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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有着假山,池塘,还有松与竹,随风微微点头,枝叶沙沙作响,阳光下分外静谧。
梳子从头皮上一下下理过,他手法很轻,碎发却都梳了上去,用那根红色头绳扎得牢牢的。韦无默闭上眼睛,迎面的暖风,吹着脸上的绒毛,风柔软的触觉弥漫全身,温暖而惬意。
耳边还有流水如玉琮般的叮咚声,这一刻,值得铭记永远了。
“叔叔真好。”她轻声叹道:“一点不疼。”以前她的丫鬟梳头,都会扯疼她的。可这个宋大人,做事温文雅致,一点也不毛躁。一个男人,怎么能梳头梳得这么体贴呢?
她又忽然怀念起了会扯疼她的丫鬟,和那个又大又复杂甚或冷漠的韦家。
收拾齐整后,宋逸修牵着她的手,走出宅子。他说:“我带你去见一位娘娘,你会喜欢她的。以后,你就和她作伴,将她当亲人一样,好么?”
韦无默想问,那个红珊瑚发簪是给她买的吗?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却抑不住对那个娘娘产生了遐想与好奇。
他们坐在马车上,车轮一悠一荡地驶入宫。宋逸修的声音,也随着车辄声轻轻起落:“她虽然主事,却很寂寞。你能言善辩,以后就跟在她身边作伴。”
沉默了片刻,韦无默敏锐地道:“‘她’是何大娘娘吗?”
因德妃多年主持六宫事务,所以世家里的称呼,是何大娘娘。她很聪明,一提便猜到了。
“是她。”他感到了她的惧怕,平淡地解释道:“虽然当年,何家奉旨围住奉国公府上,但韦家的覆灭,不该怪何家。你长大便懂了。”
其实道理她也是懂的。她无数次听别人说,韦家猖狂,落罪是咎由自取。可人生在世,总得爱点什么,恨点什么,仿佛才能有所寄托似的。她亲人都死了,没有爱也没有恨,她就会茫然。
后来她渐渐长大,也知道了,没有爱没有恨,人生也会有很多其他的,更重要的支撑。
譬如报恩,譬如承诺。
如今,既然宋逸修说何家无罪,她就听他的。只是手心难免沁汗,因听说何太后手段狠绝,是“四姝争后”唯一留下来的妃子,还逼死了郦贵妃和二皇子,铲除了韦家,诛杀了辅政大臣……那一定是个严厉刻薄的女人,她甚至产生了去见主母的忐忑不安与忧惧。
天将傍晚时,韦无默跟着宋逸修,赶在宫门落锁前,进到了宫里。天那样的高,宫墙也那样的高,巍峨地矗立在人心间。
朝内宫走去时,宋逸修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安慰:“他们何家……都是好面子,讲气度。所以她有很多事情会憋在心里,久了就生心病。以后,她若被谁气到了,忍着了,你就帮她理论。”
韦无默点点头,紧张不安道:“……好。”停了停,又牢牢抓住宋逸修的袖子,才能安心。
她迈着小步子,走在汉白玉的宫道上,亦步亦趋跟着宋逸修,脚步声回荡在空旷广场,一路进了青色的雕甍大殿中。她依着规矩,垂首跪在地上,听到头顶响起一个仿佛雪中开出花一样的女声,随后在那女声的示意下,忐忑地抬起头。
那是第一次见到何太后。
她十分美,花瓣似的红唇弯起来,笑容仿佛隐藏在雾里,将大权在握的凌厉气势冲散。谁能想到,这笑起来仿佛拨云见日的女子,斩杀政敌时是那样毫不留情。
她并不似韦家主母出于言表的严厉,竟让韦无默感到了惊艳,像苍白中开出了姹紫嫣红。然而那种惊艳背后,又是一种十分孱弱的、寂寞的感觉,从她的眼角眉梢,一缕缕地释放。
她似乎很喜欢韦无默,或者说,很喜欢宋逸修给她带入宫的人。问了韦无默一些事情,赏赐吃了宫里的点心零食,还摸了摸她头和手。
半晌后,韦无默被何太后身边的常姑姑带去,教习礼仪去了。临退下前,听到太后与宋逸修谈话,口吻十分熟稔,仿佛亲昵地说起养女儿的事情。
“所以,这是想给我带个女儿来解闷么。”
宋逸修微笑起来,如春日初花,次第而开。他掏出那个鸡翅木盒子,打开,红珊瑚在阳光下,粲然折射出璀璨的光泽。
“带她在身边,就当是……我们共同的……”他顿了片刻,跳跃着扯了一个词,“亲人吧。”
何容琛捻起那根簪子,阳光下笑容苦涩中带着暖暖的馨甜,那样又苦又甜的。
她说,“好。我们的。”
她的微笑隐于光晕后,识海像水中温暖泛泛的光。郦清悟浏览过这一幕,看她在深宫里,与宋逸修这样,隐忍着,克制着,守望着,相依为命着。
郦清悟忽觉不忍。
其时已是延祚二年,尤其从“癸巳政变”后,何家一步登天,也想着借此独揽大权,甚至废立皇帝,扶持傀儡。他们未能得到“知政事”印章,和曹呈祥又翻了脸,便不停进宫游说何太后,给她施压。
何太后要稳固政权,必须依靠何家撑腰,一面又要对得起江山社稷。
她不能拒,更不能应,实在无法拂了何家的面子,只能叫宋逸修出面,驳斥何家事务。就这样,一边用着何家,一边用宋逸修的名头去打压何家,艰难地玩着平衡。
萧怀瑾养不亲,这偌大深宫里,相依为命的,唯有宋逸修。如今,他又带进来了韦无默,给她作伴。
小姑娘精致漂亮,猫儿眼剔透,是个十分灵慧的性情。无怪乎他看中了。
他们谈论起儿女,忽然就忆及了大皇子萧怀瑜。隔了四五年,何容琛终于能平静着想他了。
宋逸修替她将珊瑚珠发簪插入了鬓发中:“还记得么,先帝曾问过我,大皇子长得像不像他。”
何容琛溯着遥远时光,忆起来了,七八年前她得了宋逸修一计,带着思贤去见皇帝。她道:“记得,你说像,说形神俱随,九容咸备,先帝很高兴。”
宋逸修收了手,忽而笑了,不知笑发簪还是笑回忆,“如果大皇子是你生的,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回答他了。”
何容琛抬起头,初时不解,茫然了一眼。却忽然心中剧颤,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热:“那……你会怎样答?”
两人在内殿里轻声细语,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宋逸修敛了笑,认真道:“那我就不答了——不想答。”
原来还想闹脾气呢。何容琛侧过头去笑了,为这迟来了很多年的,酸溜溜的话。
是夜,她躺在榻上辗转。
自大皇子故去后,她便习惯了点着安神香入眠。于是那个被熟悉沁香缭绕的梦里,她看到了宋逸修。
梦里宋家没有倒台。那合该是他年少的时候。
没有经历家变的宋逸修,被推官为朝中重臣,他在人声鼎沸的京道上游街,路边观礼的百姓赞誉艳羡,少女鬓插簪花,羞怯含情。
而她亦未曾入宫,打开闺阁的绮窗,悄悄看着他,他便在这时蓦然抬头,与她隔着千万人群,遥遥凝望。那千回百转,那柔情缱绻,都化入了这穿透流年的对望中。
何容琛醒来时,时近四更,该是早朝了。她却突觉倦了,好似做了一场二十载的黄粱大梦,荣华富贵皆散如云烟,心中空荡荡的。
天际破晓,宋逸修俯下身,悉心为她穿鞋,神态安静专注,仿佛做的是发自肺腑热衷的事情。何容琛歪着头看他认真眼神,不由开腔道:“……我做了一个梦。”
宋逸修未抬头,手中仍是不停歇。她却知道他在认真听的。于是微笑道:“我梦见,几十年前宋家没有蒙难,就那样鼎盛至今。那个叫宋逸修的公子官居一品,帽插宫花红衣怒马,入庙堂指点江山,才名冠绝天下。然后……”
宋逸修抬起头,等着她说下半句。她努力回想,却又苦笑了起来:“没有然后了。”
宋逸修微笑道:“自古策名就列时,不正也是洞房花烛夜么。太后可曾梦到?”
“哀家不记得。”何容琛笑了半晌才缓缓问道:“你呢,若让你做个好梦,像这般的美梦,你想梦见什么呢?”
宋逸修扶着她来到妆镜台前,为她梳理散落的头发,久久才道:“臣会梦见,很多年前的黎明,臣在宫外迎接还是豆蔻的她,她没有入宫,然后……”
宋逸修止了声。
何容琛:“可即便不入宫,她迟早也寻个人嫁了。你这梦要怎么做下去呢?”
宋逸修微笑摇头,何容琛也未再问了。无论时光怎样倒退假设,无缘,终归是无缘。
时光像铜炉中的熏香一样氤氲袅袅,仿佛沉寂此刻。
宋逸修手下一扯,何容琛惊叫一声,却见他手持一根白发,递到她面前。
若是寻常宫人,未经询问便拔了太后的白发,一定会受罚。但宋逸修却做得极为自然,仿佛同何容琛是老夫老妻了般。何容琛果然未怒,只是看了那根白发,淡淡道:“宫外女人的梦想,大概不过是与心爱的人朝朝暮暮,他为她描眉,她为他梳发。这人间最幸福的事情,不过如此罢?”
盈盈数载,他描眉时,抚平她眼角的皱纹;她梳头时,拔掉他青丝的华发。
她捻过那根白发细细打量着,轻喃道:“终我一生,却从未有过。”
这样想来,忽然便觉沉抑太久了。
遂在暮春时令,逢一日休沐,宋逸修忽然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何容琛真正高兴,也不顾一切地,跟着去了。
他带她出了宫。
暌违十八年,终于再次站在了宫墙之外,观苍穹之广袤,天地之自由。何容琛长长地舒了口气,左右张望,那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一砖一墙。说来怅惘,上一次走进来时,十四岁的她还和宋逸修走过内城,看过皮影戏,说过拜神之人都是懦夫。
他们衣饰朴素,就如一对夫妻一样,穿过热闹的集市。偶尔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又惶惶收回,四下张望,市井依旧熙熙攘攘。于是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小心翼翼,手又碰在了一起。
皮影戏依然在繁华一隅唱的咿咿呀呀,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陈年老戏,讲两个人倾心相爱,却一生未言说的故事,居然还没过时。
她没有梳髻,几绺长发垂在身后,挤在人群中听了片刻,出来后似真似假地嗔怨:“这影戏也太不圆满了。人生在世,已经活得够苦,怎的戏中还要困顿一生呢。若要我编,我就叫他俩好好地活在一起。”
旁的摊子上有卖皮影的,宋逸修牵了她的手,走过去翻拣:“既想要圆满,那我们就自己编个梦,便是了。”
他回头冲她一笑,执着手中皮影,颜色鲜亮的小人挥着手摇了摇。他们的背后,热雾腾腾伴着丝竹嚣闹直入九天,人群各自沉浸在欢声中,却只从何容琛耳边掠过,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相牵的手烫得没了知觉。
不知何时,天际开始蒙起沥沥细雨。她跟着宋逸修,去了他在长安的宅邸,有小池,有竹丛,安静的烟火人间。
坐在凉廊上,隐约可听见街巷那边,传来婉转的歌女声,在滴雨落石和乌篷船桨漾起的波纹中悠扬穿梭:“今夕复何夕呵,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呵,世事两茫茫……”
那天外空灵的曲中,他们各自支着皮影,全神贯注地在幕布上舞动,将所有想象中的美好,不掩溢美之词地施加于它们,堆砌起圆满的一生。
“于是,那两个相爱的神仙就下凡了。谁叫这天庭规矩太严,这世道欲壑难填,这苍天绝情无眼。”
“来到人间后,他们化为书生和小娘子,一道隐居。”
去哪里隐居了?
“月照孤舟,荡去了锦绣山河,寻到一处村落。”
那是个怎样的村庄?
“那是延绵如十里江涛的青山,是蜿蜒如仙女飘带的溪水。”
盖了怎样的房子?
“房檐生了青苔,篱笆沾着细雨。房前种了大片大片的槿花,风一吹就轻轻低头。朝开暮落,一日风光。”
“那个站在花丛里天风环带的人,一定是郎君了。”
“那个坐在茶雾后打扇微笑的人,一定是娘子了。”
菜园子里种了什么?
“一株淘气着攀爬花架的葡萄,用它酿天下最美的酒,可以让甘醴流入心房,映出心爱的人的倒影。那酒很灼热,能看到乱花迷人。”
还养了狗。
屋子里挂着云绡的床帐。
摆着自己亲手雕的木雕。
夏天酿了酒。
冬天腌了菜。
“这样迷了很多年,临终了可以唱一句,梦中茶雾旧黄昏,终作十年心曲十年灯;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若有人离去了呢?”
“一直等着。”
“一直?”
“对,等着。”
凉廊外,池中圆荷泻露,细雨流光。
何容琛推开窗子,淅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滴落,在水洼中落下涟漪碎影。她托腮望向远处,如少女时那般笑了笑,眼中似乎也柔情了:
“佛说人有来世。我年少时总是不信神明,现在却想,真有神佛肯听我心声就好了,我便拜一拜,诉心中所愿。”
平和淡笑中,再不复当年胸臆傲然的少女。
宋逸修站在她身后,远眺朦胧烟雨,漫声道:“会有来世的。上苍会听到,也会垂怜。”
细雨渐停,窗棂隐现昏黄天光。
终究在“人间”的一日,总归是要结束。下凡只是短暂,依旧要回宫里,要面对各方博弈,要面对权欲背后众生的嘴脸。
马车在笃笃声中,缓慢且悠然地驶回了宫里。
就像那一日“下凡”没发生过一样,宋逸修依旧每天去何容琛的宫殿,带着奏章议论政事,停留很久。
入了夜还会掌上灯,亲自教韦无默念书,就像一个父亲待子女那般。何容琛有时看着,有时一旁阅她的公文。
殿内偶尔灯花跳跃,韦无默便抬头,素手挑灯花。
这光晕柔和宁静,太后在旁静阅奏章,宋逸修教她课业,让她恍然有了种一家三口平淡悠然的错觉。
在她幼小、察言观色的识海中,谢令鸢一眼望过去,也被这温馨所动,跟随着韦无默。就这样一幕幕,一年年。
韦无默迅速在宫中成长,跟着常姑姑,越发有了女官干练的模样。她在内书堂学习,聪明伶俐,读书进益也快。
宋逸修来宫里时,教她学《新序》。大概存了希望太后身边之人能透彻世故的心情。
韦无默天生逢人必辩,辩论必争输赢,她也喜欢《新序》一类的书。学到季子了,他就教她唱《徐人歌》:“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她跟着唱,只觉歌谣古朴动人,满腔赤诚。心思不由得飘远,想到宋大人也是很赤诚的人,当年救了她,待她宽容温和——是因为他幼时,也受过家族蒙难的苦楚,才愿意施人以善的吧?
一曲唱完,宋逸修问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韦无默半是懵懂地点头,软软的声音说,人生于世,要不欺己心,要信守承诺。
吴国延陵季子带着宝剑出使晋国,途经徐国,徐君看到他的宝剑,心下十分喜欢。季子因马上要去晋国出使,没有将宝剑献给徐君,心中却答应了他。待季子出使回来,徐君已经去世。他便将宝剑挂在徐君的坟墓前。有人不解,他说,今死而不进,是欺心。
宋逸修便赞许地一笑,教导她说,诺由心生,从口出。人生于世,不欺人欺己。
他经常为她讲先秦时有关信义的故事,他心中似乎还揣着那样的气节。韦无默也喜欢听,也点头:“我都记住了。”
宋逸修教了她课业,有时连夜又去处理政务。
那两年逢多事之秋,民间时常唱童谣,骂女人与宦官专政,何太后都会听到。夜里点烛批阅奏章时,静谧的大殿中偶有叹气。
韦无默有时听他们议论政事,知道何家想笼络宋逸修,但宋逸修推辞不受。也知道朝堂上多方攻讦,他们俩顶受着。
延祚二年的冬天很长,翌年春天来得晚。北方冻死了许多牛羊,南方大旱,似乎更是印证了民间童谣。女人与宦官乱政,上天也要示警惩罚。
黑霾霾的乌云,笼罩在长安皇宫的上空,阴郁得能滴下水,像苍天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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