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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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自远而来，一路驶入了军营。</p>

仆固京领着大半族人随行而至,前后还有驻扎的大队兵马压阵。</p>

车一停,罗小义从前方马上跃下,快步走至车门旁揭开了帘子：“嫂嫂。”</p>

新露先从车里下来,两手扶着抱着孩子的栖迟下了车，又将臂弯里挂着的白绒领子披风给她罩上。</p>

一旁立即有仆固部里的仆妇上前来，接过孩子去照料。</p>

颈上带子尚没系好，栖迟便对罗小义道：“走吧。”</p>

罗小义当先领路,往中军大帐走去。</p>

军营里遭过一场突袭的痕迹已经没了，军帐按序重新驻扎，全员整肃,兵马休整，持戈的士兵往来穿梭巡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p>

唯有边角几间军帐里不断有人进出，那里面安置的是受伤的士兵。</p>

中军大帐镇守正中,守门的两个兵见到罗小义过来便动手揭了帐门。</p>

栖迟在帐门口停了停，走了进去。</p>

入门两排武器架，地图架横挡在前，绕过去,后方是一张行军榻。</p>

伏廷仰面躺在榻上，身着军服,搭着薄被，双眼紧闭，一条手臂搭在榻沿,上面绑着厚厚的布条，却还渗出了血迹。</p>

栖迟站在榻前看着他，眉心不自觉蹙紧了。</p>

一路上都在想着罗小义说的不太好是怎样的情形，却没想到这么严重，分明已经昏睡，何止是不太好。</p>

罗小义在旁说：“三哥原本是想自己去接嫂嫂的，但突然躺下，只能由我去……”</p>

他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p>

那日发现那些箭上有毒后，伏廷当即就扯了袖口束带紧扎住了胳膊，又割了伤口放血，而后仍下令继续追击阿史那坚，控制战场，直到回营，才招来军医诊治。</p>

栖迟光是想象着那场面都觉得不舒服，再看伏廷那条手臂上厚厚的布条，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p>

“他是不要命了吗？”</p>

罗小义恨声道：“别的都好说，与突厥有关，三哥必要盘查到底，何况那阿史那坚还刻意挑衅。突厥害了三哥的父母，还想害嫂嫂母子，三哥又岂能饶他们。”</p>

栖迟目光落在伏廷脸上，也许是因为失血太多，他嘴皮发白，干涩地起了皮，她甚至想用手指去抚一下：“军医如何说？”</p>

“军中祛毒为求干净不留病根，历来都是刮筋伤骨的法子，寻常人根本扛不住，三哥虽然能扛，但本就失血过多，撑了几日，还是躺下了。”罗小义尽量将话说得轻巧：“军医说多亏三哥处置得及时，否则恐怕就不是睡着如此简单了。”</p>

言下之意，这已经算是好的了。</p>

栖迟点头，捏着手指藏在袖中，默默站着。</p>

榻上的这副身躯如此高大强健，竟然也会有躺着一动不动的时候。</p>

“这都不算什么，”罗小义咬牙切齿道：“三哥不是因为杀敌伤成这样，却是被自己背后的人害的，简直可恨！”</p>

栖迟沉默着，看着伏廷军服衣袖上沾上的血渍，干了后成了褐红色的一片，那都是他自己的血。</p>

她忽然转头朝外走去，揭帘唤了声新露，让她去将自己带来的中原大夫叫来。</p>

罗小义看她脸色平静，有些不可思议，却又暗自松了口气，毕竟他三哥已倒下了，他还不希望嫂嫂也跟着慌乱。</p>

新露是跑着去的，来得也快。</p>

大夫背着药箱跟随她过来，一脚跨进帐中，向栖迟见了一礼便赶紧去了榻边。</p>

栖迟站在帐门口，隔了一丈远，看着伏廷的脉搏被大夫搭住诊断，随即又被安排施针。</p>

这一切看起来分外不真实，她转头出了帐门。</p>

曹玉林就在帐外站着，眼睛盯着帐门，黝黑的脸上有种木然地哀沉。</p>

罗小义跟在后面出来，本还撑得好好的，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扭过头吸了下鼻子，手指在眼下重重一捏，又若无其事道：“三哥什么风浪没见过，哪回没挺过来，你这是做什么。”</p>

曹玉林凝滞的眼神动了，“说得对。”她看一眼栖迟，似乎想安抚两句，但也许是找不到该说的，最后只说了句：“嫂嫂放心。”说完转头走了。</p>

罗小义看她走远，回过头来也宽慰：“没错，嫂嫂放心就是了，三哥刚有了个小子，如何舍得出事？你也知道，他是顶能扛的一个人。”</p>

栖迟不做声，被这话牵扯起了先前的，掀眼看过来：“你刚才说，突厥害了他的父母？”</p>

罗小义愣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说了这句，一时激愤说出了口，没想到她就记住了。</p>

“是，”他看一眼垂着的帐门，将两个守门的兵给遣退了，这才低声道：“三哥的父母确实是被突厥人杀的，那会儿他十岁还不到，过了几年就入了营。”</p>

栖迟眼神怔忪：“从未听他说过。”</p>

她只知他父母双亡，还以为是自然的生老病死，谁知道如此惨烈。</p>

“三哥不提是有缘由的。”罗小义叹息：“据说他父亲当初只是个微末小吏，母亲一个寻常妇人，一家人就靠那点微薄薪俸勉强糊口。那年正赶上突厥纠集势力卷土重来，气焰正盛，一路杀入北地，屠了城，他父母连尸首都没能留下。”</p>

“后来三哥建功立业，只能立了两个衣冠冢。但那时候他已被突厥人恨上了，接连派探子来毁了坟，想激怒他。三哥不愿耗费兵力去为自家守坟，干脆用胡人的方式将坟头踏平了，我便是因此事才知道这些的，从此后他就再也没提过父母的事了。”</p>

栖迟缩了一下手指，她从不知道他有过这样的过去，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p>

“他当初，就是因为这个从军的？”</p>

罗小义点头。</p>

栖迟心中忽有一处沉沉地坠了下去。</p>

这世上哪有生来便有的家国大义，先有家仇，而后才撑起了国恨。</p>

伏廷便是如此。</p>

这些事，她竟是至今才知晓。</p>

……</p>

罗小义再进去一趟，大夫已经开具好药方，走了出来，面朝栖迟又见一礼：“军医医治得很彻底，为今之计，唯有等大都护醒。敢问夫人，可还是要按您先前的要求来配药？”</p>

栖迟眼睛动了动：“自然，只要他能醒。”</p>

大夫称是，退去了。</p>

罗小义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勉强挤出丝笑来，故作轻松道：“有嫂嫂在我是最放心的，都说有钱好办事，三哥肯定会没事的。”</p>

这话说着倒像是给自己定心，因为栖迟看着比他镇定多了。</p>

栖迟点头，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根本没在意，转身揭帘，回去帐中。</p>

里面多了一阵药味，她脚步轻浅地走到榻边，低下头看着他。</p>

“三郎？”</p>

低低的一声呼唤，没有回音。</p>

她手扶在榻边，缓缓蹲下，盯着他的侧脸。</p>

原来这样一个可以给她依靠的男人，也有可能会失去。</p>

说不定一个凶险，他便不在了。</p>

一阵北风吹过营地。</p>

李砚坐在火架子旁，远远看了一眼中军大帐，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灰白干裂的土地。</p>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姑父也会倒下。</p>

姑姑曾跟他说，要把姑父当做父王看待，这么久以来，似乎真习惯了将姑父看做父王般的存在了，如今看见他受伤，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p>

李砚拿出那柄伏廷送他的那柄匕首，割开胳膊上缠着的布条，那点伤快好了，他不想再缠着包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