗。
锦衣华服生端严,钟鸣鼎食绕身前。处事有规行有矩,韵致八方辅九天。】
锦衣华服,钟鸣鼎食,这点诚然不假。
但是循规蹈矩……
算了吧还是,何贵妃盯皇后的位置,俨然不把中宫放在眼里,赤-裸裸的挑衅,这分明是天相星君】落陷的表现啊。
……等等!
谢令鸢猛然灵台清明。
何贵妃不是想当皇后么?不是怕无子失宠么?不是怕被家族在背后骂她没用么?
——那就让她做上皇后,家族荣宠无限,不就可以安宁了?
半柱香的时辰后,萧怀瑾一身常服,走入重华殿。
谢令鸢知道他是郦清悟所扮,配合地跪下,无比谄媚道:“臣妾叩见陛下!”
何贵妃怔怔望着“萧怀瑾”,眼泪簌簌而落。“萧怀瑾”淡然地走上前,对何贵妃道:“爱妃受委屈了,朕已经查明实情,将曹皇后废黜,明日就册封你为皇后。”
他还演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何贵妃怔忪望他,忽然嚎啕大哭:“陛下,您总算体谅臣妾了!”
“萧怀瑾”叹气:“是朕的错。”
他的叹息声一转三叹,愁肠百结,千恨万绪,带着无尽的悔意,和发自肺腑的忏悔。
何贵妃拭着泪道:“陛下明察……呜呜……”
随着“萧怀瑾”的出现,何贵妃的梦境很快被推动,开始继续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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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云缭绕,云霞漫天,一曲彩凤朝阳吹落人间。
眼前高低跃起巍峨宫殿,在远处的天际连成一线,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
而正中的南郊祭天地坛上,百官着祭服,头戴通天冠,太常寺正奏响祭乐,尺八与钟磬合声相鸣,音籁庄严缭绕。
此乃祭天大典。
“萧怀瑾”头戴十二色冕旒,着十二章纹衮服,站在高高的白玉殿阶上。何贵妃,不,应该是何皇后了,她穿着蓝色翟衣,手执芴板,正并肩站在皇帝身边,陪同祭天。
她一身交领翟衣,气宇端庄高华,站在九重宫阙上,母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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