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生者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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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就是在那时候醒的。</p>

睡着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倒是将醒而未醒之时，种种刺激飞跃灵魂。高烧像是一阵暴风雨，把他吹上了满天的乌云里，只能从影子里感受一点真实世界的景象。曾几何时，他感觉自己已经熟悉了如今的一切，而这一次停机的经历把他从这种熟悉感中彻底赶出。他想起来自己已经被停机了，也知道停机与返厂就是死。他想着不慌不忙地等待，而那种未知的、无情的、永在的、一定会到来的东西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要触摸的、了解的、知道的了。</p>

甚至，他还生出了一些闲心——假如真存在死后的世界，那么阎王会如何评判他呢？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再见到那二十亿年前的火星人或者三亿年后的石楠与栀子吗？世上大多数事情这个思维简单的年轻人都不甚在意，或者以为自己在意但很快就忘了，唯独这种亏欠与负约的感觉真是糟透啦！</p>

结果在脑袋稍微清醒一点后、那些以为自己看到的人、以为自己已经看到的事情全部都在消失。身体嗡嗡作响，他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些自己想要见到的人，结果眼睛刚刚睁开就又沉重地闭上了。</p>

再睁开，人世的微光射入眼帘，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的身子活络了起来。血管中好像有某种有力量的东西在奔腾，呼吸、一种锅炉似的烧水般的呼吸从他沉重的孔隙中发出，变作人形机器们所能听到的最美妙的短波。</p>

灵魂重新敞亮。未知世界的帘幕在精神之中合拢。他回到了一千年后的现实里。</p>

他扭了扭自己的电子眼四个他熟悉又不熟悉的人形机器正在他的身边。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蹲着的，一个靠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脸朝下正望着他。</p>

脸朝下的机器人是十三号。</p>

他说：</p>

“我们把你修好了。”</p>

人类的灵魂还没有回过神，尤且摇晃着身躯，像是在挣扎一样，做机器人的身躯不必要的挣扎。</p>

那机器人就继续说：</p>

“我们希望你能回来……”</p>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可能是在考虑如何称呼这个有着特别的心智体的机器人。</p>

而人类的灵魂在这时才想起他叫做李明都，是个转生到木星卫星上某个机器基地里的人类。</p>

那面朝下用电子眼看着他的人形机器终于从词库中找出了一个合适的称呼词：</p>

“先知。”</p>

在古老的神话传说里，有一种奇异的生物被叫做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乃是世间神奇。在相当多的时代，它被视作祥瑞的圣兽。而在另一些时代，它也被视作为发洪水危害人间的邪物。神灵也好，恶魔也罢，究竟是受人崇拜，还是被人驱赶，原来凭借的乃是人们自己的意志。</p>

生命何其自由。</p>

周围是一片孔静的幽暗。机器上的指示灯闪耀着生者世界之光。指示灯旁边，在高大的柱子的掩盖下，有一座低低的拱形门。门外，那些传输带、钓竿、机械手、灌满液体的联通管，还有他所熟悉的属于组装工厂的一切都纷纷向他呈现了。</p>

这是机器人出生的地方，换而言之，也就是机器人灭亡的场所。</p>

现在，他大概明白自己是被重新组装了。但人形机器忽然的尊重和敬畏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好似他从罪犯摇身一变成了模范。他才刚刚醒来，脑海里首先想要问的是0234在哪里，但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能不能问。</p>

嘴巴嘟囔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该如何说话：</p>

“你们是谁？”</p>

那时候，第一卫星还未破晓。但岁星已经返照了来自遥远太阳的光明，整个地面都被这世上最大的月亮照得雪亮。烟尘笼罩在闪闪发光的玻璃回廊上，像是河滩上的白沙。</p>

生态圈的影子落在群山的中央，而它自身已经碰到了天空的尽头。太空船边沿的结合架抓住了生态圈的影子，好似盒子收起了圆珠。这重要的最大的事情即将完结，但正在运行的机器人们却再不能专注于自己手中的工作。</p>

那天是公元三零四三年的某个星光灿烂的夜晚。网络上的涟漪正在越扩散越巨大，还不停地有新的机器人把他们新的特别的发现送到网络上。</p>

好似一场信息交流的狂欢。</p>

李明都没有注册进网络之中，所以还不知道。</p>

那时的他稍微直起自己的身体，靠在了墙上，他凝视着13号的面庞，感觉自己好像从这人形机器闪烁的电子眼中看到了一种特别的情绪。再一会儿，他想起来，对这种情绪的判别，来源于他从0234的眼中看到的自己。</p>

13号还在说话。</p>

“你说得对。”</p>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p>

“因为创造主也是这么说的。”</p>

李明都还是不太理解，是什么话说得对呢？</p>

拱形门仍然开着，远处传来号角的声响，组装工厂收到了命令，暂时停止了对旧机器人的回收与对新机器人的产出。</p>

13号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并且越想越深，直专心致志地回到了稍早一点的时候。</p>

那时，12号正向他们转述那段发现自0234头脑体中的特别的话语。重复利用的头脑体中存在一些先验的信息并非奇事。机器人们自诞生以来，好似人类自然而然就会呼吸与爬行一样，就总能从各个方面听到话语。</p>

而更早一点的时候，在门机器人的前方，先知也曾对门机器人说过差不多的话。</p>

他这种像是在思索的表情，让李明都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他所熟知的那些简单的单调的机器人们。</p>

“你在说什么？”</p>

“我是说，你说得对，创造主也是那么讲的。”</p>

13号讲。</p>

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说道：</p>

“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主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