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百年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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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玉兰花开满的大街小巷的春天，牛二的拖拉机报废了，发动机大修的钱曹东方答应要出，李满月又答应把自己家二婚表妹介绍给牛二，酒气熏天的牛二才作罢！</p>

虽然这样，齐爱华一家还是搬走了。</p>

某个孩子们放假在家的周末，一辆蓝色的小卡车，开足马力，越过了枯水期的青梧河，停在了巷口。</p>

那一天，曹东方值班。</p>

所以，屁股尚未痊愈的两个男孩，才敢站在门口的柿子树下，眼巴巴的目送齐家人离开。被送给了隔了两个路口邻居家的黄狗球球，一直在远处焦急地汪汪大叫着。</p>

胳膊上跨着小小包裹的齐妙一步一回头地看向黄狗叫声传来的方向，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跟曹智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坐在门墩上的老太爷，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的黑发又长出来了，贴着头皮，很久了，也没心情去染。</p>

眼见齐爱华一趟趟地往车上搬东西，老太爷有心想去帮忙，却始终没能迈出第一步。</p>

最后，看到齐爱华要锁门了，才咳嗽了一声，背着手，硬着头皮走上去，叹道：“华子啊，等过一阵子就回来，你也知道咱青梧村人的揍性，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那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我把话撂这里了，以后，不论你和东方变成啥样，还是不是兄弟，我都是你爷，是孩子的太爷爷！”</p>

听了他的话，齐爱华眼眶一热，险些掉泪，他头也不敢回，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便扛着最后一包行李，向着卡车走去。</p>

“齐妙，你们还会回来吗？”</p>

终究，曹智还是朝着这边喊了出来。</p>

他的小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冲上前去把那辆小卡车的轮子给扎了。</p>

齐妙却没有说话，只能听话地张开双臂，被爸爸抱上了车厢，和姐姐坐到了一起。</p>

车子开动那一刻，背对着青梧村的齐爱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身后，球球还在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可是，车子越行越远，渐渐地听不到了。</p>

齐爱华不知道的是，那一天，在更衣室里换完装准备坐钢索猴车下井的曹东方，把前来检查安全隐患的保卫科长李建国给揍了。不知为何，那一天，一想起齐爱华就要搬走，他没来由的烦躁，三下五除二，便把李建国打成了国宝，几个工友拉了许久才拉开。</p>

李建国被从地上拉起来后，便哭着，去找姐夫告状了。</p>

矿长周长生的处理决定即粗暴又简单，停职反省，什么时候上班，另行通知。</p>

那一天，被停职的曹东方没敢直接回家，而是在矿上的百货店里买了一瓶老酒，一包蚕豆，骑车到青梧镇附近时，停在路边的小树林里，喝了个痛快。一斤老酒快要见底的时候，两眼迷离的他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胡话：“爱华啊，你可真够小气的，不就一个儿子吗，咱不是有仨吗？他们都是你儿子！”</p>

“不……不，是我小气，我他妈连一个都舍不得！”</p>

“你调了班，搬了家，怎么？青梧镇以后就不来了？家不要了？”</p>

曹东方抽了抽鼻子，早春的风在河口侵浸了湿气，吹得他脖子发凉，想起这些年来曹齐两家发生的一幕幕，眼角居然微微湿润起来。</p>

“哼，还要跟我比，比谁家的孩子有出息……我告诉你，谁有出息我都高兴，我就怕他们几个跟咱俩一样，一辈子窝在暗无天日的苦窑里，连李建国那样的皇协军都敢欺负咱们。我告诉你，以后，不论他们谁有能耐，到最后，肉都还得烂在咱们这两口大锅里！”</p>

曹东方说着话，把酒瓶举过了头顶，将残存的几滴酒倒进嘴巴里后，歪歪斜斜地站起了身，去路边取车。可是，他骑了不到20米，却连人带车一下子扑到了路边，于是，扶起车来再骑，行了没几步，又倒了下去。</p>

如此这般，摔了几次之后，曹东方的牛脾气反而上来了。</p>

“治不了齐爱华还治不了你？”</p>

曹东方的嘴巴里骂骂咧咧的，索性，直接把那辆百十斤重的老式自行车扛在了肩上，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p>

曹东方扛着自行车回家的时候，看见齐爱华家的大门果然从外面锁上了，又难免一阵心酸。他酒气熏天地撞开了大门，两个儿子看见爸爸喝醉了回来，连忙过来接车，那一刻，曹东方的心中又难免泛起一阵暖意，突然有些后悔前两天打孩子的事情来了。</p>

“今天怎么那么早下班啊？”</p>

正在揉面的李满月听见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p>

“停职了！”</p>

“为什么停你职啊？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是不是又喝酒了。你前几天不还说要戒酒，要给孩子当个好榜样吗，怎么这又喝那么多？”</p>

闻到了丈夫身上的酒味，李满月用沾满面糊的双手，猛推了几下曹东方的脑袋。</p>

“什么呀，酒是停职后喝的！我把李建国给打了，嘿嘿，一对熊猫眼！”</p>

“我看你是胆肥了呀曹东方，周长生的小舅子你也敢打？你不知道他是你们三矿的大内总管吗？”</p>

“总管？他爱管谁管谁，管我，我就揍他！”</p>

曹东方酒意未消，此时，已经拧开了院子里的自来水管，也不管水凉不凉，低头，咕咚咕咚便牛饮起来。看他这样，李满月又忍不住心疼地在他后背上甩了两巴掌。</p>

喝了一肚子凉水后，曹东方坐在了大儿子搬过来的马扎上，眼睛向齐家的方向一瞥：“真走了？”</p>

“走了，拉了一卡车行李，早上走的。”</p>

曹义蔫头耷脑地回答着。</p>

“也好，走了就没人说齐想那孩子闲话了。从今天开始，人家就是城里人喽！”</p>

说到此，曹东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曹义道：“我可告诉你小子啊，等暑假过了，去五中上学了，你也算是个城里人了。你可得给老子好好学，不能被齐思给落下。到时候，齐爱华回来了，咱得让他瞧瞧，老曹家说话算话。还有曹智你小子，我不指望将来你能考上大学，但也给我把尾巴夹紧喽，作奸犯科的事情，咱们曹家祖上就没做过……”</p>

见爸爸喝多了，两个孩子也不敢狡辩，只悻悻地答应着。</p>

此时，去桥头给人家算命的太爷爷回来了，看见曹东方又喝得醉醺醺的以后，骂了一句，把马扎往地上一丢，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丢到了曹东方怀里：“喏，把这钱给牛二，去修他的破车！”</p>

“爷，这是你今天赚的？”</p>

“嗯！”</p>

“我的爷，这一天二百块，也太多了，您又把哪个冤大头给坑了？给给给，这钱我可不敢要，够我挖一个星期煤了！”</p>

二百块钱对于曹东方来说，已经不算小数目了，酒也被吓醒了一半，以前，老头子给别人算命，也就赚点小钱，赚包烟钱，如今，一下子把200元甩他面前，他还真觉得有些烫手。</p>

“周长生他老婆，看我算的准，心甘情愿给的，干净的！”</p>

老爷子瞧不上曹东方那点出息，背手进了屋。</p>

“什么？矿长妇人也搞封建迷信？”</p>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p>

屋内传来老太爷一句话，便重重地关上了房门，今天，曹家老少的心情都不好。</p>

曹东方一听钱是周长生老婆给的，想起今天周长生停了自己的职，便不再觉得有任何不妥，连忙把钱揣进了怀里。与此同时，伸手戳着两个儿子的额头道：“你们两个臭小子啊，一桶水，几百块，比柴油可贵多了！”</p>

教训完两个孩子，曹东方还是不放心，便跑回了屋，站在爷爷门口朝里面问话：“爷，周长生他老婆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啊？还有，你怎么认识我们矿长老婆的。”</p>

“我怎么认识的，猜呗。她说听说我是老神仙，慕名而来，这年头，能坐着小汽车来算命的，又在青梧镇附近，肯定是你们矿上的人。”</p>

“那也不能证明是周矿长的老婆啊！”</p>

“我问她，家属是不是在矿上工作，她说是，老公和弟弟都在三矿。我一听，就八九不离十了。于是我掐指一算，说她老公在矿上一言九鼎，弟弟是保着他的秦叔宝。她一听，全对上了，还说我是神仙下凡……”</p>

“嗨，您就是蒙呗。也是，蒙对了有钱挣，蒙错了，就再继续扯呗。”</p>

“你管那么多呢，钱给你挣回来就行呗！”</p>

“那也不至于给你这么多啊！”</p>

屋内的老爷子明显已经不耐烦，一小子把门拉开了，盯着曹东方大声道：“我告诉她，她当家的，三年内必有一场桃花劫，想要消灾，得等机缘！她害怕，就给我钱，让我消灾呗。想消灾，哪有那么容易啊，三年呐，慢慢消吧……”</p>

“我说您……”</p>

“这怎么了，周长生扣你奖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这叫天道好轮回，我是把你的钱用另一种方式要回来而已！”</p>

“好好好，我不跟您争，整个青梧镇就没人能绕得过您！”</p>

虽然觉得老太爷赚钱的方式有些不靠谱，但曹东方见有外快，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矿长周长生便把电话打到了村委会，捎信让他回去上班。曹东方去上班时，是被李建国亲自请到矿长办公室的。</p>

在把小舅子支走后，脸上被挠了两条血道的周长生，居然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条好烟，强行塞到了曹东方怀里。</p>

“曹大哥啊，青梧镇桥下算命那老神仙，是你爷爷吧？求求你了，帮兄弟我说两句好话吧，你瞧，这都影响到家庭和谐了。”</p>

“……”</p>

“放心，只要你让老爷子帮我渡了这一劫，以后，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扣你奖金！还有李建国，我让他给你登门道歉！”</p>

想来，那是曹东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爷爷真是神了！</p>

……</p>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齐爱华带着一家子，已经住进妹妹家几个月了，如今老三齐想已经学会走路，满屋子里乱跑。只是说话还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期间，曹义已经在曹东方的斡旋下顺利拿到五中的录取通知书。在从同事那里听说，曹东方特意在镇上的饭店，为曹义举行了一场升学喜宴，还放了一万头的鞭炮后，齐爱华只是冷哼了两句。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不厌其烦地告诫暑假后即将升入五年级的齐思，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凭真本事考上五中，咱们家没钱给你找关系。</p>

齐思听话得不像话，当然父亲所有的要求都乖乖答应。</p>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上学的时候，齐思和齐妙，曾经在曹智的怂恿下，逃了下午一节课，三个人偷偷回青梧镇看过黄狗球球一次。球球瘦了很多，两个小姐妹见此情形，不禁又抹了一会眼泪，哭了一会鼻子，从书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火腿肠，一股脑喂给了球球。三人不敢多耽搁，便又在齐爱华道学校门口接孩子之前，匆匆赶回学校去了。</p>

住进了君安小区的霍青莲，平常很少出门，这里几乎没人认识这家新来的，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的一家子，虽然少了在青梧镇时的闲言碎语，却也多了许多以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碰到的麻烦。</p>

这一天，齐爱华一家刚刚吃完晚饭，齐思和齐妙正在客厅地追逐打闹，楼下的邻居便找上门来了，把门拍得震天响。</p>

听到敲门声，霍青莲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起身把齐想抱回了卧室。</p>

齐爱华见老婆把孩子藏好了，才打开了房门。</p>

“我说，你们能不能让孩子消停点，整天在楼上跑来跑去，头顶咚咚咚响，我们住在楼下就像住在鼓里一样，有没有点素质啊，君安小区还没见过你们这种人呢！”</p>

说话的，是一位更年期父女，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看样子，已经忍了很久，才不得已上来告知。</p>

意识到孩子们吵到了别人，齐爱华连连道歉：“以前孩子们住在乡下，没注意这些，您放心，以后我们肯定会注意的。”</p>

然后，他又转头看着还在吃饭的齐妙，和又不自觉坐到了蒙着琴罩的钢琴旁的齐思，道：“你们俩听到了没有，以后要跑，去楼下小公园跑！”</p>

两个孩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邻居，连忙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p>

齐爱华说到做到，在陪着笑脸送走了楼下邻居后，便要老婆以后在家管好两个孩子。霍青莲脑袋倒也灵光，当天晚上，便裁了旧衣物，续了棉花，给孩子们每人做了一双带松紧的鞋套。</p>

她拿着鞋套去找齐思试穿的时候，齐思还坐在琴凳上，左右打量着那架小姑父郭涛遗留下来的，始终罩着罩子，不见庐山真面目的钢琴。</p>

“妈，我能不能掀开看一眼，就一眼！”</p>

齐思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期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