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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静慈看着刘婕妤去关窗户,尹婕妤坐在她榻前,神气已经恢复了往昔。

她记得前些时日的马球赛,敌国一位将女还对尹婕妤出言不逊。见如今尹婕妤眉宇间释然开阔了——也许有什么心事,尘埃落定了吧。

窗子在这时打开,世外清新而来的风,焕然了殿内的陈旧闷气。

两个婕妤姐姐站在窗边,含笑望着她,她们衣饰简单,头面素净,目光柔软。

晚霞这样明艳,将垂暮盛放的余晖镀在她们身上,两个将门出身的女子,在这宫闱高墙内,温和晏晏地一起,等待她苏醒。

宋静慈想到入宫这两年,太后与韦无默对她不动声色的关照,几位婕妤姐妹待她也还厚道。想到梦中见过的德妃,看到眼前带笑的婕妤,她死水般的心情,忽然隐隐有了涟漪,最终逐渐沉淀,在一隅终归宁静。

梦里德妃问了一个问题,等待她醒来去思考,告知她们答案。

窗户外,明月初升,即将照亮黑夜。

冷风寂寂。

坤仪殿外,宫人垂首而立。传膳宫人退出殿外时,瞄了眼玉盅,察觉到今日皇后用膳,胃口似是较平日好了点。

他们心中不免诧异,皇后今日被皇帝禁足,萧怀瑾离开坤仪殿时,神色阴鸷如暴雨将临,吓得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但皇后竟然不受什么影响似的,反倒食欲还好了些?

殿内所有的熏香都撤了,白天时,曹皇后命宫人仔细清理了每一个角落,如今她安坐在榻前,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要查出是否有孕,最快也要一个月后了。

“争气点吧。”她叹口气,想到宫外的曹家人,她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和等待啊。

只要有龙嗣,无论何贵妃还是谢德妃,统统都失了手段。

暮色下的另一端。

丽正殿内,谢令鸢醒来时,已经有些疲惫。

“不妨休息片刻。”郦清悟观她神色,为她探脉,她连续入定出神识,已是极限。

谢令鸢趴在案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没事,宋静慈的识海耽误了许久,其他人等不得。”

她转头望向窗外,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喃喃自语:“且如今局势诡谲,还不知宫里会发生什么。”

最后一抹霞光散尽,层积云如火烧般,红彤彤的隐入夜色中。

是下雨的前兆。

“暴雨要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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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红线相结,经历了美梦、噩梦、迷宫,这一次已是驾轻就熟,再一次走入了丽妃的识海。

一片识海的浅滩,暖风如女人温柔的手,迎拂中带着花香,逐渐清晰在眼前的,是万千花团锦簇。

他们行走其中,如在花海徜徉。风吹起衣袂飘飘,还有随风凌乱的发丝。

没有噩梦,没有迷宫。日光温暖得有些和蔼慈祥,恰到好处地照拂人间。时光仿佛静止,这就是亘古岁月的尽头。

继续向前走,四周便响起了层层叠叠的声音,都是窃窃私语,细如蚊蝇般地聚在一起,逐渐汇聚成洪流般的声浪。

欲侧耳倾听,却听不到几何。

花海的前方,出现了一片又似宫殿、又似府邸的建筑群落。跨入高高的墙闱,浓郁的林荫与屋宇相间。说似宫殿,是因美人万千;说似府邸,是因进出无限。且还有个除了皇帝以外的男子。

他仿佛是十七八岁,介于青年与少年最惊艳最美好的时光,正站在马背上舞剑。

《镇西将军舞》。

这是中原有名的剑器舞,乃本朝开国初,镇西将军边关杀敌时所创,对武艺要求极高,也因而流传不息。

阳光下他的身影快而凌厉,力与美相融,马在院落中高亢奔跑,马背剧烈颠簸着,他却如履平地,时而跃起如登云阙,时而剑光直入云霄。

他薄削的唇是弯的,清淡的眉是飞的,眼底倒映着斑驳树影缱绻的温柔,还有少年人独有的肆意嚣张,马背上一剑寒光。

——真是令人万劫不复。

可却仿佛与尘埃都隔绝了,这美好如同神化,与周遭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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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收回目光,脑海中萦绕着这人挥之不去的影子,再走了一段路,却看到远处日光下攒动的银辉——

芸芸众生中的古稀耄耋女人,鹤发鸡皮。

好像周身都萦绕着垂暮之气,谢令鸢终于明白了郑妙妍识海,以及刚才见到的青年,是哪里不对。这是一片永恒的黄昏,它太过宁静,仿若夏日慵懒垂暮的午后,在昏昏中睡到了天地尽头。

多可怕啊,岁月这样悄无声息带走人的容颜,还有一切蓬勃的激情、勇气、热血。

而那些鹤发苍老的女人,听到了脚步声,掀起眼皮,死气沉沉地望过来。在看清来者后,眼中蓦然爆发出尖锐的光——那是,嫉恨!

接收到这有如实质的目光,谢令鸢忽然觉得全身乏力。

好像感官都有所退化,世界不再清晰且明艳,天际涌动的声浪也在消退,鼻端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渐趋于无……慢着,她觉得自己怎么有点矮了呢?

她不确定地,下意识看了郦清悟一眼,却发现果真视野变矮了——原本她个头是在郦清悟的下巴处,如今居然矮到了他的肩膀!

郦清悟也偏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怔了片刻。

她渐察不对,说:“你别动。”

说完她凑近,拿着郦清悟的瞳仁当镜子,他清浅的眼眸里,倒映出她的模样——

垂垂老矣。

尚能饭否?

谢令鸢这一眼受惊不小,顿觉自己眼前发黑——哦,三高、中风什么的估计也纷至沓来了。她开始喘,脚下如踩了一片云,郦清悟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她站稳,心中泛起了惊天狂澜——

“我怎么……竟然变成了老太太!”

怎么一夕之间就头发花白,皮肤也如枯萎的花,失去了生机?

若说是因为闯入丽妃的识海,受到这里的影响,也跟着老去了……那奇怪的是,为何郦清悟不见老?

凝静不动的阳光下,谢令鸢看到一抹闪耀银光——是她的头发。

她捧着自己银色的三千“青”丝,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曙红色袔子,以及在地上拉长的倩影。看来她即便老了,在老人中也算美人的。念及此,她捧住脸叹道:“啊,我老了依然介么粗粗动人(这么楚楚动人)……”

她牙掉了一半,嘴巴还在漏风。

郦清悟:“……”

而远处,那些银发鸡皮的老婆婆们,还在瞪视着闯入的二人。

“咳……就算是老了,也得,把丽灰……带粗来才行……”谢令鸢说一句,喘三声,继续朝前走去。她走在郦清悟身边,迈着蹒跚的脚步,背着手弯着腰,阳光投射下佝偻的影子。

一个清美男子身边跟了个风韵犹存的老太婆,每走到一个地方,简直如同新鲜人类进入了饥民集中地,所有老婆婆都齐齐转头,敌意地瞪着青春美貌的郦清悟。

谢令鸢感觉到了一股浓烈尖锐的嫉妒,全是冲着她身边不老的高冷美人去的。

同时的,穿着华丽宫装的老婆婆们,向着郦清悟杀了过来!

在嫉妒的驱使下,老婆婆们老当益壮,身体倍儿棒,愤怒灼灼燃烧着他们,凭什么他可以不老?!凭什么!

来自所有容颜老去的美人的攻击……

谢令鸢和郦清悟转身就……跑!

识海不能随便跑,这个谢令鸢已经吃过教训了,然而身后追着一群颤巍巍的老太太,喊打喊杀的,实在是……不跑不行……

谢令鸢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被人撵得到处跑的经历,这仅次于宋静慈识海里拱大白菜的大黑猪了。但更可怕的是——

她老了……

迈着两条老寒腿儿……

跑了几步就抽筋!!!

“噗通”一声,谢令鸢摔倒在地。

一群老婆婆踩过她,追着郦清悟,绝尘而去。

唉,岁月不饶人啊。

谢令鸢抖着手、嘴巴漏着风:“郦、郦清湖……我跑不动惹……我腿抽筋惹……”

郦清悟察觉到谢令鸢不在身边,回首下望人寰处,谢令鸢正趴在地上,隔着尘埃向他伸手。于是郦清悟赶紧折回来救她。

一群老婆婆又追着他跑回来,踏起烟尘无数。

郦清悟将谢令鸢背在身上,老婆婆们手脚麻溜儿地追了上来,围着他就要抓扯!

可他总不能还手,万一丽妃隐在其中,不小心被他致死怎么办。好在他有应对识海攻击的办法,身上迅速泛了一层圣光,如蛋壳般护住了他。

但谢令鸢在他背上可没这么幸运了,于是郦清悟唯有把她举高高,飞快离开这大规模的精神攻击!

夕阳西下……

不可言说的身影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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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嫉妒的攻击撵着跑了一路,四周又波澜诡谲地又显出了那些声音,层层叠叠,似是回声,又似窃窃私语,如同母亲在耳边的呢喃,又如祭司在生命始末的诅咒。

“这世间至悲,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女为悦己者容……”

“倘若我老了,就静悄悄地死去,不让我爱的人看到。我要在他心中,留下最美的影子。”

听到最后的声音,郦清悟蓦然站定,谢令鸢趴在他宽阔的背上,睁着老花眼一并转头——

这一眼,惊艳众生。

郑妙妍小时候,真是极美的啊。

八岁的她,正在跳马背舞,可惜她不熟悉,一次次从马背上摔下来。郑夫人心疼问她:“妍儿怎的就卯定了要跳这个呢?”

她沮丧地从沙地上爬起来,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我唯有学会了,才能让他刮目相待,让他记住我啊。”

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终于有一天,她可以平稳地站在马背上,畅快地迎着初晨的熹光张开双臂。

郑有为的门生匆匆入府,二人站在凉廊上神色惶急,而郑有为一声惊呼,惊动了四下——

“什么,韦家下狱?!”

凉意如寒刃迎头,郑妙妍身形一晃,又一次跌落下马,沙土溅了她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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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乱的碎影闪过。

夏日蝉鸣尖利,仿佛哭嚣。郑家长女郑妙容攥着剪刀,被人拦住劈手夺走,她哭道:“你们说着就把我改嫁了,我不!我聘礼都收了,我就是韦家的人!”

郑有为想打她巴掌,手举起来,最终忍住了,长叹一声:“容儿,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累?他已经伏诛,就在昨日行刑了!”

郑妙容的房门开着,郑妙妍站在门外,随着父亲话音落下,那些喧嚣仿佛都远去了,世界陷入了寂静中,还有着嗡鸣。

她的热泪,从双颊滑过。

她呆呆站了许久,没有人留意她了。她踉跄着走到马厩边,这里的沙地,是她学马背舞的地方。她满心茫然地四顾,忽觉夏日也是炎凉。抽干了力气一般,瘫坐在沙地上。

当不成媵妾陪嫁了,马背舞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学来何用?没人能欣赏了。

她闭上眼睛,任眼泪簌簌而落。再明亮的光,也无法照进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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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的一个夜晚,郑妙妍忽然又去了马厩,将马牵了出来。

时逢冬日,大半夜的,月光清冷孤寒,呼一口气都冒着白雾。马鼻子打了个响儿,她拍了拍它的头,轻声问:“还能记得怎么跳么?”

马儿仰起头嘶鸣一声。

“好。”郑妙妍拍了它的身子,马扬起前蹄,绕着院子跑了起来,一圈又一圈。郑妙妍一跃到它背上,在月光下,她舞姿舒展妙曼,长长的剪影投射在沙地上。

然而许久未跳,平衡性不好,她又一次摔落在地。

——怎么又忘了呢?

以后再也看不到他跳了,忘了可怎么办?

她的大丫鬟听到外面的动静,揽衣跑出来,惊呼道:“二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哪,不是不跳了吗?”

郑妙妍从地上爬起来,吐掉口里吃进的沙子:“我害怕忘记怎么跳。”

她走到马的身边,回头安抚地一笑,竖起食指,对丫鬟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眼睛在月色下亮亮的,如泛起了水光:“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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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看着她在孤寒的月色下,徜徉起舞,仿佛忘却了世间,只专注于此。

贪狼司情,贪狼落陷。

可是到此时,郑妙妍却都是有情义的人啊。

那几年里,她经常半夜起来,在月色下纵情地跳舞。

直到大姐郑妙容出嫁前的晚上,辗转难眠,走出院子散心时,看到郑妙妍从马背上摔下,从沙地里爬起来。

郑妙容忽然眼泪落了下,她上前扶起妹妹,嘴唇张阖了半晌,一声呜咽从喉咙里冲出:“忘了吧!他白骨丢在荒野,都找不回来了……”

郑妙妍看了她一会儿,将脸埋到她肩膀上。素来不算很亲和的姐妹,却在这冷寂的夜里,埋在对方肩上颤抖,谁也看不到谁的哽咽。

大姐出嫁后,郑妙妍因夜里染了风寒,躺在榻上养了些时日。

待病好后,她的马背舞跳的渐渐就少了。

郑妙妍有了新的乐趣,她喜欢陪着母亲,参加京中各府邸办的茶会花会,只消往那里一坐,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飘落在她的身上。

五陵王孙争相看她一眼,而她浅浅一笑,便可撩得他们心旌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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