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掉马进行时（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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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昏暗的屋舍之中寂静无声, 梨花木桌案之上摆放的镂空香鼎里盘起一圈圈白色的轻烟，裹挟着淡淡幽然的昙花香气在空中氤氲逸散。</p>

显然, 这间她先前从未见过的偏房, 是近日里南门星临时搭建而成的。</p>

南门星向来不会做多余的事，</p>

如今光明正大地将她好声好气地请进房中，几乎已不加掩饰地将心头横亘盘旋已久的恶意与企图彻彻底底撂在了台面上，连虚伪的掩饰与伪装也尽数放弃。</p>

——这间房，正是为她准备的。</p>

不难想象, 既然南门星从未放弃过利用蔺妤的身体复活姜芊，那么未免再次将到嘴的肥肉硬生生吐出来，将她牢牢扣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守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p>

而若是南门星想要这么做, 他定然需要为她单独开辟一间“囚牢”。</p>

以他的性子，绝无可能容忍旁人日日夜夜在他身边做一盏光辉璨然的大灯泡, 围观他和“姜芊”的亲密生活。</p>

更何况，他白日并未在幻境之中出现的时刻，也难以真正保证时时刻刻都守在临南，在姜芊身边寸步不离。</p>

若是在他无暇顾及临南事宜之时, “蔺妤”设计以姜芊的身体相逼, 那同样是他生命不可承受之重。</p>

两相结合，将她困在他能够一手牢牢掌控之处, 便是最为合乎情理的选择。</p>

温萝幽幽一叹。</p>

原本她只当这次接近南门星是她有意顺势而为, 却并未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p>

这场她自以为的“顺理成章”, 实质上是南门星按捺多日的“蓄谋已久”。</p>

不过想来也是，她与南门星之间，不论是今时还是往日，都纠缠着这般错综复杂的关联。</p>

主动与被动像是一张繁复而细密的网，将他们二人无声无息地笼罩着置于命运的天平之上，随着荡漾的心绪而不自觉摇曳震颤。</p>

猎人与猎手之间的转换，往往只在一瞬间。</p>

温萝从未否认，南门星是个极度危险的男人。</p>

这一点，哪怕在她曾经收获他100%的好感与爱意之后，也从未有过一时半刻的消解。</p>

只不过，此时此刻，他在她眼中也避无可避地化作了最后的奖金。</p>

稳住！</p>

温萝心下默念了数遍“我可以我能行”，面上正色地抬了抬眸，一本正经地将来意和盘托出：</p>

“不久前太虚昆仑的动静，想必你应该有所感应吧？我此番前来，实际上是察觉了修复太虚昆仑的途径，特地来寻求你的帮助。”</p>

南门星闲闲地倚在她对面的木椅上，手肘撑在案边支着下巴，闻言狭长的黑寂瞳孔微微眯了迷，</p>

脑海中似是划过什么一闪即逝的念头，快得让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无声无息地湮没在一片晦暗的思绪之中。</p>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受并不令人感到舒适，南门星略有些不耐烦地垂了垂眼睫，殷红地唇却极为自然地扬了扬：“你想要借用我的力量？”</p>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倒也没什么继续藏着掖着的必要。</p>

温萝干脆直言道：“想必你对我也有所图。”</p>

似乎是并未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地将他们二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平静亲手打碎，南门星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眸，鼻腔逸出一声不明意味的冷笑：“所以，你是想要凭借这一点，与我交换筹码么？”</p>

顿了顿，他微微沉眉，似笑非笑地睨过来，语气极尽缱绻，似是鬼魅极尽诱惑只待她跃进无尽深渊，</p>

“所谓的天下苍生真的如此重要？你知不知道，若是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可是会死的哦。”</p>

温萝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心下腹诽。</p>

死？</p>

她恐怕是死不了。</p>

各种意义上的。</p>

但凡南门星试图开启曦合石强行将“姜芊”的灵魂灌入她“蔺妤”的身体，她便可以立即启用墨修然交给她的阵法卷轴，</p>

不论是召唤顾光霁前来还是立刻闪现到墨修然身边，她这条小命都能稳稳地保下来。</p>

更何况，哪怕是省了这一步，她同时身为“姜芊”和“蔺妤”，也是绝无可能在南门星这番动作下香消玉殒的。</p>

无非是最后一份奖金也泡汤，外加已经令她头发几乎掉光的修罗场更加修罗几分罢了。</p>

思及此，她不甚在意的一勾唇：“此事不劳你费心，只需告诉我，你是否答应就好。”</p>

“你如此有诚意地独身前来，我自然没有拂了你心意的道理呀。”</p>

南门星直了直身子，修长的指尖自下颌之上缓缓挪开，若有似无地卷了卷额前的碎发，笑得很甜：“只要你乖乖在这里呆上几天，我有什么不能答应？”</p>

若不是他眸底汹涌的暗色与不加掩饰的杀意，温萝几乎要将他这句话和着那张过分精致年轻的面容一同，理解为少年郎对心上人予取予求的情话。</p>

温萝无声地笑了下。</p>

有顾光霁和墨修然双重保障在身，她此刻可以说是有恃无恐。</p>

不过是在这里好吃好住地待上几天罢了——说白了，蔺妤的身体日后要留给南门星心心念念的姜芊，他绝无可能在物质上亏待她，</p>

把她养得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实在是跟他自己过不去。</p>

顺便，她还可以顺理成章地避开修罗场的惊涛骇浪。</p>

毕竟，若是她的生命安全遭到了严重威胁，无论是顾光霁还是墨修然，多半都不会再分出多余的精力去理会她先前的种种欺瞒与疑云。</p>

一个人对于一件事过分的关注，总是需要更加惊天动地的另一件事干预，才能顺其自然地转移。</p>

然而她这实际上源自于内心安全的笃定而浮现的笑容，在南门星眼中看来，却又是另一种解读。</p>

她望过来的目光如冬日暖炉上氤氲着热意的那盏温茶，柔润的水汽之中带着什么令人读不懂的耀目光华，</p>

若有似无的笑意挂在饱满泛着樱粉的唇畔，似是在诉说着什么无暇又炽烈的心事。</p>

南门星蓦地狠狠拧眉，沉郁眸底霎时翻涌起一阵难以掩饰的不悦与难以明辨的心惊。</p>

又是这种表情。</p>

又是这种为了不相干的旁人，不惜舍弃一切乃至生命的，假惺惺的笑意。</p>

上一次见，是在沙石飞溅、暗无天日的合黎山。</p>

狰狞着咆哮嘶吼的魔兽几乎遮蔽了天幕，将整片本应日光普照的空间笼罩得似是苍梧沉寂的永夜，</p>

一袭破损紫色罗裙的少女仗剑浮空而立，圆润清丽的脸上尽是决然与肃杀之意，唇畔却隐约噙着一抹释然又缱绻的弧度。</p>

再之前……便是八百年前。</p>

南门星狠狠阖了阖眸，猛然起身，一身华贵的淡黄锦衣如水流动，在光线下泛着鎏金般莹润的色泽。</p>

那双狭长上扬的眼眸再次张开之时，先前那一瞬间莫名汹涌而来的思绪已尽数褪去，仅余一片寂然的凉薄。</p>

抬眸望了望天色，只见原本澄澈的天幕渐次被一抹苍茫朦胧而浓重的橙黄色泽替代，瑰艳的暮光霞色似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乍然点亮他心头一片浸满寒凉与杀意的天地。</p>

是时候去陪阿芊了。</p>

面色稍缓，南门星似是不欲再与她多说，就着起身的姿势缓步向门外行了两步，</p>

临了转身回望，视线辨不清喜怒地在温萝身上上下逡巡一遍，才慢悠悠道：</p>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等我想要达成之事尘埃落定，我自会亲自带着你一同回江夏，替你好好料理太虚昆仑的麻烦事。”</p>

温萝心下腹诽。</p>

亲自带“她”回江夏？</p>

带的恐怕是披着蔺妤壳子的姜芊吧？</p>

不过，如今有她刻意的插手干预，恐怕他心下的愿望此生也无法实现。</p>

她此番前来临南的目的不仅仅是请南门星出手以空间瞬移之术助她修复太虚昆仑，与此同时，则是有意彻底将曦合石这一心头大患彻底毁去。</p>

她不想再过这种白天黑夜两头跑的生活了。</p>

只要曦合石一日不除，她便要提心吊胆一日姜芊的马甲什么时候也会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扒下来。</p>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p>

自从得知总部或许会因太虚昆仑的异常而以能量干预任务进程，这一趟来，她便自初始玩票性质的逃避转变了态度。</p>

她本便抱着两件事同时达成的目的。</p>

——在南门星彻底放下戒备试图灌入灵魂之时，伪装成灌灵失败灵魂再次逸散的样子，并尝试着以蔺妤的身份毁去曦合石。</p>

毕竟，哪怕是少了一枚曦合石，顾光霁手中的长恨剑一样可以满足修复太虚昆仑的条件。</p>

同时，拉拢南门星出手相助也是必须达成的目标。</p>

想必，在蔺妤身体中的姜芊的临终之言，南门星即使心下大受震动悲恸欲绝，也绝无不听从的道理。</p>

实在不行，她就假意在慌乱之下无意间触发三生契，反正姜芊这个马甲以后再也用不上，破罐破摔也不是什么承受不来的结果。</p>

至于曦合石，若是她无法凭借一己之力一击得手，她也可以用法阵召唤顾光霁前来牵制住南门星。</p>

反正先前便有过顾光霁相救的前情，南门星心下应当也不会联想出什么，与她其余马甲相关的故事。</p>

哪怕暴露了南门星觊觎她身体为姜芊复活做容器的真相，顾光霁也多半不会多作怀疑，</p>

届时他们二人联手，哪怕毁不去曦合石，把它夺走后留着慢慢琢磨也是绰绰有余。</p>

在临南“等死”的这段时间，她酝酿了这么久的【咸鱼翻身】也该翻出些水花来了。</p>

*</p>

距离上一次月圆之夜，时至如今也不过过去了不到半个月。</p>

换句话说，温萝不得不在临南再住上半月，才能彻底了结两桩心事。</p>

团子化作光团自她识海之中飞出，在案上摆好的菜肴旁嘶溜着口水盘旋着飞了几圈，恋恋不舍地回到温萝身旁落座，啧啧道：</p>

“南门星一定想不到，他每晚回幻境中相见亲昵的人，实际上就住在他隔壁，过着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p>

将最后一口菜送入口中，温萝拿起一旁的锦缎绢布擦了擦嘴，一边感慨着南门星从未改变过的财大气粗，一边浑不在意道：</p>

“这不是很有趣么？不过，我倒是希望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发现，三个人已经很够我头疼了。”</p>

话音刚落，识海之中便泛起一阵涟漪波澜，一道清朗悦耳的男声登时在她脑海之中肆意铺陈开来。</p>

【师姐，你已经去了五日了，事情还没有谈妥么？】</p>

温萝惆怅地吐出一口气，抬手放筷。</p>

时光流转，虽说天地灵气一日比一日稀薄，可应运而生的“高科技”却与日俱增地飞速发展起来。</p>

如今的修仙界，传讯符早已不似几百年前，甚至一百年前那般笨拙麻烦，</p>

不仅如此，在如今天下归一的趋势之下，几大仙门之中最为便捷的藏月门传讯符也已统一推广了开来，只需以神识缔结联结，便可瞬间将心中所想送至千里之外。</p>

以她四条支线通关的战绩，所谓的神识早已与四位前任攻略对象纠缠得极为紧密。</p>

若说比起寻常传讯符有什么缺点，那便是“一次性”“不可保存”。</p>

万一传讯之时，对面之人正闭死关入定，这道传讯符之中的内容便似没入汪洋般杳无痕迹，徒生误会烦恼。</p>

故而，先前唤墨修然自藏月门赶来奚辞水榭之时，她依旧选择了最为常见普通的传讯方式，生怕墨修然跟她玩一出“已读不回”。</p>

但这显然不是温萝此刻需要苦恼的问题。</p>

这几日来，虽说足不出户，但温萝却一时半刻都没能偷闲。</p>

每日轮流给墨修然和顾光霁发传讯，还要时时保持清醒地认识到这两人对她身份的了解程度差异，以免脑子一热做出自爆这种令人脚趾扣地的乌龙，她简直像是比二十四小时内肝出来一篇论文还疲惫。</p>

俗话说得好，有得必有失，便宜不可能被一个人占尽。</p>

可被迫做了这么多天的海王，乐趣她半点也没体会到，反倒把心累和尴尬大包大揽了个十成十。</p>

浑身无力地在床榻上瘫倒，温萝沉吟片刻，阖眸凝神在识海之中默念。</p>

【南门星已经同意助我们修复太虚昆仑，只不过作为交换，我要替他做一件事。此事急不来，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再与你细说。】</p>

本以为能够多少获得几分喘息的机会，却没想到她的传讯方才发出去不久，便立即收到了回应，仿佛对面一直枯坐专心等着她的回讯一般。</p>

【具体是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么？师姐会有危险么？】</p>

温萝梗了下。</p>

【不方便细说。南门星性情阴晴不定，若是察觉了我将此事说给你听，不仅可能翻脸食言，还有可能对你不利。另外，有你交给我的法阵，怎么会有危险？】</p>

这一次，对面却许久没有回音。</p>

温萝放松地闭了闭眼，只觉得这半月来的奔波劳累似是一瞬间肆无忌惮地朝着识海席卷而来，不消片刻，一阵浓郁的睡意便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她的意识。</p>

然而，还没等她彻底被昏沉拉扯着陷入一片黑甜的梦境，一道浸冰碎玉般冷冽的声线便陡然在识海之中炸裂开来，</p>

那些混沌与朦胧霎时似是被一柄利刃当空劈开，寸寸化为齑粉纷扬逸散。</p>

温萝只觉得额角一跳，艰难地揉了揉眉心，木着脸重新张开双眼。</p>

【何日返程？】</p>

就四个字，是极度鲜明的独属于顾光霁的“人狠话不多”风格。</p>

温萝在“提前给他打打预防针好及时回应她或许会启动的召唤阵”与“相信自己和总部的能量”之间短暂地纠结了片刻，</p>

终是将方才拿来糊弄墨修然的一套说辞稍稍修改成了缪馨儿的语气，再次祭了出来。</p>

【还得有些时日呢，南门星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很难糊弄的。小霁霁，为什么这么问，是不是想我啦？】</p>

顿了顿，她试探着暗戳戳提示。</p>

【日后若是你与南门星遇见了，可千万小心不要让他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否则，若是他当场发疯再追杀我一次怎么办？】</p>

话毕，温萝便随意翻了个身，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以一种极为奔放的奔跑型姿势躺好。</p>

【好。】</p>

温萝：！！！</p>

这传讯符的效果实在是太逼真了！</p>

恍惚间，她竟然当真有一种顾光霁正贴在她耳畔轻语的错觉。</p>

然而，似乎是上天嫌弃她心头的刺激还不够强烈，</p>

几乎同时，墨修然清朗中带着几分天生沙哑的嗓音便再一次响起，和着顾光霁清冷的尾音，纠缠着在她识海之中肆无忌惮地逸荡。</p>

【师姐，我只后悔先前没能来得及告诉你，我心悦你。】</p>

随即，便听他略显黯然的声音再次传入识海，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p>

【还有……我想对先前的事说声抱歉。师姐，不要讨厌我好么？】</p>

温萝微微一怔。</p>

墨修然何曾在她面前显露过如此直白得甚至卑末的姿态？</p>

他向来是骄傲的，少年时像是胸口燃了一团火，热烈得几乎焚尽一切从前落在他身上的冷眼与讥嘲。</p>

那些冰冷的标签与世俗成见在他身上一条又一条地被吞噬消解，化作一缕望不见尽头的轻烟凝结成名为自尊的盔甲，严丝合缝地与他那颗鲜活跃动的心紧紧相贴，再也露不出半分软弱。</p>

温萝意味不明地垂眸。</p>

实际上，与墨修然相处的那些岁月尽管已在时光的冲刷下显得模糊不可闻，于她而言，却依旧是初入融合世界并接手如此棘手任务之后，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灵获得的第一份如蜜糖般抚慰的甜意。</p>

那是她执行千百个任务以来，第一次达成【至死不渝】结局。</p>

迟疑片刻，温萝抿了下唇，终是没有再回。</p>

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刻意去刷他的好感度，不仅如此，她甚至祈祷他不再对她生出什么超乎同门情意的深情，</p>

虽说这并不现实，但显然在如今令她焦头烂额的修罗场中，能够少一个参与者是一个，不论是谁主动退出，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喜讯。</p>

这种时候，她不能为了照顾他的心情，而再为自己脚底下这团愈演愈烈的火焰烧得更旺。</p>

然而，传讯符另一端的两人却似是商议好了一般，在一阵几乎将她再次拖拽入酣眠之中的沉默之后，不约而同地再次开口。</p>

——【你曾与墨修然成婚两次？】</p>

——【为何顾前辈说师姐是他的妻子？】</p>

温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