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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思索一阵,终于问道:“秦楚,有何不同?”
胜绰反问道:“我见您案几之上,有墨家的九数几何之学。难道公没有看过矛盾分析之说?”
吴起露出一丝敬佩的神色道:“读过,大有裨益。”
胜绰微笑道:“那么我说的,您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变革,要动谁的利益?封君、世卿、公族、旧贵。”
“想要变革,需要国君认为需要变革,那么一定要在国家孱弱的时候,国君才能想着变革。”
“国君只要变革,那么必定要和封君世卿产生矛盾,所能依靠的就是非世卿的游士贤才。”
“您从秦国夺走了西河、让秦人不敢东向;您在大梁杀楚四封君一重臣,让楚人哀嚎遍野。”
“那么,您这样的人,不正是楚君、秦君所最需要的贤才吗?”
“一方面,您有才能,可以完成变革,增强国君的力量。”
“另一方面,您有和旧贵死敌有仇怨,若没有国君的支持,您敢谋国篡取,那么旧贵世卿必然会把您杀死。”
“所以,国君可以以您为剑,改革旧制,移风易俗,鞭刺旧贵。也可以放心您为相,因为您根基太浅,而且得罪的旧贵太多,您完全没有能力谋国篡取。”
“因而,您若想要为相,非秦、楚莫属。”
吴起端起酒盏,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忽而问道:“十余年前,你叛墨而出。可你对于天下的分析推理之法,却依旧是墨家的那一套啊。”
胜绰指着吴起横在膝间的剑,淡然一笑道:“这分析推理之法,是剑。剑可救世,亦可杀人。关键在于义,义才是使剑的人。巨子……不,墨翟曾说,义,利也。我的义,我的利,和泗上墨家不同。”
吴起又问:“那您和现在的墨家,之间的分歧到底是什么?”
胜绰仰头大笑道:“泗上墨家,要做的是推翻旧有的一切。规矩、制度、以至于天下……他们认为,理性可以推理出一个最适合天下的制度,使万民平等,使人民富足……”
每一句,都在夸赞墨家,可每一句都充满了不屑。
说到最后,胜绰的声调猛然提高,大声道:“可我……根本就不反对旧制度、旧规矩。”
“我反对的,只是旧制度、旧规矩把我排除在外,没有让我成为人上人。”
“乱世将起,天下震荡,大丈夫生于此乱世,当求富贵功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帝之下,人人平等。这是我借以上位的时代,可我求得只是上位,却不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我求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没有我胜绰的一席之地?”
“论战阵之术,我不如你,可能也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论治国之术,我不如你,肯定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我胜绰,凭什么就不能富贵功名?先生教授我一身本身,让我利天下,我可不想利天下,我想利我自己,我有什么错?”
他的脸色微红,声音也极为高亢,若在十余年前的墨家,甚至于现在的墨家,他说出这番话,定要被人笑死。
那告子比他说的要轻得多,依旧还有许多人去墨翟那里告状,说告子这人完全没有理想,更别提胜绰此时这样这番的话。
然而对面的吴起却没有嘲笑,更没有反对,等到胜绰平静下来之后,吴起问道:“那么,不提这个,您觉得墨家的那些理性的道理,是可以实现的吗?”
说到这,胜绰的脸上露出一股向往而又怀恋的神情,长叹一声道:“巨子他老人家学究天人,通晓天志,更有鞔之适这样的人物相助。道理……我是相信的。”
“可是,相信又能如何?想要实现,少说百年,长则数百。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只求生前轰轰烈烈。我死之后,子孙如何,我哪里在意呢?文王的子孙尚且有沦为佣耕的,何况于我呢?”
“再说,我自小跟随巨子他老人家,知道死后不过一场空,节葬节用死生相隔,死后什么都没了,我哪里在意什么后人祭祀?”
“可大丈夫生于乱世,旧规矩即将崩溃,这样的乱世里,我为何不乘风而起,立就一番功名富贵?生前轰轰烈烈,死后天下震荡,这才是大丈夫的一生。”
“至于利天下之愿,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与我何干?”
“他们说的都对,我都信。”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看透沧桑、以千百年为计的平淡,却在这平淡中又隐藏着灼灼之炎。
“既然必会达到,那我不过是时代的浪花,我相信。”
“可就算如此,我这朵浪花,也要足够震撼,足够波澜!”
这是个狂傲的年代,百家诸子狂傲无边,他们的弟子,哪怕是叛出的弟子,亦是这般狂傲,根本不屑于“城府”与“隐忍”。
英豪之言,狂躁激烈,却正激起了吴起心中的英豪之气、狂躁之意。这三年所受到的不信任和排挤,借助墨家的烈酒,借助叛墨弟子的狂傲,一时间激发出来。
胜绰忽然起身,猛拍了一下案几,大声问道:“吴起,我想了许久,一直没有想清楚,你眼中的‘利’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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