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万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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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都打断了他的话：</p>

“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也可以吧，对你们来说。”</p>

“可是……可是……”</p>

东噶多吉露出了纠结的色彩，那双偏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的冷光。他当然知道本巴那钦为什么不愿意逃走。因为在一个荒漠的没有其他人的世界，本巴那钦没法实现他的愿望。</p>

而他也知道他为什么也不愿意逃走。他活在这里，却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另外的人。在这个复制品的心灵深处，有一根尖利的刺，每天每夜都扎得他疼痛难忍。</p>

“可是什么呢？”</p>

多吉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他的脑海里只存在着一个想法。但这个想法他又本能地觉得卑劣龌龊，所以不愿意说出来，显得自己睚眦必报。然而只要别人一挑，他就再忍受不住了地脱口而出：</p>

“可是我们逃了——那些把我们当做替罪羊的人岂不是就那样快快活活地过下去了？而我们就被流放到了无人知晓的天涯海角，要面对这有风险的可怕的羁旅，还要承担，被追缉的无处不在的痛苦？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却要付出一切——这、不公平吧！不公平啊！”</p>

阳光照在多吉的背上，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对着阴影。</p>

李明都呆呆地看着多吉，忽然想起了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情。</p>

那是过海号进入到临界光速的时候，内部不过是一两天，外部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几个月后的房宿，丹枫白凤结束了使者的审查。</p>

于是这个可怕的大脑再次来到了李明都的人体的面前。人体在彻底的休眠，大脑的表层也就没有任何的思绪。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丹枫白凤却对他说了她对囚犯真正的安排，几乎是命令式的颐指气使：</p>

“我将重建他们的价值，而你正是他们的价值所在。现在复制品被你占据了，你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p>

船内的争吵声通过通信频道响在他们的耳边，离开的宿命好像已经是不可挽回地注定了。</p>

逃犯们的意志逐渐走向了统一，换而言之，李明都也会随着他们奔波，并且消失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如果本巴那钦放弃的话，面对一个团结的群体，夺船而逃的成功几率接近于零。</p>

东噶多吉恨到了极点。他的恨是那么纯粹，却因为无能为力反而把他自己折磨得一手锤地、不能自已。他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闹道：</p>

“难道就没办法真正锁定我们的由来吗？难道就真的得逃走吗？逃到谁也不知道的荒野中去？”</p>

“没办法……”</p>

李明都忽然想道：</p>

“确实是没有办法。”</p>

他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束手站在东嘎多吉的面前。阳光被他遮挡，更大的影子落到了多吉的头上。李明都说：</p>

“你们也许还有办法。”</p>

“什么办法？”</p>

东噶多吉猛地抬起头来。</p>

李明都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发展。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可解释的谜团。曾被消除记忆的逃犯们依赖科学的判断能力好像比他更加薄弱。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说道：</p>

“烛星现在正在从远日点回归到近日点，也许再等几天就好了。”</p>

“近日点、远日点，对呀，对呀！”</p>

于是东噶多吉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忙不迭地跑进了船内，加入了逃犯们争吵的战场。</p>

多吉没能说服别人，但他说服了在逃犯中最有重量的本巴。</p>

接下来的一天与先前的日子无异，天空晴朗，太阳又远又小，甚至不足以遮蔽群星的明亮。</p>

过海号周转了一圈又一圈，偶尔停在两极，偶尔停在肉眼可见的山脉处，他们进过山洞，也查找过附近的小行星，就这样度过了比地球的二十四小时长得多的一天的时间。</p>

无法按捺的逃犯们再次围逼支持寻找线索的本巴、多吉，以及支持多吉的东嘎央拉。</p>

本巴只好许诺道：</p>

“再看一看，就看这最后一圈，也许就有他们留下的线索。”</p>

可实在是没有什么线索了，也没有什么能打破局面的机会。</p>

过海号再次停在他们第一次降落的雪原，靠在结冻的山脚。相比起空旷的外太空，行星反倒更能遮掩踪迹。丧失信心的本巴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拿着信号接收器到处走，只是呆在过海号的旁边等待。</p>

逃犯们已经笃定接下来的行动，如今只是卖剩下来的人一个面子。他们究竟是一个整体。</p>

而李明都才是那个唯一的异物。</p>

央拉和才仁两人再度追在李明都的身旁，时刻监视他的举动。他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本巴的身后。</p>

本巴不无失望地对李明都说道：</p>

“看样子你的猜测我们是无法验证了。”</p>

“我总感觉你们来到的时机确实也是被安排好的。”李明都说，“也许再等等就会有转机。”</p>

“可他们也不可能算准这一千年的误差，这个误差哪怕很小，哪怕只有一个月，我们也不可能继续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p>

白巨星的太阳正在上升，而褐矮星则藏在了太阳的身后。冰雪显得灰白，空旷无际的地平线上笼罩着一层很薄的像是烟雾般的雪。</p>

“我这两天也想明白了你的猜测。虽然巡天总览没有确切标出。但海洋史学会认定这是颗海洋星球，那么这里怎么会不是海洋呢？”</p>

他背对着银光闪闪的血海，李明都背对着时隐时现的船。东嘎多吉站在船的起落架边上，遥遥看着其他逃犯，咬紧牙关。</p>

“至少在一千年前，在海洋史学会掌握的资料中，它确切无误地是。对不对，可它现在不是了……一千年太短肯定没法描述现在的情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答案就是冬来春往。星球在远日点的时候，因为距离恒星太远，脱离了宜居带，所有气体液体的温度都几乎下降到了零。而星球到了近日点，因为距离恒星近了，温度回升，雪融海归。”</p>

本巴那钦说的没错，这正是李明都在见到这个星球的第一瞬间就在想的事情。本巴继续说道：</p>

“可这就是我没办法的地方了。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星球在远日点，冰封遮掩了一切线索，我们也不可能用过海号凿地去寻。它只是一艘没有武装的小船，我们可以用纯能蒸发地表，但我们不可能耗费时间去蒸发一个星球的地表，因为那又浪费时间又显眼，简直就是在太空中亮起一盏人工的灯……”</p>

他不停地提出一些想法，然后又不停地把这些想法否定。所有这些激烈斗争的结果指引向的反倒是一个让他感到发笑的行为——什么都不做。</p>

“我们可以等待解冻。但解冻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可能需要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p>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做了那个最先放弃的人。他对着东嘎央拉和卓玛才仁说道：</p>

“走吧，我们去，我们就去你们拟定的那个终点，直接逃离这一整个时代。”</p>

央拉正视了他一眼，明白了本巴那钦终于回心转意了。</p>

卓玛才仁笑了起来，他说：</p>

“那就好，我现在就去和大家说，我们都上船吧。”</p>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明都也只能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随着他们一起走。雪地里留下了一连串太空人的大脚印子。融化的雪在脚印里闪耀着蓝光，二氧化碳干冰遇到了热，便升华成了脚边若有若无的烟。</p>

东噶多吉听到了众人在通信频道中的交流。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本巴，轻轻地翕动着嘴唇，喊了他一声：</p>

“就这样了吗？”</p>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于是就看着人们的脚尖，看着这群脚尖不停地逼近过海号，又大叫了一声：</p>

“你就全都放弃了吗？”</p>

对于本巴那钦，这只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时刻。他宁愿东嘎多吉安静一点：</p>

“最近又观测了许多飞船的轨迹，离我们最近的轨迹按照推算只要两三天就能到达烛星。就算这些全和房宿的世界无关，那也可能前线世界的推进。我们必须要从哪里离开了。”</p>

谁知这时的多吉却没有说话，反而是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脚尖。</p>

这天没有以往寒冷。</p>

本巴那钦学着他的样子，不经意地扫过自己的脚底。在合成材料的太空鞋的印子底下，他清晰地看到了正在融化的雪。</p>

水？</p>

不，含量更多的是氨。</p>

因为混入了杂质，而反射出蔚蓝色的光泽，混合的液体流过了太空鞋的边缘。</p>

球罩里闪过了温度的数据——零下七十度。在这不起眼的指标中，蕴含着物质三态变化的秘密。这已经是含有氨和二氧化碳的固态冰可以解冻的温度。较低冰点的气体已经从漫漫寒冬的束缚中解放，向着天空扬升。</p>

最小的是冰孔、顺着应力成长的是裂缝，接着砰轰一声，是犹如地震般裂开的峡谷与深渊，整个雪原开始分裂。从黑魆魆的窟窿里流出了蓝绿色的属于这个海洋的水。接着，更具力量的强流从冰的缝隙中涨破而出，比地表温度高得多的波浪在这短暂迟疑的瞬间便汹涌地扑向四面八方。</p>

“呀——”</p>

央拉大叫一声。</p>

于是所有还在船外的人都在向船的方向跑。在跑的同时，冰层更大规模的开裂，汹涌澎湃的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力涌上陆地。在短暂瞬间形成了数十米高的浪潮，携着还没有化尽的冰块推动了停留在冰面的过海号。</p>

过海号斜斜飞去，抛下了数根纳米管的丝弦做成的爬梯。紧抓丝弦的人惊魂未定之际往下瞧了一眼，只见到刚刚站立的稳固大地居然已经分崩离析，数百公里远的裂痕将一片平原分成了数十块的冰川。</p>

冰川震撼着裸露在冰面上的山脉，互相冲撞着，顺着赤道的热流向着一个方向奔涌。彼此的轰鸣与撞击纵使在上千米的高空也能清晰可见。</p>

船内的众人合力用爬梯把底下的人全部回到过海号上。在那舱门关闭的瞬间，轻轻的一阵凉风带着潮湿的雾扑到了李明都的脸上。那是蒸发的水汽在晨昏线的边缘凝结出了雪花，雪花在空中融化，便落下了雨。</p>

“看样子，我们都猜错了。”</p>

李明都说：</p>

“这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热循环已经开始了，而热循环会变得越来越快。数天的升温才能使雪融化成大气，但可能只需要一天、两天、或者三天，整个星球都会解冻。”</p>

屯弥赤烈已经惊呆。只这一会儿，零星的小雨就变成了瓢泼的大雨。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着他们所在的这片天空。</p>

过海号一路西行，他们便看到了底下迅速形成的雨云。接着，一道歪歪斜斜的闪电便划破了整个黑暗的空中，也照亮了逃犯们的面庞。</p>

本巴那钦不可置信地喃喃道：</p>

“难道说真的是算好的？”</p>

东噶多吉一声不发，他靠在舷窗的边上，睁大眼睛望着底下的大陆，看到了一小块隐藏在黑暗底下的阴影。</p>

暴风雨正在嘶吼。生机勃勃的力量在摧毁这惨白的世界。积雪的崩塌，发出低沉的轰隆声。满潮的河水粉碎了固执的坚冰，激起满天的飞沫。太阳在大气的反射中变得越来越大，解冻了的大海在暴风雨中嘶吼。烛星开始融化了，整个星球都在蒸腾向上的大气中畅快地呼吸着。</p>

不满三天，准确地说，是在第三天的黎明，所有埋没的大海全部在这颗冰蓝的星球上一一重现了，春水泛滥。曾经的平原变成了大海，曾经的高山变成了海上的群岛。冻在冰川的动物，游入了它们的海，在冒着泡沫的水中呼唤着彼此的痕迹。</p>

八亿年前的鱼增九孕育出了它最大的恒星。曾经人类的飞船在经过它球体云团时朝着冰彗星抛下了一具穿着太空服的尸体。七亿年前的一次扰动，冰彗星进入了鱼增九的内圈，最终为一颗行星捕获。</p>

于是一个微小概率的事件发生了。</p>

彗星的坠落带来了基因的扩散。发源自地球的生命完成了一次小概率与关键的突变，开始在这颗陌生的星球上蔓延与成长。</p>

过海号迎着太阳飞行，终于看到了海洋史学会想要考察的东西，那是一片绿色的海。</p>

过去撞击的痕迹至今没有消除。无限增殖的粘菌、细菌与真菌在彼此厮杀中形成了在地球上可以被叫做太岁的肉，填满了凹陷的大坑。逐渐分化的功能体，变成各式各样的原型动物推动太岁向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扩散，在那清澈的水底形成了森罗密布的网状。</p>

过海号小心翼翼地降落，慢慢地将自身浸入了微生物的海洋之中。屏蔽器就此收到了一个信号，传递了一个坐标。</p>

信号只存在了一瞬间，就再无声响，像是消失了一样。</p>

过海号对此坐标进行了检验，发现它位于仙女与银河交界之外，但靠近星系晕的一个位置。在巡天总览之中，那是一片没有恒星、只存在尘埃的虚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