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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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庄家已经闹成了一团。</p>

庄县令这番上京，他的族叔庄自贤已经为他打点好了一切，将他调任江陵知府，他来定京参与吏部考绩只是走个过场，离开之后便要去江陵上任，因此他收拾了在淮州捞了的十万两，还有妻妾老母，家中下人，举家来到了定京。</p>

庄自贤在定京外有一处庄园，便让庄县令的家眷在那儿安置了，只庄县令本人带着个宠妾准备参加吏部考绩，却没想到遭遇这番横祸。庄老夫人年轻守寡，拉扯着这么一个独子长大，她将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一听说庄县令得罪了定王被打入大牢，登时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又哭又闹，让下人准备了马车，带着一家老小到了庄自贤府上哭闹。</p>

庄老夫人撒泼似的坐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嚎道：“二叔啊，文峰可是你大哥唯一的儿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难道忘了你有如今的官位是谁提拔你的吗！”</p>

文峰便是庄县令的表字。</p>

庄自贤今日早朝上被刘衍毫不留情地驳了面子，此刻一脸阴沉，听了庄老夫人的话火气顿时噌噌往外冒。他冷笑拂袖道：“我有今日地位，自然是因为尽忠职守，奉公守法，你那个好儿子，又是干了什么事会让定王亲自出手拿他！”</p>

庄自贤也是科举为官，只是会试殿试名次不佳，被外放了许多年，得了庄县令之父的提携打点，才能调回到京中，他谨慎行事，钻研了这么多年，才能混到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他素来行事低调，与人为善，虽没有大功却也不曾犯下大错，但今日却为了庄县令之事莫名得罪了定王，这让他心中惶恐不安，又气愤难当。</p>

庄老夫人从地上滚了起来，大骂道：“我儿子刚进京能做什么坏事，早听说那个定王权倾朝野，嚣张霸道，他仗势欺人难道是我儿子的错吗！我看你分明是怕了人家的权势不敢出头，你、你这是不念亲情！枉我家夫君生前对你多番关照，如今是人走茶凉了啊！”</p>

说着又号丧了起来。</p>

庄自贤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恨不得将这个无知泼妇赶出去，但论着辈分他得叫对方一声大嫂，庄氏一族向来同气连枝，共同进退，当年他们夫妻对他有恩，如今他要是不帮忙还将人赶走，别说庄氏一族不能容他，就是朝中官员也要在背后笑话他。</p>

他如今是骑虎难下啊！</p>

庄县令深吸了两口气，平复情绪方缓缓道：“大嫂，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文峰究竟因何得罪了定王。”</p>

庄老夫人怒道：“京兆尹的人不让人探监，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p>

凭着庄自贤对定王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会无理闹事，欺压良民的人。庄文峰虽然远在淮州，但对自己这个侄子的性格为人，他多少是有些了解的。庄文峰的父亲当年最高做到三品官，后来因病死在了任上，按着陈国的恩荫制，他唯一的儿子便能入国子监读书，之后入朝为官。庄文峰不是个能静心读书的人，靠着庄自贤的周旋才谋了个外放县令的官职。淮州乃是富庶之地，在那里当县令算是个好差事。这些年来，逢年过节庄文峰就会送一批礼到庄自贤府中，少则三五百两，多则上千两，一个县令一年能有多少俸禄，可想而知他私底下捞了多少民脂民膏。</p>

只是庄文峰固然不是个好官，又和定王能扯上什么关系？定王如果有他鱼肉百姓的罪证，又为什么只是将人关押，却不当堂审判？</p>

庄自贤本能地不想搅入浑水之中。他如今五十余岁，大感精力不如从前，打算趁着明年年初的京察便致仕，依着恩荫制，他膝下一子可以为官，他已经和吏部打好了关系，到时候给自己的嫡长子谋个好差事，若是这时候把定王得罪狠了，他自己的、他儿子的、他满门的荣华富贵，可就要泡汤了。</p>

庄自贤的三角眼扫过眼前撒泼的庄老夫人，挤出一丝笑容道：“大嫂莫急，就算是议政王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把朝廷命官关进大牢，你我耐心等待几日，京兆尹必有答复。”</p>

“呸！敢情被抓的不是你儿子！我儿子还在牢里受苦呢，他没受过苦，怎么熬得住啊！万一定王让人在牢里严刑拷打……”庄老夫人一个哆嗦，发出更加尖锐的哭嚎声。</p>

庄自贤嫌恶地后退了一步，忍着火气道：“大嫂，你在我这儿闹也不是办法，此事干系重大，我总需要几日时间查清楚，才好想一个万全之策。”</p>

庄老夫人如何听不出来他的推脱之意，骂骂咧咧了许久，才由着媳妇郭氏扶着上了马车，回到城外的庄园里。郭氏是个病弱瘦削的女子，对婆母素来畏惧，一路上由着她骂，一声不敢吭。</p>

一行人回到庄园，便看到面容憔悴的慕明华站在院子里，庄老夫人怒从心头起，登时快跑了两步上前，一巴掌狠狠打在了慕明华脸上，慕明华被打翻在地，发髻被打散，左脸顿时红肿了起来，缓缓浮现出五个指痕。</p>

“贱人！你还有脸回来！”庄老夫人颤巍巍地指着倒在地上的慕明华，破口大骂道，“文峰是带着你出门的，为何他被抓了，你却回来了！”</p>

慕明华脸上表情呆呆的，耳中一片嗡鸣，看着庄老夫人指手画脚大骂，一时间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庄老夫人又气又急，抬脚就踹在她心窝。</p>

郭氏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想跑，却也不敢跑，后退了两步避开庄老夫人的怒火，只怕火烧到自己身上。一众下人也是躲在附近压低了脑袋，想逃不敢逃。</p>

慕明华心窝被踹了一脚，痛得眼前发黑，身上背上又挨了几脚，许久才平缓了过来。</p>

“贱妾……不知……咳咳……”慕明华咳了几声，嗓音又干又哑，伏在地上缓缓道，“老爷被抓之时……贱妾在屋子里……”</p>

庄老夫人厉声问道：“那你和文峰被关在一起，他没有和你说起原因吗？为何他被关着，你却被放了出来！”</p>

慕明华气若游丝道：“老爷被定王打伤了，说不出话了……”</p>

庄老夫人闻言，揪住了心口踉跄两步，凄厉喊道：“他、他竟把我儿打成这副模样！天子脚下，欺压朝廷命官，他定王眼里还有王法吗！”</p>

庄县令的妻子低声道：“婆婆，您小心身子，别气坏了……”</p>

庄老夫人推开想要扶她的媳妇，气得满脸通红：“你也是个没用的，若是你能拴住文峰的心，他何至于宠爱这个丧门星，累得自己坐牢！”</p>

庄老夫人年轻守寡，和自己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最是看不惯那些妖妖娆娆勾引她儿子的女人。自打慕明华进门她看着就不喜欢，虽说长得不算妖媚，却一看就是个有心眼的，庄老夫人明里暗里没少给她苦头吃。庄县令对自己的寡母也是十分敬畏，从来不会替慕明华出头，反而会打骂慕明华讨自己的母亲欢心。</p>

庄县令带慕明华进京，庄老夫人本就是反对的，如今出了事，更是将一切都怪罪到了慕明华头上，连声踹骂她是丧门星，又摇着头连声道：“不行，不行……我得想个法子救我儿，庄自贤那老贼贪生怕死，不念旧情，是指望不上了。这定京咱们还能指望谁，谁才能镇得住这定王？”</p>

郭氏讷讷道：“定王位高权重，能镇得住他的，也只有当今陛下了吧。”</p>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庄老夫人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浑浊的老眼一亮，大叫道：“对！就去找陛下！找陛下主持公道！”</p>

旁边下人还当她是疯了，她却冷笑道：“我明日早朝就去敲登闻鼓！”</p>

众人一听，顿时吓呆了。若自认有天大冤情，便可敲登闻鼓，一旦敲动了登闻鼓，便能上达天听，陛下会亲自过问案情。</p>

但登闻鼓又岂是轻易能敲的，为防止泼皮无赖无事乱敲惊扰圣驾，陈国律令，敲登闻鼓者，先受三十廷杖！</p>

郭氏颤声道：“婆婆，敲登闻鼓得受三十杖，您如何承受得住啊！”</p>

庄老夫人冷笑一声，目光缓缓落在慕明华身上。</p>

“让她去！”</p>

慕明华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庄老夫人残酷的面容，她眼中的光缓缓黯淡了下去。</p>

庄老夫人道：“你若能救出老爷，就是大功一件，日后这庄家主母之位，就交由你来坐！”</p>

慕明华眼神动了动，看向了一旁面色惨白的郭氏，她溢血的唇角缓缓翘起，哑声道：“贱妾自当尽力。”</p>

冬日的天亮得特别晚，早朝开始时天还未亮。半夜忽然下起了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时候结束，只知道出门时枝头上已经压了重重一层积雪了。</p>

大殿内烧着地龙暖炉，倒不觉得冷，吏部侍郎沈惊鸿正回禀着外官考绩的初步结果，就听到远远传来了沉闷的咚咚声。殿内之人俱皆一惊，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p>

“那是……登闻鼓？”</p>

“是谁敲了登闻鼓？”</p>

“若非天大奇冤，又有谁会甘愿承受三十廷杖来击鼓？”</p>

殿下压低了的声音议论着，刘琛皱眉看向总管太监：“去看看是何人击鼓，将人带来。”</p>

一名宦官领了命，匆匆往外跑去。</p>

登闻鼓已经数十年没有被人敲响过了，却在这个天微微亮着的寒冷冬日里惊醒了大半个定京。晨起做买卖的人口口相传，东西二市的人知道了，全定京便也都知道了。</p>

“是个年轻的女子敲了登闻鼓！”</p>

“据说是淮州那个庄县令的妾侍！”</p>

“是那个被定王打伤还关起来的庄县令？”</p>

“他的妾侍这是……要状告定王！”</p>

慕明华纤细的双手抓着鼓槌，面无表情地一下下击打鼓面，鼓声如惊雷一般在耳中和心中轰鸣。她肩上和黑发上都披了一层白雪，但一张脸却比雪还白上三分。</p>

衙门里的人太久没听过登闻鼓的声音了，寒冷的天气让他们不欲动弹，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外面的声音是什么，登时一个个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p>

大门打开，一队官兵涌了出来，将慕明华团团围住。</p>

“大胆刁民，竟敢敲登闻鼓惊扰圣驾，你可知罪！”</p>

慕明华手中的鼓槌被人抢走，瘦弱的肩膀被人狠狠扣住，她被迫弯下腰去跪在雪地里，却仰起了脖子看着面前之人。</p>

“贱妾有冤要诉！”</p>

“管你有没有冤，但凡击鼓者，需先受廷杖三十！”为首之人见不远处的百姓在指指点点，便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带进去行刑！”</p>

慕明华被拖着进了衙门，外面的议论声才大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