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掉马进行时（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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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有闷雷在一片翻涌的阴沉之中降下, 在空濛晦暗的天幕之上拖拽出一道亮白的痕迹，复又飞速地湮没在愈发低垂的苍穹之中。</p>

下雨了。</p>

绵延如银丝般悬垂的雨幕无声无息地坠落人间, 空气中霎时氤氲开来一阵清新温凉的湿意,</p>

云影浮动之间，愈发生起几分瓢泼之意的雨势肆无忌惮地自天边倾压而下，瞬息之间，万里晴空便似是骤然变了脸色，无端显出几分狰狞可怖。</p>

几乎是同时, 温萝便感到眼前虹光一闪，尚未来得及落在发丝间的雨水登时被什么看不见的隔膜尽数挥落在地。</p>

顾光霁正负手站在她身侧两步之处，双手后负, 神色似是也恢复了大半往日的冷静，眸底可怖的猩红之色渐次褪去, 仅余一片冷然的沉静，仿佛方才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道在普通不过的插曲。</p>

他并未抬手动作，可对于大乘期剑修而言，隔空凝化剑意已是家常便饭般轻而易举之事。</p>

然而, 他的视线却僵硬地掠过她耳畔飞扬的青丝, 若有似无地落在她另一侧那道绛紫色的身影之上。</p>

温萝心头一跳，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侧过脸望去。</p>

紫衣男人静静站在漫天雨幕之中, 向来令人无奈的近乎变态的洁癖却在这一刻陡然悄无声息地消弭。</p>

他淡淡收回轻点向温萝身侧的指尖, 任由淋漓淅沥的雨珠一滴一滴砸落在发顶金冠之上，绽开一朵又一朵剔透的水花，复又无声地湮没在湿润的空气之中。</p>

细细密密的雨势不消片刻便将他整个身体迅速地濡湿, 华贵繁复的绛紫色长袍被一片又一片不规则的澜痕浸染成几近发乌的浓重色泽，</p>

冰冷的雨水浸透他满头墨发，略显狼狈的粘连在他俊逸精致的脸廓之上。</p>

在原地挣扎了片刻，才缓缓回眸对上她凝视他的目光，嗓音微哑，却异常笃定：“师姐，让我随你去吧。”</p>

经历了瞬息之间一连串的变故之后，温萝此刻竟破天荒称得上心如止水。</p>

太干了。</p>

顾光霁随意念而动的剑意在她身周凝成的防御结界多半走的是物理防御的路子，</p>

似是一张透着空隙的单向薄膜，雨水无法自外向内沾染到她的身体，可她却能够畅通无阻地透过这道结界呼吸外界的空气。</p>

不过，这道防御结界似乎存在着一定的过滤效果，吸入鼻腔的空气多少减淡了几分冰冷的湿气，与平日晴朗的天气之中清新的感触一般无二。</p>

然而，若是再叠加一个走化学防御路线的避雨诀，迎接她的便不是恰到好处的受用，而是宛若漫步撒哈拉沙漠戈壁一般的干燥和崩溃。</p>

先前在藏月门中替墨修然重铸灼华剑之时，她就曾目睹他在雨中漫步独行却连发梢都未浸湿半分的风姿。</p>

那时她心下不过感慨了两句，顺理成章地将避雨诀理解成了严丝合缝紧贴身体的另类防御结界。</p>

今日亲身经历，她才知道当初的自己究竟有多天真。</p>

避雨诀似是一种仙侠背景之下的抽真空高科技，无时不刻不自发地吸收她身侧零星的湿意与水汽，</p>

置身其中，竟有一种在方寸大小的密闭空间之中把暖气开到最大的燥热之感。</p>

温萝欲哭无泪。</p>

她以为女海王的生活应当像女王一般养尊处优、处处被照顾得妥帖得当，可没人告诉过她，事实竟然是这么令人尴尬的局面啊！</p>

掩饰性地抬起指尖在鼻尖摩挲了下，温萝面上正色道：“南门星性情阴晴不定，若是你们与我一同前往，极有可能触怒他哪一条敏感神经，让他误以为我们有意逼迫他低头行事。</p>

此事无需再议，我一人赶去即可。”</p>

开玩笑，若是让南门星发现她身边这两位对她的状态如此怪异，难保他不会脑洞大开地想出什么她不愿让他得知的真相。</p>

他可是唯一一个能够保证她被扣得差不多奖金的前任攻略对象了。</p>

更何况，她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南门星当初同意加入傲天盟真正的目的，绝非单纯地有意助她一臂之力，战败铭渊，屠戮天族。</p>

更多的，必然是依旧死性不改地觊觎着她绝佳的躯体，以复活姜芊。</p>

虽然这一趟若是她独身前往，多半危机四伏不能一帆风顺，但俗话说得好，危险总是与机遇并存的。</p>

南门星向来吃软不吃硬，与其带着还未将修罗场彻底理清的顾光霁和墨修然一同强迫他出手相助，倒不如以己为诱饵，勾引他主动上钩。</p>

横竖她如今身边有两名现成的保镖，只要确保性命无虞，哪怕在刀尖上行走玩一些骚操作，倒也不失为一种极佳的办法。</p>

思及此，她向墨修然身侧踱了两步，正欲开口问他是否可以为她绘制些传送阵，便见他不自觉足尖轻挪，向后撤了半步。</p>

见她面上似是划过一闪即逝的讶异，墨修然勉强扯了扯唇角，轻声道：“会冷。”</p>

只一个瞬息的怔愣，温萝心下便登时了然了他短短两字的言外之意。</p>

他一身湿冷的雨水，寒意自肌理悄无声息地蔓延传递直渗入四肢百骸，如今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似是冷的。</p>

他怕她与他靠得太近，会受到他身上难以掩盖的寒意侵扰。</p>

哪怕他心知肚明，他亲手掐诀为她安然创造的无风无雨的世界，是多么的暖融又干净。</p>

分明不该是这种状况。</p>

在墨修然眼中，尽管曾经相处交往之时并未明言，可他们之间早已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可同生共死的亲密之人。</p>

然而方才短短的时候，他却亲眼目睹她与顾光霁和柏己私交甚密，这于他而言，无疑是一种狐疑之下难以辩驳的无声背叛。</p>

然而，尽管如此，他却依旧不知缘由地刻意忽略了这一点，甚至不惜将被这猝不及防的真相寸寸击碎的心混着血沫一同咽回腹中，只倔强地让她带上他。</p>

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起她的离开更加令他无法承受的重量。</p>

实际上，墨修然此刻更加无法原谅的人，恰恰是自己。</p>

难以言明的痛楚在血液之中肆意奔流滚动，分明是一种比起这百年来的寂寥寒凉更痛苦的折磨，他却只得无奈地苦笑着张开胸怀，尽数将这上天赐予他的变数与苦楚以一种极为放任的姿态包裹。</p>

说到底，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p>

是曾经的他固执地坚守着心底那一份如今看来再可笑不过的尊严与脸面，自始至终从未清清楚楚地向她表明心意，倔强地、可笑地计划着往后，却从未想过或许明日便是诀别。</p>

师姐以死相救之时，并不知晓他少年时心下对她难以启齿的羞赧与情思。</p>

是他的错。</p>

她合该如此。</p>

甚至，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在上天恩赐他第二次补救的机遇之时，却又眼盲心盲地与冥冥之中的相遇擦肩而过。</p>

师姐是怨他的吧？</p>

或许，她还会恶心他，这百年来竟将她的模样一笔一笔亲手书刻成傀儡，夜以继日地共处一室。</p>

如今的他，只求能够陪在她身边。</p>

温萝轻叹了口气，假装并未察觉他心下不自觉横生的卑末与情怯，状似无意地岔开话题道：“此行的确凶险，不知你可有空间阵法可以交予我防身？”</p>

墨修然恍然回神，只见她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眸正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眼底眸光潋滟如柔波般层层叠叠荡漾开来，是令人心悸的熟悉。</p>

他向来拒绝不了她的要求。</p>

一阵金灿虹光闪动，他掌心便出现了两枚乍一眼看去一般无二的卷轴，左边一枚以金色锦缎系紧，另一枚则以雪白绸缎封存。</p>

墨修然视线落在左侧：“这便是空间阵法卷轴，若遇到险情，师姐只需以灵力催动其中阵法便可到达……我身边。”</p>

温萝若有所思地点头：“另一个呢？”</p>

“这是召唤阵法。”</p>

墨修然挪开视线，“召唤阵法通常分为两卷，以两名修士分别持有，任意一方催动阵法之时，另一方都可受到感应，瞬息之间可达千里之外。”</p>

温萝了然地点头。</p>

很显然，另一卷必然在墨修然手中。</p>

如此看来，墨修然便并未给她留下什么过分宽广的选择余地，</p>

横竖都是寻求他的帮助，只不过一个先打再跑，一个先跑再打，本质上并无过多差异。</p>

正欲随手挑一枚放入储物袋中保管好，斜地里却陡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了那枚以雪白绢带系紧的卷轴，</p>

云袖与绢带相互映衬着，无端显出几分相配与皎月般的清冷高华。</p>

温萝呼吸一滞。</p>

不是吧不是吧，顾光霁这是要跟她玩什么极限二选一的游戏么？！</p>

许是无情道心彻底崩碎的真相已在在场三人眼中不言而明，此刻的顾光霁虽说依旧一袭不染白衣，面容淡漠冰寒，可抬起的眸底却似是涌动着什么暗色的思绪。</p>

他若有似无地扬了扬唇，对上墨修然沉凝的视线，声线是一如既往的疏寒，隐约却似是蕴着什么侵略与强硬：“将另一卷交给她。”</p>

温萝：瞳-孔-地-震。</p>

下意识延续着缪馨儿与他相处时培养出的习惯，温萝抬手揪住他于空气之中浮动荡漾的袖摆轻轻晃了晃，蹙眉不赞同地望着他。</p>

顾光霁却只是淡淡垂了垂眼睫，意味不明地注视她片刻，便一言不发地再次抬眸，不偏不倚地望向墨修然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p>

那一夜黯淡的月色之下，容颜昳丽的女人面色比起苍梧的雪还要苍白，像是一朵在暗夜之中即将无声凋零的玫瑰。</p>

她唇畔染着似乎永远流不完的鲜血，分明该是痛极，神情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安抚。</p>

她专注凝视着他断断续续吐出的字眼，在这一刻疯也似的在他脑海之中旋转。</p>

能够平静地站在这里，已经几乎耗光他此生所有的克制和隐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