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掉马进行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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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p>

随着他这句话落地, 奚景舟脑海之中霎时闪过无数画面，</p>

犹若绘卷浮空钻入识海，胀得他太阳穴生疼狂跳, 却又对这阵猝不及防的痛楚甘之如饴。</p>

千年的岁月并未冲淡半分那些栩栩如生画面的瑰艳色泽，反倒是那些他从未与外人道的情思, 无数次深深镌刻其上，更为其添上了几分旖旎的绯红。</p>

胸口之下那颗冰封已久的心, 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p>

奚景舟阖眸缓了许久, 直到那一阵激荡的情绪重新归位诡异的平静，才缓声开口：“你想知道什么？”</p>

柏己沉眉扫他一眼，指腹摩挲玄铁扇柄的动作微微一顿。</p>

显而易见的是，奚景舟一身大乘巅峰的修为在他如今看来，不过是空壳一具。</p>

他动荡的心境似是一道枷锁, 牢牢禁锢了他原本可恣意纵横天下的灵魂。</p>

是他自己主动为了虚无缥缈的那一抹永远不再可能得到回应的情意，亲手献祭了自己魂灵的自由。</p>

可爱情是这世上最为自私的情感，即便亲眼目睹奚景舟心境动荡至此，柏己也并不打算与他分享公羽若如今早已转世的消息。</p>

“传闻之中，她是飞升度雷劫之时陨落的。”</p>

饶是已接受这令他不愿深究的事实，亲口提及之时, 却仍似是有利刃于心口一下又一下地凌迟。</p>

话音微顿，柏己喉头微滚，声线无端低哑了几分, “此事当真？”</p>

迎着他的目光，奚景舟微一勾唇，唇畔弧度苦涩。</p>

随即，缓缓摇头。</p>

“她是为你而死。”他淡淡道。</p>

喀喀——</p>

随着细微的金属龟裂之声, 玄衣男人掌心之中传闻坚不可摧的玄铁扇柄之上，霎时一寸寸爬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p>

语气猛地沉了下来，仿若千年寒冰坠入汪洋，骤然冻结一片惊起的汹涌狂潮，</p>

牙关不自觉紧紧咬住，柏己猛然抬眸，一字一顿地艰难重复道，“为我而死？”</p>

“当年，离开秘境之后，你为何不告而别？”</p>

不偏不倚地迎上他如利刃般刺得人生疼的目光，奚景舟冷然勾唇，缓声质问道，“又为什么要封印她的记忆？”</p>

柏己身型一滞。</p>

他并不奇怪奚景舟有朝一日得知当年的真相，毕竟，她残缺不堪的记忆太过惹眼，但凡奚景舟有心查探，绝无察觉不了异样的可能。</p>

只是，她彻底忘记他，对于同样心悦于她的奚景舟而言，无疑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之事。</p>

然而，奚景舟如今毫无掩饰的愠怒与他一时间无法分辨的更深层次的晦涩，却无形之中交织成了他从未预料到的局面。</p>

奚景舟神情性情向来温和平静，千年以来久居青玄宗宗主之位，更是心性沉稳无澜，这一刻却头一次浮现出剧烈的波动。</p>

他似乎并不真正在意柏己的回应，只如将心下深埋千年的怒火与涩然尽数发泄出一般，拧眉咬牙道：</p>

“你若是想让她此生都忘记你，为何不干脆做得绝一点？为什么还要让她保存着爱你的本能，为什么要让她有机会记起一切？！”</p>

“记起一切？”</p>

柏己面色骤然一僵。</p>

这怎么可能……</p>

焚月受天道庇护，如何会有失效的一天？</p>

可奚景舟面上愠色显然不似作伪，且联系到他先前所言“为他而死”——</p>

这一刻，似是有什么不易察觉的隐约真相如一根纤细无痕的银丝般，将那段从未褪色的过往与她消逝的传闻一一牵连拼凑而起。</p>

柏己薄唇翕动半晌，最终只艰难吐出两个字，“所以……”</p>

“所以，所谓的魔君柏己于师姐而言，便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莫名悸动却又为她而死的敌人，反倒是那个陪伴她度过无数危难、令她可倾尽此生的爱人。”</p>

奚景舟语气平静得近乎死寂地接过了话茬。</p>

“我知道，为了师姐，你所做的绝不比她为你付出的少，可或许在师姐眼中，这却并非最好的结局。”</p>

顿了顿，他自嘲般轻笑了下，轻声道：“当年，师姐哄骗我说是后山之中冻僵的那只幼龙，便是你吧。</p>

你知道么？在你被封印于苍冥深渊之后，师姐不受旁人信任，不得不禁足永世不再踏出青玄宗半步。</p>

可她竟就这么安心地过了三年，向我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便是日后搬去千行崖居住。”</p>

——“即便失去了记忆，她却依旧本能地牵引着自己，回到你们初遇的原点。”</p>

无人望见的角度，玄铁扇面从不向主人显露的锋利，却早已将他冷白掌心刺得鲜血淋漓。</p>

不得踏出千行崖半步？</p>

那么，自从他受八宫封印阵封印之后，理应不再能够在阵中感应到她的气息。</p>

可在那一片混沌无依的、无从分辨细节的回忆之中，除去耳畔无时无刻不凄厉哀嚎的怨鬼妖魅，他似乎曾在某一个瞬间曾捕捉到过她冲破迷雾般清晰的气息。</p>

那时的他辨不清日夜，在一片此起彼伏从未收歇的刺耳尖利幽冥之中不知沉沦了多久，仿佛孑然一人在看不见光亮与尽头的长夜之中，无止境地独行。</p>

那一瞬间的气息，曾是他永夜之中心间唯一燃烧的邺火与光芒。</p>

绝无可能出错。</p>

这其中，究竟出现了什么奚景舟无从得知的变故？</p>

暂且将陡然而生的狐疑压下心头，柏己缓缓抬眸，</p>

向来低沉如编钟奏鸣般悦耳的声线，竟在这短短时候干涩嘶哑得不似人声。</p>

“她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恢复的？”</p>

脑海中闪过白衣女子飞扬的衣袂，漫天云旋之中浩荡的灵压之下，金光自天幕挥洒至她纤细的身型之上，三千青丝随罡风狂舞，</p>

她唇畔带笑，眸中却是十一月萧瑟秋风般寒凉凄怆。</p>

奚景舟敛眸，淡淡：“度雷劫时。”</p>

之后的话，便不必他言明。</p>

在公羽若心目之中，铭渊于她而言无异身负杀父弑夫之仇。</p>

即便能够跨越雷劫羽化成仙，她又如何甘心成为铭渊的附庸子民，认贼作父。</p>

更何况，挚爱之人在她不知情之时，默默为她遮蔽的一切风雨，沉寂蛰伏于这世间数年之后，终于姗姗来迟地在那一刻却又翻倍地卷土重来，重重砸落在她骤然憔悴的身体之上。</p>

殉情，便成了水到渠成的选择。</p>

“她最后对我的一句嘱咐，便是将佩剑传给后辈之中有资格使用此剑之人，并将其命名为长恨。”</p>

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与本能，一次又一次的本能和冲动，交织成一抹令人扼腕叹息的遗憾，</p>

而遗憾却又裹挟着极致的爱，就这样随着长恨之主的陨落而从此长存于世。</p>

“你与她相处的短暂不足月余的时间，于她百年的生命而言不过白驹过隙，</p>

可她百年的人生之中，却就此只剩下了你一人，直到最后一刻。”</p>

随着这最后一句语气不复先前那般冷硬的叹息，却似有一记重锤轰然砸落本便脆弱不堪的心房，伤痕之上岌岌可危粘连的血肉在这一刻彻底崩裂开来，鲜血淋漓。</p>

柏己只觉得喉头一阵甜腥血气翻涌而上，竟就在一阵激荡的心神之下气血上涌，唇畔溢出一缕刺目的猩红血痕。</p>

奚景舟微微一怔：“你……”</p>

“无碍。”</p>

开口却又是一阵压抑的轻咳。</p>

良久，柏己抬手拭去唇畔血渍，挺拔的脊背无声而缓慢地重新倚回椅背。</p>

他安静地坐在王座之中，胸口起伏的弧度无声地言明着他还活在这世上，可通身衰颓灰败气息却似是早已死去，</p>

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横亘在心口，散发着死寂腐朽的冷漠气息。</p>

见他这般模样，奚景舟抿了下唇，终是并未再过多迁怒，只叹息般缓声道：</p>

“你又何尝不知，师姐宁愿与你同生共死，也不愿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爱，一人独留于这世上负重而行。</p>

长恨二字，便是她最后留下的答案吧。”</p>

五指狠狠收拢，方才愈合不久的伤痕再次崩裂，</p>

鲜血淋漓之间，柏己竟似是畅快般，若有似无地扬了扬唇角，眸光却随着上扬的弧度向着更幽邃处狠狠下沉。</p>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极为缓慢地侧过脸，</p>

那张颠倒众生的英俊面容之上，不复往日的散漫闲适，冷肃得仿佛亘古不化的顽石。</p>

字眼自他牙关之中艰难地挤出，他一字一顿道：</p>

“那么，长恨剑，现在在何处？”</p>

*</p>

罕仕早已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正殿。</p>

既然是关于那位的话题，想必主上与来人定需要许久才可详谈尽兴。</p>

天色渐暗，呼啸的风雪裹挟着彻骨寒凉拂过他空荡的右臂袖管，昏黄的暮色在整片雪原上镀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色泽，仿佛置身于一片橙黄的汪洋之中，瞬息间便可在一片波光荡漾中溺毙了神志。</p>

抵达元和与云州交界之处的临南村，已是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