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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你在朔方郡,可有故人姓苏?”

一句话如惊雷响彻,宋静慈平静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色变,她几乎是僵硬了片刻,怔然望向谢令鸢。

苏宏识流落边境的事情,一路上谢令鸢权衡了很久,倘若他清醒着,大概是不希望被儿时同伴见到如今的窘境。

且宋静慈知道此事,也定然不会好受。

但她自忖没有资格以“为他们好”的名义隐瞒此事,遂决定告诉宋静慈,让对方自己来决断。

“他是已故苏廷楷将军的长子,城破后被季老先生收养,只是当年兵乱时他年纪尚幼,兴许受了些惊吓,神智有些不清了。”

谢令鸢怕勾起她伤感,没有将事情渲染得悲苦,还算委婉地讲述:“算是好消息吧,他和他的弟弟都活着,至于苏荣识,你在宫里也见过,先时颇受陛下宠信的御前总管,但因勾结陈留王谋反之事,被太后察觉追捕,已经潜逃出宫。”

所幸他从未与宋静慈走近,没人知道他识得她,自然也就谈不上连累她。

殿外已经人声远去,殿内灯火明明灭灭。

宋静慈望向德妃,站在暗处神情莫辨。

一时也看不透她是喜是悲,是愁是叹。

半晌,她只道:“难怪。”

口气怅然,带了些许千回百转的追忆。

她还记得甫入宫时候的情景。

这里是天底下最捧高踩低的地方,她的家族虽得到平反,却也早已式微,比不得其他妃嫔的出身;她不受宠,性情更是孤僻,又不肯攀附高位妃嫔,没人为她撑腰就不免常受其他妃嫔的欺负,几个婕妤也不喜她,曾对她有过排挤。

头几年,偌大的宫中帮过她的人,韦无默算一个,苏祈恩算一个。

韦无默是因为宋逸修的缘故,对宋家人存了报恩的心思。

那苏祈恩呢?

他认出了她,许是出于种种复杂的心情,并没有相认。

她能理解,又不免苦涩惆怅。

他们虽有童年作伴的情谊,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人生隔着巨大的变故和天堑,他自卑不堪,她亦不受宠幸,都是天涯落寞人。

对面相逢却不识,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关怀。

宋静慈想到这里,垂下眼,似是叹道:“还活着就好。”

他们神志不清也好,入宫为奴也好,至少都还活着,纵使三人分散在天涯各自的角落,却还共守着过去的回忆,已经弥足安慰了。

“谢谢你,”她抬起眼,眸底被灯火耀得一片澄明,格外有几分暖色:“特意告诉我了这么重要的事。”

是真的铭感,这宫中世态炎凉,却依然有人懂她并顾念她之牵挂。

她唇角抿起了很轻很淡的笑意,像是对谢令鸢的,又像不是。

可自始至终这样平静,哪怕生活将坎坷反复施于她,也悲喜不行于色。

谢令鸢不禁想,倘若她知道自己是九星,是承天命之人,还会这样平静从容吗?

这样想着,她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宋静慈,你听说过,九星的传说吗?”

眼下社稷兴废只在翻覆间,九星的宿命,总要找时机告诉每个人。

宋静慈一怔,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是默认了。

小时候从季老先生那里,曾经听过历朝历代各种传说轶事,开国时“九星出利中原”之传说虽然被当做是哗众取宠,但季老先生在讲各朝国运的时候也讲过此闻。

谢令鸢走近她,声音不自主压了下来:“如果我告诉你,你是九星之一,你会觉得荒谬么?

会信么?”

宋静慈看着她,细长秀气的丹凤眼如含着远山静水,像一拢浅淡的烟岚,不疾不徐地凝视。

德妃虽然时有嬉乐,然而论事一贯是认真的,从无虚言。

烛火倏地跳跃了一下,殿内忽的一眛,复又明亮。

宋静慈点了点头。

“我信。”

两个字声调虽轻,听在谢令鸢耳中却掷地有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后退一步,借着明亮重新打量宋静慈。

敬服于对方的同时,又恍然开悟,这才是九星的格局,这才是承得起天命之人!纵然面对命运坎坷时心如止水,却从来没有向天屈服。

——她生于宋家,自幼承蒙门第规训,这就是其荣耀。

她受教于钜子之徒季老先生,将天下见闻见识装入心里,这就是她的使命。

她博闻强识不为取悦天子,乃是为了心中之道,天欲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这样的她,当然自信是承天命司国运之人。

曾经无数昼夜生起的困惑,伴随着她入宫伊始的不甘,反而随着谢令鸢的一问消解了。

走出坤仪殿的时候,初春尚有些清冷的夜风吹拂而来,宋静慈拢紧了轻缎披风,她的侍女云墨一直等在殿外,见状迎上前,主仆二人往清辉殿走回去。

深宫的夜里,肃穆而又清寂。

宋静慈走了几步,坤仪殿的灯火在她身后已经化为了光点。

她抬头望向夜空,德妃的声音犹言在耳。

色如烟雨神如诗,心似满月人静慈。

玉待君子问归处,手持桃李长相思。

德妃说她是天梁司德。

司德啊季老先生曾说以德彰道。

男德心怀天下,女德贞顺温良。

可当世之德,是她想维护的么?

——

经历过朝臣跪宫门、险些被逼宫的皇宫,夜里又恢复了静谧深沉。

翌日,宣政殿上,卯时准点升朝。

萧怀瑾故地重游,高居于龙椅上,暌违数月不见,群臣差点热泪盈眶。

不是高兴的,是气的。

尚书台本来还捏着鼻子要给并州行台请赏,这下连提都不提了。

你天子不是有本事吗,你能耐你再去啊!

其他部门也是深感太后不易,他们居然还去闹了一整宿,简直惭愧。

整个朝会在古怪的气氛中进行了一个早晨。

南方春季防凌汛加筑河堤之类的,何太后早已经派工部户部处理;北地战势不明,并州行台该撤了,陈留王叛军有同北燕勾结之迹象奏完了各地事务,朝会眼看着要结束,此时,忽有大臣出列:“臣贺迁,有事请奏!”

贺迁的侄子是虢国公的女婿。

萧怀瑾脑子一转,看向曹丞相,余光又瞥向了何道庚。

何道庚低垂视线,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藏得深沉。

有意思。

萧怀瑾暗暗想。

“自贞孝穆皇后薨逝,后位空悬。

眼下社稷频生蝼蚁之乱,且陛下大统六载无所出,长此以往当国基不稳,是以臣上表请立皇后,以应合天道。”

贞孝穆皇后就是曹姝月,萧怀瑾让礼部给她请的谥号。

本来她刚死了半年,理论上也不至于很着急另立新后,萧怀瑾也是想缓一缓,因此只对后宫妃嫔坦明了册立德妃为后的打算,以免后宫再为凤位一事明争暗斗。

但眼下正值特殊时候,社稷极为动荡,大臣们往往就会想到去泰山祭天、大型册封仪式等等,就像人得了重病要成亲冲喜一样。

往日一贯积极另议皇后的何党,如今息声宁人;反倒是一力反对另立新后的曹党,今日竟主动出声。

想来形势已经很分明,贵德淑贤四妃中,德妃曾远赴边关请回皇帝,又有祥瑞美誉,身后家族是纯臣,想来想去,这后位也落不到别人头上。

于是萧怀瑾顺水推舟,提起了德妃,然后卡着时间退朝走人,留下一波大臣面红耳赤在底下撕成一团。

纵然德妃为后是众望所归,但朝廷中反对的声音依然不少。

于是册立新后之事,便又被压着,毕竟勋贵党势大。

何家没有亲自站出来反对,只指使了礼部官员,依照皇庭规制祖训提出种种不妥。

曹相也没有亲自表态,但是萧怀瑾得了消息,曹呈祥这段时日和谢家走动得近了些。

自从曹姝月死后,曹相本想举钱昭仪为后。

虽然钱持盈前面还隔了五个妃子,但她毕竟也是高位嫔,且在曹后手下常年管理后宫账目,对宫务可谓熟稔。

只是钱昭仪胆子太小,容易没有主见,曹相就很犹豫,怕她当了皇后还得费心给她安插两个心腹,以免她被别人挑拨了。

他原本愁着钱昭仪扶不起来,谢家的态度却松动,捧谢令鸢总比捧何贵妃当皇后强吧,捧捧捧!

而何道庚至始至终没有出面说过什么,只是冷眼看各方争论,哪怕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愤慨。

待请立皇后的舆论渐缓,他便寻了日子,去宫里觐见何太后。

这半年来为了隐瞒皇帝出宫一事,他们也算是同进退,无需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太后,陛下出宫后,大娘子为了找到陛下,颠沛一路,跋涉千里,至今还留在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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