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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渚镇背靠白崖山,气候宜人,东河从镇子前缓缓流过,诉说着这千年古镇漫长岁月中的美好与安宁。

镇子不大,人也不多,只得一条主街,巷弄却很多,如蜈蚣的腿一般排列在主街两侧。七八个庄子围绕主街坐落。双日逢集,因商路穿镇而过,故逢集之日便显得格外热闹。主街上做什么买卖的都有,卖钱的不少,物换物的更多。除了外地客商,人与人之间相互基本都认识,即便不熟,也大抵能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也知道这是住在那个庄子哪里的谁谁,与谁谁是亲戚,有过甚么辉煌与糗事。小地方的人就是如此,靠交流彼此间的家常里短勉强度日,每日的乐趣就是找到可供夸赞或是嘲笑的对象。嚼嚼舌根益气活血,倒倒闲话能保持头脑灵活,毕竟要把一粒芝麻描绘成一颗西瓜,或是干脆无中生有,总归是需要些想象力的。谁的想象力出众,便能在扎堆闲聊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一段时间里百鸟朝凤,众星捧月般的焦点。这几日白渚镇的乐趣只有一个,不论人们扎成几堆,都在绘声绘色地说着一件事情——镇子上曾经的大户,白家的长子长孙白伟,吃屎时被呛死了。

白伟生得丑陋,肤黄如蜡,原本家境也算殷实,是镇子上最大的猎户白家的长子长孙。张家做的是家具生意,白家猎得野兽,剥了皮便交予张家。张家的兽皮太师椅的生意竟都做到了州府,故而连带着白家兽皮的生意也做到了州府。刚打上春的时候张家领来州府一大户人家,说是要两张虎皮太师椅,来问问可能弄得着虎皮。要得急,半月便要见得货来,兽皮不彻底风干都行,只要半个月能见得,钱要多少有多少,只定金便给了黄金一百两。白家见这单生意若是做成了,连白伟以后的孙儿都能躺着吃一辈子,还须得努力好好吃才能吃尽。白家大爷心思这白崖山上的大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家每年都可猎得几头,这能是什么难事!给这么多钱!虽说看似要的急,但半月之期对自家来说可谓是绰绰有余。运气好没准一进山便看到两口子散步,三日便归。合计之下,当即便签下了契约,若是半个月见不得货,散尽家财赔给对方。大户一听大喜,说提早一日,便多给一百两,提早五日,便多给一千两!只要别误了大事。白大爷一听,这还了得!对方这么敞亮,咱也痛快点儿,嘴上连说官人放心!必不可能误事!大笔一挥,契约上添道:“半月必归,人头担保!不见二虎,家抵命。”写完“啪”地一按手印,一口老痰掷地有声,喝令白伟的爹带着二爹三爹,跟着经验最为丰富的二爷四爷进了白崖山,可谓“精锐尽出”,誓要在七日内猎虎归来。并约好七日为期,猎得猎不得都会让人送信儿出来。第八日一大早白家便远望白崖山口的小路,等到雾气都散尽了也不见有人归来。一向稳重的大爷坐不住了,差三爷带家中所有壮年男丁进山找寻。又得五日过去,寻人的人也不见回来一个。

时间最是公平,该到时总会到。从不停顿,也不延迟。不畏惧谁,也不可怜谁。你需不需要,都不会比别人多得到一点。你若正经历痛苦,它也不会少过去一瞬。半月之期携州府大户的怒火而至,大户到底是大户,不但要拿他们眼中卑微之人的生命去抚平已然无法改变的事实所带来的情绪,还要尽量挽回损失。大爷忍辱散尽家财之后总算保住了仅剩的血脉,白伟同辈的几个没进山的弟弟在大户威胁白家大爷卖房卖地的过程中被当作立威的工具用完了,只剩下白伟这一根独苗,最丑的一苗。他能活下来,凭长相逗乐了刽子手,一定要留给一会儿便到的主子参观参观。在大爷变卖所有家产拿着一叠银票进门抱着地上打尸首呼天抢地之后,大户终于满足地卷着几个略具姿色的白家女眷绝尘而去。临走前“当”地扔下一两银子:“老头,可别说我们赶尽杀绝,咱向来说话算话,只是按着契约行事,现今不但留你一根香火,还给你留了些本钱,助你爷孙俩东山再起。我今日留一线,日后咱也好相见。再有如此双赢的生意,还能彼此合作。”

白伟抓紧爬过去捡起银子揣进衣衫。他好色,也好赌。须知这两样一样也少不得钱。看着踮起脚躲着一地尸首残肢避让着出了门的白伟,白老爷子倒是希望他能有点血性追上去做做此仇不报不共戴天的样子,哪怕被人家一刀结果了也好,反正也形同灭门,了不起一家人在地下又齐齐整整。可他含泪的老眼终究是模糊了奔向赌馆所在巷弄的背影,那背影裆里还湿漉漉的夹杂着些淡黄。

白大爷与张家管事留书一封,别无他求,只求照看最后的血脉一二,若有可能,让白伟给白家留个种,事毕便进了白崖山,同样也再没回来。张家倒也仗义,亦或是觉得白家覆灭与自己或多或少有些关系,若不是他牵线谋虎皮,也不会有这祸事。不过转念便释然了,岂能这么算,若是这么关联,那只能怪你祖上为何去打猎不去打铁,你家若是个祖传的铁匠,我要虎皮找你作甚。拿钱办事,凭本事揽活计,拿下拿不下都怨不得谁,谁也没有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便帮他这一次!图个心安罢!在庄子边上置地几亩,又盖了几间瓦房,供白伟吃住劳作。不到一月又给白伟说来个媳妇,希望完成死者的遗愿。只不过同样不到一月,白伟便将媳妇抵了赌债,张家得知后张老太爷竟也不生气,只说以后白伟的死活与张家无关,此子若是再来,便打出门去,任谁也休得再提这狗一般的东西,就算被人五马分尸后每份又被五条野狗再分一遍也休得再提!白伟将老婆送去债主家中时还软磨硬泡饶得半贯钱回来,乐坏的白伟只觉占了大便宜,心情大好,打一斤散酒,买半只烧鸡,边走边喝间便将烧鸡啃得干净,心里琢磨着怎么问张家老爷子把地契要来当了耍钱。摇晃间路过曾经老宅,大门敞开着,宅子似乎有人愿意买下,能看到他认识的一个掮客正带着个青年四处走动着观察着院落中的景致,将他家指指点点了一番。如此狼心狗肺之人竟也睹物思人一番,猛灌一大口酒,咂咂嘴道:“想我白家大少,风流潇洒。原也锦衣玉食,也曾一夜豪掷百两只图一乐,像这种酒我连闻都不闻,呸!若非族中长辈鼠目寸光,贪婪愚昧,错误决定招至家中遭此大祸,我白伟今日又岂会落得如此田地!上赌桌竟也要与穷鬼一道几文几两的押。呸!”自言自语间声音愈发的大,气愤至极将酒壶摔在地上,没摔破,酒倒是洒了不少,忙又捡起来猛喝一口。“还好我一向有手有脚,自力更生之下竟也每日有酒有肉,爹和爷爷竟说我离了白家几天能饿死就看我出门时最后一顿吃了几碗饭!呸!”朦胧间撞到一个人,白伟就势倒地:“这下要死,没个二十两这腰定然是治不好的,我刚娶的媳妇,正要留后,这下可好,耽误老子传宗接代。”

从来只有老人讹诈,今日这年轻人总算在老人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呵呵,小友,你的媳妇不是被你给卖了吗?”老者话音刚落,白伟便爬起来了。

“老头儿,你是谁?可认得我白渚小霸王。”白伟吹着鼻子道。

“可是那收拾的满镇子孩童哭爹喊娘,前日被灭门之时屎尿齐出的白渚小霸王?”

白伟有些惊了:“你究竟是谁,怎地什么都知道。我怎么不认得你,甚是眼生。”

“老朽只是今日路过此地。”

“那你怎地什么都知道?”

“算的。”老者淡淡地说,捋捋白须,颇有点仙风道骨。

“你竟能掐会算?”白伟似是有些不信,“这些都是满镇子都在传的东西,你只要途经此地,不用打听都能知道。呸,这鸟地方,人都不行。死穷死穷,混吃等死,人没的忙,嘴还不闲!”

“你将老婆抵债二十二两,送去之后又饶得半贯铜钱,沽酒一斤三百二十文,烧鸡半只七十文,现今余钱一百一十文。”老者斜眼一看呆若木鸡的白伟:“这些,有谁知道么?”

“啊呀!啊呀呀!”白伟抽自己油腻的嘴巴两下,又忙施一礼:“老神仙切莫怪罪,小人酒后妄言。快请老神仙帮我算算明日押大押小?买庄买闲?”他抓着老者衣袖,像是抓着复兴家族的希望。

“你本是有福之人,天将降大任于你,现在正是苦你心智,磨你体肤之时,你若熬的过去,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用你去取,滚滚自来。”身处不幸的人往往这么安慰自己,妄想不劳而获的人更是坚信自命不凡,故而老人一番言语深得白伟认同,觉得老人算的真准,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敢问老神仙,我已吃尽了人间苦,历经了磨难,这苦难何时是个头?”白伟捶胸顿足,涕泗纵横。

“罢!罢!罢!你我既相遇,即是有缘,老夫助你顺顺当当熬过眼下难关。”老者似是有点不忍。

“谢谢!谢谢老神仙!我若翻得过身来,定要给老神仙你塑个金像。”白伟激动的语无伦次,什么好处都还未见得便已开始磕头如捣蒜。

老者将其搀起:“你明日准准地午时再出门,花十文给土地庙上个香烧些纸钱,而后径去你常去的赌馆,以九局为一轮,第一轮押一三五七局,第二轮押二四六八局,第三轮只押第九局。每局皆押一赔四的门前,尽数投注,逢押必中,切记只可玩这九局。”老者顿了顿:“九局下来,百文铜钱便已成两万六千多两白银,足够你赎回家业了。”老者说完,白伟已如雷击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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