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万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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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后，以及一个月后，过海号闯进了直径约一光年的球体云团，进入减速周期。大部分星系的外层空间都存在球体云团的现象，说是球体云团，其本身仍然稀薄得与真空无异，只偶尔能看到一颗冰冻的没有慧尾的彗星。</p>

但它标识着物质已经呈现出富集的趋势，一个真正的星系已从遥不可见的小点变成了可以触摸到的尘埃片段，至于房宿增六六五与丹枫白凤，距离逃犯们已经有一千光年了。</p>

按照过海号装载的龙汉巡天总览，这里属于鱼星官。约有数百颗恒星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直径不到三十光年的空间里，在猎户座悬臂所能见到的夜空中汇成了一颗点，便也显得极为明亮。</p>

早在一周前，逃犯们纷纷从休眠舱中醒来，并为此开了一次会。会中，本巴那钦提出了一个致命的观点：</p>

“与前线世界不同，过海号这种飞船的行径可能仍掌握在房宿联盟的手里。房宿联盟或许会派遣飞船在路径上狙击我们。最危险的就莫过于我们预定的终点了。”</p>

鱼增九第三，这就是海洋星球史学会的第一个目标。</p>

鱼增九本身是一颗白巨星和一颗棕矮星组成的双星星系。双星星系的运行极为稳定，行星的轨道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其中，第一类是在双星中只围绕一颗恒星运行的轨道。而第二类则是围绕双星质心运行的轨道。</p>

鱼增九第三便是颗第二类轨道的行星，它在总览中还有个别名叫做烛。烛星围绕双星运转，走偏心椭圆轨道，距离双星最近时不足双星距离的两倍，但最远却能抵达双星距离的八倍以上。</p>

在星系外很难观测，但进入星系后，烛星已近在天边。等接近到十万公里以内，就连它的星环也清晰可见了。</p>

烛星的环正如木星的木星环，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在远离双日的天地里只不过是一根若有若无的线，侧而望之，也是招手好像就能吹散的薄纱。</p>

过海号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薄纱。李明都的目光同样越过了这些黯弱卑微的石头，投向了逃犯们真正想要抵达的终点。</p>

那颗正从远日点向近日点回归的星。</p>

而这正是它最残忍的季节。放眼望去的行星是一片布满陨石坑的冰白色的荒原。没有颜色的雪覆盖着无人惦记的大地。大气稀薄得几乎没有，不能充分撒播阳光的天空呈出了宇宙最真实的样貌。</p>

孤零零的群星挂在永夜的天上，一切光亮中心的太阳在这个距离上显得无比荒凉。过海号从它背阳的黑暗面起，越过了晨昏的分割线，逃犯们便见到了一片壮阔又银亮的雪原。寒冷的阳光照在结冰的山岗上，只留下了一点浅蓝的颜色。</p>

地质学家可以从那断裂起伏的山脉中看到它亿万年火山地质不息的永恒的运动，天文学家能从陨石坑与大气的成分中看到这个星系曾经辉煌的形成还有这个世界最后的归宿。</p>

然而来到这里的是心思各异的逃犯。他们从船上下来时，没有一个人不对自己见到的景象感到失望。</p>

卓玛吉祥抱着胸，睁大了眼睛：</p>

“海在哪里呢？”</p>

就连屯弥赤烈也忍不住抱怨本巴：</p>

“到这里有什么用？会不会是你搞错了？这只是他们单纯要考察的星球，和你想象的所谓的‘计划’，和我们所谓的‘组织’根本没有任何关系！”</p>

东噶多吉可能是唯一还能感到兴奋的。这个大孩子捧着雪，然后忽的洒出去、惹到了桑吉才措。</p>

桑吉才措冷冷地讲道：</p>

“这里只有冰和雪，只是一个孤寂的死亡世界。”</p>

本巴那钦打起精神对大家讲：</p>

“到处找找吧，会有线索的。”</p>

可比地球更大的行星，过海号周转一圈没有发现明显的构造物，难道要靠人力进一步筛选每个隐藏的角落吗？</p>

卓玛才仁和东嘎央拉专门监视李明都。</p>

李明都同样下了船，他穿着太空服，球罩靠在过海号时隐时现的外壁上。眼前的一切让他想起了依稀的过往，他没想过眼前的世界与他记忆里的一个世界如此之像。他对这些逃犯说：</p>

“还是去地球吧。到时候这船归你们的，我自个儿走。这里显然什么都没有。”</p>

“去个屁的地球！”本巴那钦大为恼火，忍不住讥讽，“我也不是没给你看过，巡天总览里，你所谓的那个地球，处在猎户座悬臂的边缘，是整个仙女系与银河系交织的最前线，星系晕两向融合，早就银瓶乍泻，飞入仙流。去了那里，我们只会像是尘埃一样灰飞烟灭！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你就觉得去了地球，你就能完成你的愿望？”</p>

李明都没回答他。</p>

因为在这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的日子里，他确实只剩下了愿望。</p>

逃犯们在烛星上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等到太阳升起，群星在黯淡的白昼中依旧明亮。东边的山头像是银光闪闪的雪海中一朵朵的浪花，过海号上升到了浪花的顶上，便碰到了宽阔的天河无数的星。才仁和央拉看到李明都在雪地上走来走去，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他们也看到这个男人蹲在地上，捧起了一掬雪。少许放热，雪便在他的手中冒出了一溜儿的白烟，向着天上飘去。</p>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的处境。”</p>

他对着自己手里的雪说。</p>

过海号重新从天而落。先前的它在其他逃犯的控制下，重又周转几圈，极尽手段窥测覆雪的群山，到底一无所获。有力量的东西都没能找到，地上的搜寻客自然更不可能有所收获。</p>

东噶多吉也感到了焦躁，本巴那钦隐约产生了离开的念头。卓玛吉祥在这时倒觉得可以继续再看看情况。其余人等回到船上，开始商议起一个全新的课题——</p>

找一个与这一切无关的荒野世界安家落户。</p>

是不是人类的世界也不要紧，找个荒野星球独自生存也可以。过海号足以支持这点。</p>

先前的一切都算是完结了、完结了。</p>

可本巴那钦用一句话打破了他们的想象：</p>

“可你们觉得房宿会对我们的动向一无所知吗？”</p>

“那你要怎么做？”</p>

屯弥赤烈大声说道。</p>

“目光短浅。”</p>

本巴忍不住骂了一句后，两人大吵起来，众人不欢而散。</p>

过海号狭窄，不是大船。众人不想休眠，也没有更多空间自处。本巴着太空服跑出舱外，就看到李明都就在船边的雪海上。雪海闪着迟钝的蓝光，远处是茫茫青灰色的地平线。逐渐落下的太阳染红了朦胧的半天。</p>

接着，比地球要长得多的夜晚降临到了这个孤寂的星球上。</p>

“这下，你回地球的可能性又大一分了。”</p>

李明都说：</p>

“不。”</p>

本巴那钦看他。</p>

他说：</p>

“我不得不夺船而逃的可能性变大了。”</p>

本巴闻声一呆。还看守在李明都身旁的东嘎央拉转过了身，就要质问，已经喊出了名字。本巴那钦却拦住了她，并道：</p>

“你觉得我们会四分五裂，这艘船会在太空中游荡个不停？”</p>

“难道不会这样吗？”</p>

李明都站起身来。</p>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难道真是我想错了？”本巴那钦倒退几步，靠在过海号的外壁上，他感到了头晕目眩，“但就算我想错了，他们的想法也不对呀，我们到底能去哪里呢？我们到底该去哪里呢？”</p>

李明都听完他的话，只说了一句：</p>

“好极了。”</p>

便转身进了过海号。</p>

第三天的晚上，逃犯们的圈子开始有了变化。总是在船里的屯弥赤烈和格列珠金越走越近。对着过海号沉思的本巴那钦和喜欢在外面东嘎多吉疏远了开来。看守李明都的逃犯也略微放下了他们的戒备。李明都在船外的时候，他们不会主动去跟随了。</p>

而卓玛吉祥在船外，看到了几颗一逝而过的流星。她呆愣了一会儿，突然大叫起来，请求还在船上的逃犯用望远镜观察的星系的边陲。</p>

一个航天器、一个未知的航天器在鱼增九的球体云层中留下了它的航迹。</p>

可怕的消息在逃犯们之间不胫而走。</p>

在黎明还未到来的时候，屯弥赤烈摇醒了睡在主控室的本巴那钦。摩肩擦踵的逃犯堵满了整个房间。</p>

“我们必须得逃了！”</p>

晕头转向的本巴那钦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卓玛吉祥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全况。他也产生了动摇：</p>

“可是……但是……去哪里呢？”</p>

“哪里不能去呢？”</p>

屯弥赤烈反问道：</p>

“要我看，先去木星收集气体，然后就去，就去……轩辕第二超星系团！对，就去轩辕星官方向！”</p>

龙汉巡天总览在逃犯们的呼唤下展开。轩辕星官超星系团正是它所记录的最边缘地带，在古老的过去那里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狮子座超星系团。因为星系膨胀制造的尘埃形成的隐带遮住了视野，轩辕星官超星系团有一半都处在银河系的视野盲区。在那里，他们有绝对安全的空间度过一个平静的人生。</p>

“四亿年、四亿光年是个合理的数字，就算人类在四亿年后彻底控制了狮子座超星系团，也不可能按照房宿的想法行事了。”</p>

屯弥赤烈高兴地大喊道。</p>

而本巴那钦的声音则变得越来越小：</p>

“轩辕……轩辕……”</p>

那是何等遥远又边缘的土地。在整个轩辕天区，那个超星系团也显得极不起眼，甚至几乎不能观测。</p>

在那里，他真的能出人头地吗？</p>

不，不，他将成为自己的人文始祖……或者滋生出人文始祖的碱基的活胎床，就像那些憾死他乡的碇客一样。</p>

一旁的东噶多吉再听不下去逃犯们欢快的议论，当他逃出门外的时候，才发现了有个被边缘化的家伙一直在外头，在雪地上。</p>

他用飞船的外壁当做磨刀石磨利了一块石头，又蹲在地上用这块石头画划。</p>

东噶多吉好奇地跟过去，看懂其中一个字是：</p>

“人。”</p>

李明都转过头：</p>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和你的同伴们一起聊天吗？”</p>

“我不知道……”对于李明都所使用的雅语，多吉还是听不太明白，他磕磕绊绊地说道，“我就是不高兴听。”</p>

然后他自顾自地开始解释起卓玛吉祥的发现，和其他人的认识，又说起自己的想法。</p>

他苦恼地坐在雪地上：</p>

“其实我觉得那可能只是偶然经过的飞船的轨迹。这里接近前线地带，各个世界都在运行。”</p>

“你很相信本巴那钦的判断？可我看他自己都不是很自信。”</p>

“因为他在乎我们啊！”东噶多吉脱口而出，然后讷讷地解释道，“所以他一定很在乎大家的怀疑。”</p>

李明都把石头扔了出去，他站起身来，遥望着东天升起的阳光。</p>

“夜更短了。”</p>

本巴那钦没听清楚李明都的话，他放松地说道：</p>

“其实本巴有句话说的是对的，我们真要逃，要逃去哪颗星球呢……要么就是逃到地老天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