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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跨过石弹,奔过利箭,穿越万水千山,一脸深情无限。何容琛还未反应得及,蓦然迎来一个暌违已久的拥抱。
她怔住了,忘记了推开这个登徒子,疑惑的眼中逐渐清明——
“德妃?”
随即,脑海里闪过了片刻回忆,这些年萧怀瑾渐大,谢令鸢入宫,还吆喝了一场马球赛。尽管谢令鸢初入宫时令人不喜,但也许是长大了,渐渐地懂事,也知道安慰人了。
虽然这安慰的,有点孟浪。
却不招人反感。
谢令鸢做了一件现实中敢想不敢干的事,她曾经很怕何太后,跪在太后面前大气不敢出。如今,她的恐惧渐渐褪去,露出了内心的敬重与同情。
直到她听到太后在耳边问:“你怎么到这里了?”
谢令鸢悚然一惊,松开了手。
听太后口气,莫非她知道,这是梦境?
这可最难办了,被宋静慈困在识海里长达八个时辰的噩梦,她还心有余悸呢。
谢令鸢深情的笑容,如墙纸一样被戳破了,她呵呵笑两声,像呼啦啦地漏着风。她不自在地看了眼城外的血战:“您已经知道了,这只是一个梦,而我们都在等你醒来。”
何容琛偏过头,睿智的目光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眼,虽然也是微笑,却不再是方才面对顾奉仪的温暖,仿佛罩了层看不见的面纱。
——“我醒不醒来,又有何区别?”
梦中是千军万马,醒来也是千夫所指,万人诘责。
她已经还政于萧怀瑾,至于后宫乱象,乱了上千年了,也非她能改变。
所以——“倦了。”
不想再看了。
谢令鸢一时被问住,醒不醒当然是有区别的。她试探着问道:“莫非是因……醒来会觉得痛苦吗?”
“我不逃避。”何容琛很自然地否定了,轻轻摇头:“且人之痛苦,都是幸福过的凭证。”
谢令鸢心中一窒,许多人会因坎坷与失去,而沉浸于痛苦中难以自拔,甚至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而何容琛却清醒地说,那是因为曾经有过幸福。
是啊,有了顾奉仪给她的孩子,她才能撑过犹如冷宫的那段岁月;入宫几十年虽有不幸,却也因这不幸,才能结识宋逸修。
何容琛的声音挟在风中,飘然远去。
“后宫里,还有更多的妃嫔,她们一生,什么也没有,没有权力,没有子嗣,没有真情。她们只能守着寂寞,和岁月一同老去。比起她们,至少我已经拥有过很多。”
何容琛什么都看得透彻。也什么都不贪求。
她冷静得,让谢令鸢一瞬间明白了“无欲则刚”这个词。分明见过众生各样的渴望、抱负,如今却对何太后看不透、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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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隐隐有震颤,二人都身形不稳,谢令鸢扶住墙壁。是投石车将巨石砸到了女墙上,砸出了一地碎砖。
女墙的缺口下,有士兵搭起了云梯,眼见着又要爬上来。那里没有守城的官兵,郦清悟只能抵上去了。
城墙被攻陷,昭示着何太后的境况越发危险。
可谢令鸢毫无头绪。
她瞄了一眼城外,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寻不到根由。退了几步,躲开乱石与乱箭,凑到郦清悟身边,他问她:“何太后有谜面么?”
何贵妃、宋静慈都有谜面,他们才找出了破梦的关键。
“七杀司权……算是?”可怎么也和攻城的梦串不起来啊。
巨门司言……更不像,这些士兵又不是凭着嘴炮攻城的。
郦清悟沉吟了片刻,随手干掉了几个爬上梯子的敌兵,反问她:“何为权?”
“……”谢令鸢深感他问了句废话:“你们这些人,应该最懂了吧。位高势大,令人敬重。”说完又茫然了,“这样说的话,何太后身为万人之上,甚至比萧怀瑾还有威望……”
她已经掌权了,为什么会陷落?
谁料郦清悟却若有所思地否定了她:“我问,什么是真正的权?什么是真正的敬重?”
这两句反问,乍听之下,似乎没什么关联。
然而,人之所以追求权势,无非是追求权力之下,被人敬重、认同的快感吧?
谢令鸢想起年少时,曾与一位僧人论道,对方说,富不在金钱多寡,而是物质欲-望在财富的范围内,精神有乐。哪怕收入不高,但不求享受,闲居养性,如此也是富的。
后来她锦衣美食,却也明白了那番话。哪怕坐拥万贯、席丰履厚,然欲-望无尽,总要靠钱来满足快乐,也会觉得自己贫穷,羡慕更富有的人。
在纷乱的攻城声中,前尘、往事,高僧的回忆、如今的境况,糅杂在一起。在这如麻的乱团中,她逐渐寻到了一根线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爬出了心中所析:
“权不在位高势大,而是人心是否真正敬畏……当他人不因势利,只出于对人德行、品格的尊重,方是真正的……权?”
——永不因官利、钱势而决定。
初时说得犹豫且不定,越到后面却流畅起来,显然思绪已经清晰。
关于这一点,郦清悟也是长大后,远离了皇宫故土,才渐渐明白的。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夸她,却觉她磕磕绊绊说话时,怎么看怎么顺眼——奇了,她也不是什么惊艳于世的美人,他竟然觉得外面如跳蚤般的攻城,也没了那么麻烦。
这样提示下,谢令鸢戳破了心中那层朦胧的不解。
——宋逸修服毒自尽,给何容琛,留下了主政天下的权力。
然而,无论何太后做的有多好,民间依然唱着“牝鸡鸣日出”的讽刺歌谣。
有敬重么?恐怕太后自己,也不认为被敬重吧。
太后因家族追求权势,而被送入宫,被操纵命运,几十年付出与隐忍,到头来,只剩韦无默,和一座孤冷的皇城。而这些,都是顾奉仪和宋逸修留给她的,内心仅剩的温存。所以梦境中,她在守着。
头上忽然被拍了拍,她恼怒地抬头,郦清悟竟然对方才扮成大皇子时的遭遇,狭私报复!他刚击退了敌兵,正在观察城外:“你看,这些人,有没有异样?”
谢令鸢往下看了一眼,地上堆着密密麻麻的死人,活着的正穿梭在攻城的硝烟战火中:“都是士兵啊。”
“不仅如此。”
郦清悟因游览天下,许多常人不知的事,是印在他脑海中的:“虽然都是黑衣黑甲,但其中夹杂的,有北燕、北夏、西魏、西凉……以及晋国,各种制式的甲胄。”
“……”谢令鸢咋舌惊叹:“天下群起而攻之啊,这梦做的真有魄力。”
“并且,那边——”他遥遥指向远处:“有晋国的官员,另一边,是北燕的官员。还有一些人,并无官兵的训练有素,应该只是民众。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征。”
谢令鸢脱口讽刺:“都是男人?”
谁料郦清悟真的点了点头。“梦境之物,体现了她内心被孤立、敌对的想法。”
所以,将何太后困在孤城上的,并非过往。
“她是一个女人,却掌握着男人都没有的权势……”谢令鸢心中隐隐浮出了猜测:“他们也许表面敬畏她,但身为女人主政,是不会被臣民接纳的。”
——所以,司权的七杀,陷落了!
没有真正的敬重,何来真正的“权”一说?
何容琛更不认为,自己会被敬重、该是掌权的人。
“她与何贵妃也不愧是姑侄俩。”想通了这点,谢令鸢感叹道。
她们内心有准则,像规整的框一样。若认为有些事女人去做,名不正言不顺的,便压抑着自己不去沾。
所以,哪怕何太后主政有成就,但只要臣民歧视不改;只要她认为自己不该掌权,她就永远是落陷!
又一波箭矢,带着猛疾的风,猝不及防将数十个守城军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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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捡起一张盾牌,挡在身侧,猫着腰穿过箭雨,挪到何容琛面前,拉住了何容琛有些冰凉的手。
她抬头望着太后,显得眼巴巴的。
乱战纷纷中,自然顾不得抒情,她开门见山:“何太后,你问我醒不醒来,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有的!”
何容琛心下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地低头看着她。
年近不惑,世家算计,娘家相逼,后宫内斗,养子不喜,待她好的都早早去了,怀恨她的还留在世间。
还是少女时,她觉得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之人,都是懦夫。
而今,她也成了当年自己所不屑的懦夫。茫茫三千界,她的坚持,究竟为了什么?
谢令鸢笃定道:“我给你看。”
郦清悟在远处,一边替守城军抵挡,一边替谢令鸢,织了几个片段的幻象——
曹丞相在府上,褪下了官服,接见幕僚门生,门生议论起太后,曹丞相肃然道,你们别看她是女流之辈,但她心怀家国,就这胸襟而言,多少自称为臣的都做不到!
怀庆侯对着武明贞叹息,你生做女子,爹知道你心中是委屈了,但你想想太后,不也是人杰么?
广平宋氏的正堂里,族长与几位老臣谈论国政,有人可惜太后一生无子,族长由衷道,但她将大皇子教养得极好,可见人品亦是上品。
还有谢家乱入……某中年大叔说“我们谢家清臣”……
谢令鸢惊诧地回头看郦清悟,后者对她悄悄一笑,笑容中能琢磨出一点恶趣味,敢情是夹带私货,替她们谢家刷好感呢。
谢令鸢轻咳一声,自卖自夸:“你看,这么多朝臣,都敬重你。他们也说,如果没有你,朝政会更糟糕。你像是为一艘航行的船把舵,时刻将它驶向航道正轨,晋国才支撑了更长时间——毕竟那句传言,晋过五世而亡,至今也没有发生。”
何容琛不语,就那样望着一幕幕幻境。风微微拂过,她的襦裙衣带飘了起来,在风中颤抖着,等待风指给它的方向,何去何从。
“若你觉得,几十年的后宫纷纭让你很累。那你再看。”
谢令鸢不会织朝堂,但她会织后宫的白日梦。话音甫落,幻象又变了。
何贵妃站在群臣前,成为了梦想中的监国,众人再不困于后宫——何为序?
宋静慈挥毫落墨,才学广授天下,《论女德》之著作传于后世——何为德?
白婉仪行走天下,风土人情尽付于纸,将信寄给了千里之外的宋静慈。
战场喊杀震天,武明贞骑在马上,与白婉仪擦肩而过,却击掌一笑,毫无惧色。
韦无默与外臣高声言辩,骂得外国使臣讷讷不能言,谢婕妤一旁上蹿下跳,为她帮腔。
尹婕妤、刘婕妤穿着铠甲,□□上的红缨被风吹起,行军礼,目光坚定。
“后宫的女子们,心中也是有抱负与才学的。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想争斗。若她们有机会,兴许整个世道都可以改变呢。”谢令鸢目光灼灼,问她:“你醒与不醒,当然是有区别的。你不想看一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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