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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和士兵们——这些连自己温饱乃至生死都无法选择的人——在一起呆久了,萧怀瑾发现,不同于自己在宫里时刻的绝望,这些过得更苦的士兵们,却从来不绝望。最多是很看不起那些高高在上所谓的勋贵罢了。

这真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发呆了半晌,前来照料他的后勤兵来了,手里端了个陶盆,盆里装了馍和热菜。萧怀瑾觉得他似乎眼熟,那人也怔了一下:“是你啊。”他将装菜的盆子放下,改了口:“大人怎么称呼?”

正是萧怀瑾在昏厥时,扇他巴掌将他从濒死中拉回来的那个老兵。这算得上救命之恩了,萧怀瑾无所谓道:“叫我……小柳吧,不必称呼什么大人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官。”才八品,手下也就百十个人。他才看不上。

“那您可以叫我老邱。”那人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腿脚略有点蹒跚,却闲不住,去火盆生了生火,望着窗外叹道:“还好昨晚是守住了,不然这城里又要遭殃。”

萧怀瑾嗯了声:“他们失了先机,幸好城门关的及时。否则真守不住。”想起了那两个拼死关城门的昔日战友,又沉默了。

“可不是,夺城是那么容易夺的吗?”老邱举着拨火棍笑了笑,萧怀瑾仿佛看到他的脸上有点自豪:“这么多年,我也就只见过一个人夺下来了。”

萧怀瑾一怔,一个名字在内心呼之欲出。

他忽然心中一胀,眼眶热热的。

夺城作为攻城战术,并不少见。抢下来了,便是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了据点;可稍有不慎,等于是派人去送死。但中原城池难克,所以尽管抢城风险极大,却还是首选。眼前这人却说,活了那么多年,只见过一个人抢下来了。

他声音有自己不觉的颤抖:“是谁?”

“韦不宣哪!后来那些西魏人也不是没效仿他,结果没一次抢赢的。”老邱的拨火棍在火盆上敲了两下,炭星飞舞:“有的战法,也不是谁都能学的,换了别人用都不对味。”

萧怀瑾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包扎的手掌。其实他这一路,也是有意识学了韦不宣的打法,从世家手里抢来粮,聚起人。而今老邱却说,有的人,不是谁都能学的。

他不禁想,要是当初,带流民偷袭西魏王子的人是韦不宣,西魏王子是不是已经被杀掉了?

这念头如积雪球,越滚越大。

“西魏人道他是蛮勇,但他可不是。他抢城前至少盘算了半个月。什么时候换班、每个城门多少人、管门的是什么脾性……他都知道。那西魏人酗酒,他就挑在下午的时候抢城——”老邱炫耀似地看了看萧怀瑾,仿佛做这英明神武之事的人是他自己:“猜得到为什么吗?”

萧怀瑾摇了摇头,像个沉重的茄子。他想不到,这让他觉得挫败。

亏他带流民军奔赴北关时还幻想过超越那人,可这一路走到如今,才发现他无法企及,超越不了。

又觉得悔恨,恨自己怎么不早点长大,能在那人活着时见其一面。

那种英雄相惜的悔恨。

老邱卖完了关子,好为人师地说道:“因为傍晚蛮子们换班轮值嘛!他就定在离交班还差一个时辰,申时过。再晚一点西魏人换班容易戒备。相反快要换班时最松懈,又喝了酒打晌午瞌睡。所以他冲城的时候,西魏人都迷糊糊的,根本来不及关上城门,就被冲破了。”

“别人冲城门,都是先头兵去冲,主将在城外指挥,叫人奔射掩护,是吧?他相反的,他冲在前头,西魏士兵都要将门关上了,忽然他一把刀□□门缝来,硬生生把上百斤的大门撬开!”老邱没有察觉到萧怀瑾的自卑,回忆起当年,双目都在放光:“他亲自打进来,有什么状况当场就可以下令,城头上有几个人、城外留多少人奔射,他只看一眼,一瞬间就想好了。没有亲自瞧见过,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萧怀瑾盯着自己脚尖,想起白婉仪临死爬到他脚下,求他说一句公道话,告慰那人在天之灵。她也是亲历过战场,见识过厉害,才会那样崇敬仰慕那人吧?

他的头又低了两分。

“等他杀进来,身边只留了两个副手,让其他人都去冲大城门了。那大城门也根本来不及关。”老邱闭了闭眼睛,似乎至今还沉浸在那巨大的震撼冲击之下。

萧怀瑾惊呼一声,身子前倾却扯到了伤口:“他只留两个人,不是很危险吗?”他真是没见过这样胆气,偏偏又无往不利,那不是仅靠运气和骁勇能成功的。

“所以他厉害嘛。之后西魏人也学他抢城,但谁敢像他那样?谁能学得来他的反应快?打仗这事儿,可不就是个瞬息万变的么。”

而好的将领,就是能敏锐捕捉到一瞬间的机遇,做出最符合当下的正确应对。

萧怀瑾垂下眼帘,方才扯到的伤口传来阵阵痛楚,尖锐地叫嚣着,提醒着他——

韦不宣那样美好,好到他连嫉妒都觉得自己心灵丑陋且无理取闹。

而和那人比起来,自己却难以企及,并差得如此之远。

处理不好朝政也就罢了,打仗也没有所向披靡,如今甚至受了一身重伤,这伤口……好疼……

真的好疼……

他鼻子一酸,眼前模糊了。

“这么些年,再也没有人……诶诶你怎么了?哎呀被子要湿了!”老邱正说得起兴,一看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抢救棉被。

人可以哭,棉被可不能湿。

“……”萧怀瑾的眼泪被无视了。他的心情翻江倒海着一股酸涩。

他不如韦不宣就罢了,他连一床棉被都不如。

连棉被都比他珍惜!

那酸涩无限放大,眼泪便如决堤:“呜嗯——”哭声终于在嗓子眼里憋不住,回忆这一路走来,耗费心血的四千流民军尽散、西魏王子在他眼前逃脱、差点死去愧对宫里的太后……

老邱手足无措,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怎么嘛?伤口扯到疼了?”

萧怀瑾摇摇头,还是哭。

老邱挠挠头,觉得他闷着不吭声掉眼泪的样子,还有点像自己那闷脾气小儿子。想了想干脆走上前,试探着把萧怀瑾的头捂在了怀里:“疼一下就过去了,别哭了别哭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想起来他小儿子临终前,也是浑身刀伤喊疼,他就这么捂着他说疼一下就过去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难受了,再也不想说话。

他这厢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听得到萧怀瑾的抽泣声。似乎萧怀瑾也意识到了,再者那怀里久没洗澡有股味,便难堪地从他怀里抽出脑袋来。

结果刚才哭得急,他打了个嗝:“我就是想到他死了,怪不值的。才不是疼……嗝!”

老邱被逗得反而笑了起来,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哭,人谁没个难受的时候。他坐下来道:“也没什么丢人的。我那俩儿子走的时候,我哭得比你还邋遢。”

萧怀瑾打着嗝擦完眼泪,莫名的,心情却畅快了很多。

就像老邱说的,人谁没个难捱的时候呢。咬咬牙,也就捱过去了。

老邱又将凉了的饭盆拿到火上热一热,递给他。萧怀瑾打着嗝,吃完了盆里的饭菜,军医进屋来給他重新换药敷药。

他身子骨很好,伤口已在愈合。

又过了两天,他已经能下地走路。

这一日,趁老邱还没来,萧怀瑾便出了屋子,到街上去走走。

他想看看,这座被自己亲手保护下来的城池,想看看那些百姓平安地活着,这样便能填补那有些空荡失落的内心了。

大街上还是热闹熙攘,他的目光不断从各个人群上扫过,看他们忙碌,便觉得了满足。

冷不丁的,他目光余角,扫到了一个人。

一个正在痛哭流涕、哀大莫于心死的人。

“呃……”萧怀瑾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把这人遗忘在脑后好久了……

并且令他万分惊讶意外的是,他,从没见这人哭过!

萧怀瑾震惊、震撼地长大了嘴:“=口=……”

好了,这下心理平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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