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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他们现在都不会懂。

这次历史,崔曹两家,关系微妙,不再以联姻结缘,却又比联姻狠绝。

我崔缨,今时今日,深深感受到家族重任在肩。

清河崔氏三大支族,独我阿翁这家仅存遗孤。以后铖儿长大,定然是要分家别居,他年我若真被赐死了,他一人,又该如何振兴家业呢

“阿姊,你怎么哭了呢”铖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直揪紧我的衣袖,“是不是铖儿贪玩荒废学业惹阿姊不高兴了”

铖儿说着就把九连环掷于地上。

我蹲下身,在夕阳下将他紧紧抱住,破涕而笑:

“怎么会阿姊这是被风沙迷了眼。铖儿你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姊始终是你的阿姊……也许阿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我一定尽我所能,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长姐如母,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个乱世好好保护铖儿,把他当做自己前世的亲弟弟一样爱护。

铖儿听了撅起嘴,很是难过,他指着地上的九连环,说:“阿姊,这圈圈套套,我解不开了。”

“可以解的,可以解的,怎么能轻言放弃呢让阿姊试试——”

弟弟们都围观上前,过了半晌,他们纷纷笑道:

“哈哈哈,阿姊你也好笨,你也解不开呢!”

“这根本就是死结!”

“对啊,没人能解开,这圈套真的好无聊呢。”

我暗自嘀咕:怪哉,明明是我做的九连环,怎么自己反倒解不开了呢

……

窗外桃花开了又谢。

转眼,春天已然过去。

我常常倚在案上,支颐发呆,心里却想:

曹丕与甄氏的邺城大婚,一定很热闹吧而曹植、郭嘉,你们在邺城,也都还好吗

四月中旬某日,离去除丧服还有几天,我正坐在绿纱窗下,伴着虫鸣,默读流传甚广《女训》——那是当年蔡邕写给自己几个女儿的家书。

简书内容,使人想见才女蔡文姬的姿容气质。

正浮想联翩时,窗外忽然跳进一只小白兔,就蹲在我的竹简之上。

“啊呀,兔子!”

那是只晶莹如玉,皮毛胜雪,眼眸红赤,两耳微卷的小兔。

惊愕之余,我欣喜万分,遂怜爱地将小兔捧在手心。撸着可爱的兔头,我蓦然抬首,这才惊觉窗棂边多了张青年男子的脸。

“二哥!”

我激动地按桌而跽,仓促起身时,却因久坐腿麻而有些踉跄。

“哎,你小心些!”曹丕笑眯眯提醒道。

我抱着小兔,踮起脚尖趴在窗沿,喜不自胜。

“二哥!二哥!你怎么来啦”

“怎么,近三月未见,不欢迎我”

“没有,没有,突然见到你,缨儿可高兴着呢!”

曹丕笑:“幽州暴乱,父亲欲亲征平叛,故召我北上留守南皮。行军匆忙,途经清河不能久留,不便叨扰府中令堂。于是翻墙入府,特来与缨妹相见一面。”

“原来如此,”我眉开眼笑,指着怀中之物道,“那二哥,这——”

“哈!这是春天的时候,二哥在邺西游猎时所得,缨妹可还喜欢”

“送我的么喜欢!太喜欢啦!”我将小兔高高捧起,举过头顶,“二哥不知,缨儿最喜欢的小动物就是白兔啦!这几个月待在府中,可着实把我闷坏了!如今有了这小精灵,我乐得跟什么似的!”

“功服期间,确实不便外出。可二哥倒是听这城里闲人,都在聊你这崔氏长女呢,怎么,短短数月,就声名远扬了”

“还不是托司空声望,不然,缨儿何有如此本事”我眼珠一转,试探性问道,“对了,二哥,你也喜欢兔子吗”

曹丕笑了笑:“你二哥可是丁卯年生人,哪能不喜欢自己的生肖呢”

“那么,是几月几呢”

“十月初九啊,怎么,你想送二哥什么寿礼吗”曹丕莞尔,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心思。

我眨巴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君子不受无酬之礼。”

“你若有心,待明年你二哥及冠时,再送也不迟,今年便不了。现下要紧的,是等大军还邺,接你一道回去。”

“嗯。”

曹丕兴致忽起,像是与人分享小秘密,抑或引以为傲的壮举,他压低了声音,凑前笑道:“好妹妹,你是不知道,这次回邺城,二哥玩得可高兴了!冀州初定,各部落进贡给父亲的名马良弓,不计其数。春神句芒司节,惠风拂过之处,草木无不繁盛,看着干燥无比的弓弦,二哥手痒得很啊!”

“所以呢”我故作好奇问。

“所以就……必须酣畅淋漓打一场春猎嘛!”曹丕抚掌大笑,“我和你子丹哥哥呀,就偷偷溜出城去,跑到那林子里,前后猎得九头獐鹿、二十只野兔,还有长毛的野鸡呀、小巧的黄雀呀……别提有多好玩了!”

“三哥、四哥他们没去么”

“诶——”曹丕摆摆手,“他俩成天玩在一块,自乐着呢。我若带了这俩不安分的主儿去,肯定会惊动母亲的。我且与你讲那几日的趣事——”

听曹丕要讲游猎的趣事,我两眼放光,莫名对纵马原野心驰神往。

“有一日,我与子丹正在山林里追赶一只硕大无比的兔子,突然跳出一头吊睛白额虎,扑上前,将它一口吞了下去!”

曹丕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惊险的场景来,我下意识地揣紧怀中白兔。

“二哥当时也被吓着了,按理说,猎林里怎么会无端闯进一只老虎呢……我和子丹连忙勒马回奔,眼看那老虎就要赶上了,你子丹哥哥猛然回头,舒臂挽弓,只一箭,教那老虎应声而倒!真真骁勇无比啊!此番去南皮,我定要在父亲面前好好夸赞他!”

“竟有如此奇事!”

“可不是,”曹丕心有余悸,笑道,“好在后来,我们找到那兔穴时,发现还有一只刚诞下不久的白兔,二哥见其甚是可爱,特意留着,携来与你。”

硕大无比的兔子难道是待产的孕兔

我抱着那只孱弱的遗孤兔,有些惴惴不安。

“二哥待缨儿极好,缨儿是知道的。待将来长大了,缨儿定会好好报答二哥!”

我仰起脸,自信地说着,全然忘记世上有言曰“轻诺必寡信”。

“如今既已兄妹相称,何必客气呢”曹丕摆手笑道,“人生一世,总须玩得开心不是”

我看着他,笑而不语。

“好了!二哥要继续赶路去了。今后这几个月,缨妹可要吃好喝好,快快长高些,等大军归邺,途经清河,二哥定亲自来接你。”

“嗯,二哥保重,一路小心!”

曹丕转身,疾步离去。

窗外桃叶正圆,忽而飞来两只小雀儿,落在枝梢,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我乐不可支地回到案几旁,仰面躺在草席之上,将小白兔高高托起。阳光穿过它洁白的绒毛,四散着金色的光辉。

我爱不释手,等看够了,就放在草席上。懒懒地侧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不住地抚摸兔头,我开始自言自语:

“万物皆有灵,小白啊小白,以后你跟了我,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我叫崔缨,你叫什么呢”

“唔——”我沉思半天,半天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哎,有啦!”

我突然想起那夜与曹丕共同看见的满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小白兔,你若是能幻化成人形,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以后你就叫‘皎皎’吧!”

我笑弯了眉眼,温柔地抚摸起皎皎的兔耳。

“皎皎,皎皎——”

“啊,不许咬我!是‘皎皎’,不是‘咬咬’啦!你听错啦!”

我小心在嘴边吹着手指,忽然对上那一双烈焰般的兔眸。

屋内十分静谧,世界似乎只剩红白两色。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只兔子的“衣服”,比我一身白衣还要白。

仲夏炎炎,即便长坐于室内,也教人心烦。

如此闷热的天气,让我不禁想念起前世的空调冰箱。

啊,现在想来,前世的我,是多么幸福呢!

春天,可以穿着碎花洋裙,骑着共享单车,在小城街巷兜风;夏天,可以坐在凉快的空调房里,和室友分享冰镇过的西瓜;秋天,可以闲适地坐在校园青石板上,喝上一杯温温的奶茶;冬天,还能贴着暖宝宝,躺在沙发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追最新的古装剧……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无比怀念!

呵,纵然你曹丕,是将来大魏的皇帝,想来也不如前世的我那般惬意呢。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非得在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那些从前看似寻常的事物。不单是和平的生活、便捷的科技、物质的享受,更是从前漫不经心里,一点点丢失的亲情、友情和爱情。

五月十八日傍晚,突然有人来崔府,给我送上两箩筐的瓜果。

送东西的人还带来曹丕的一封亲笔信。

曹丕在信中,提到了他与亲友南皮游乐之事:他命人在县东二十五里,筑了一处宴友台。他和曹真、曹休等族门中人,连同吴质、阮瑀、徐幹、陈琳等一干文士,终日弋猎于野,猎归则于台上休憩。或辩论六经,或畅聊诸子,或弹棋对弈,有甜瓜在清泉中沉浮,有朱李在冰水中浸泡,醇酒肥牛,野炙炭烧,可口美味,日日有丝筝作伴,夜夜有胡笳顺耳……满纸溢出“炫耀”二字,教我笑得前俯后仰。

哼,我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吊儿郎当女青年,还没见过这种娱乐小场面吗若你们生在后世,集体进了酒吧、ktv、游戏城,那得疯成啥样啊你们古人,有什么是我们后世人想象不到的呢没体验过还没见过电视上演的吗嘁!

还真别说,多年后,在铜雀台宴会上,我是真想收回当年这段浅薄轻狂的话了。

二十一世纪的我,哪里懂得什么叫阶级。

可我将信连同皎皎一同揣入怀里,只望着天边山头出来的小月,发起了呆。

曹丕,南皮城后园里的月亮,一定很美吧

车舆轮转,夏夜的风一定很凉快。

放心,不要“乐往哀来,怅然伤怀”。在不远的将来,你们还会拥有,更大更美的精神乐园。

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

入秋后,叔母亲手给我缝制了不少衣裳,都是我喜欢的素净的颜色。

曹操的鞶囊带给我灵感,让我自制出了二十一世纪的白色斜挎布囊。

正值果实成熟之季,前庭棠梨树上,已结了许多棠梨子,我便带着弟弟们,拿着箩筐去采摘。

用棠梨子做成的果酒,曹丕一定会很喜欢!

九月,乌丸叛乱已平,曹操下《整齐风俗令》,整顿恶意诽谤、颠倒黑白之民俗。一时间,冀州各郡县风气皆为之一振。

此封令书下达,可谓是冀州真正平定的标志了。

看来,曹军很快就要返还邺城。

果不其然,九月底曹丕就有书信送来,叮嘱我做好准备,收拾好行囊,三日后大军将至清河。

那日放下书信,我一个人在堂前阶上坐了良久。

和崔府亲人同居大半年,我早知道有告别的一天。只是现在,对我的胞弟铖儿如何开得了口呢

数月相处下来,我已经无法割舍这段骨肉之情。

前日他还同我说:“阿姊,冬天快到啦!你能带大家一起去雪地里捕雀儿吗”

我那时没有回答,今天却必须回答了。

单独寻铖儿谈话时,他正在后庭玩弄着弓箭,我一微笑招手,他就摇摇摆摆地过来了。

“铖儿,上回,不是有个长得高高的大哥哥么,你还记得他吗三日后,他就会来接阿姊走了。”

铖儿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话。

“为什么阿姊要跟他走”

我一时语塞,竟回答不出,只好搪塞道:“他以后是你阿姊的兄长了,你以后也可以唤他‘阿兄’,你明白么”

“铖儿不明白!”铖儿脸上开始浮现怒色,“阿姊不是跟铖儿同姓么为什么你要管别人家的公子唤阿兄凭什么你唤他一句‘阿兄’,就要跟他走呢”

“……”

孩童天真无邪的质问,往往最为致命。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阿姊只是先走一步,很快,叔父也会带你们去邺城的。”

“阿婶早同铖儿说过啦!”铖儿愤愤地说着,眼睛红了起来,“铖儿都知道呢!阿姊是认了别人的阿翁作阿翁,以后都和别家的小孩儿要好,不要铖儿了!”

说罢,铖儿挣脱了我的手,赌气藏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留在原地,怅然若失。

一连三日,铖儿都躲着不见我,还偷偷将我酿制了许久的棠梨酒藏起。任我在屋外怎么呼唤,就是不出来。

三日后,当曹丕的轻骑先至府外,我匆忙跟叔母告了别,从后院往前堂走去。

铖儿这时,才抱着棠梨酒壶,追出前庭,泪流满面地拉着我的衣裙,求我别走。

我摸着铖儿的头发,和他紧紧相拥,哽咽道: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铖儿,你一定好好牢记这几句话,啊,男儿有泪不轻弹,阿姊不许你再哭!”

可下一刻,我自己反倒抑制不住悲伤,双手捂着脸,簌簌地流下泪来。

铖儿却擦干了泪,将棠梨酒壶塞进我的挎囊里,说:

“‘梨’原来谐音‘离’,早知道,铖儿就不让阿姊给我们摘棠梨了……”

童言无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既有这种象征,那我送给曹丕,是否不妥

“什么‘罹’啊‘罹’的缨妹在给令弟念《兔爰篇》么”

恰巧这时,曹丕从门外走进来,见我姐弟二人面带泣痕,并不以为意,反倒觉得好笑。

谁知,铖儿一看见曹丕,就怒气冲冲地扑上去,抓起他的手就咬。

“铖儿!不可无礼!”我连忙上前,试图将他拉开。

“坏人!你抢走了我阿姊!把我阿姊还我!!”

铖儿耍起小性子,朝曹丕作势踹了两脚,被曹丕轻易闪过。

曹丕轻蔑地笑道:“小狼崽子,小小年纪,都学会咬人了!等你长大了,那还了得!”

“等我长大了,我就从军,打败你!”铖儿咬牙切齿道。

“好啊,本公子等着呢。”

“呸!”

“铖儿!”我喝道,“住口,快给你阿兄赔礼!”

“他才不是我阿兄呢!”

铖儿挡在我面前,不让我靠近曹丕,仿佛他很危险似的。

“我警告你,以后你不许欺负我阿姊!”

曹丕向我投来奇怪的眼神,我满是尴尬,只好连连道歉:“二哥,我这弟弟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希望你海量,饶过他这一次。”

“呵呵,谁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呢你这弟弟,也该管教管教了。”

曹丕抱臂笑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于是就此分别府中众人,再多依依不舍,只能含泪而去。

一出府门,就遥遥望见曹操大军,浩浩荡荡地入了清河城。

县令、衙役及百姓皆伏叩于泥道两侧,高呼“万岁”。

当我穿着一身朴素的罗裙,跪在曹操面前时,他忽然笑了。

曹操满面春风,双手扶轼,正闲坐于华盖之下。

“数月未见,缨儿健朗了不少,气色也较先前红润了。只是这一身陋衣,实在难与公府之女相配也。乱世虽重俭以齐家,然今朝带缨儿归邺,犹须衣绣矣。”

曹操挥手示意,命人捧上一套絮袄襦裙,还有一件赤红色的白狐绒里鹤氅裘。

我听到“衣绣”二字,就浑身哆嗦。

“何故脸色发白”曹操怪道。

我慌忙摇头,打起精神来,行再拜礼谢曹操,直起身,颤抖着双手接过那身绣衣。

我一回头,呆呆地望着檐下那块破旧的牌匾。

天空骤降飞雪,一阵瑟风吹来,吹乱了崔府门前一地的棠梨落叶。

绯红的颜色,像胭脂,更像鲜血。

像极了当初袁府门前的一摊鲜血!

在曹丕的搀扶下,我很快登上了马车,因不忍见府门口痴痴站立人儿,我果决地放下帷幔。

昔我往矣,绿枝生叶;今我复去,雨雪霏霏。

别了,崔府;别了,翁母;别了,过往。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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