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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柔风的手指顺着那一根细细的布带滑动,摸到了当中的绳结。他轻轻拉开,便听见了那块轻薄的布料离开身体的声音。</p>
新鲜的血腥味中,他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朴实而柔和的气息,有着淡淡的奶香。</p>
他过去听鬼市上的人说,抱鸡娘娘曾在澂州嫁过人,后来又嫁了老太监冯时,便以为抱鸡娘娘应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后来他触碰到抱鸡娘娘的手,感觉扎实而粗糙,再听她的声音,淡而无味,嘈杂扁平,便越发觉得印证了他的猜想。</p>
然而现在他帮抱鸡娘娘清洁背上的伤口,不小心触碰到她尚属完好的肌肤,却觉得柔嫩细腻,分明是年轻女人的身体。他觉得奇怪,却也不敢问。</p>
“我要敷药了,夫人。您要是觉得疼,就告诉我。”</p>
女人之前像条狗一样把他使来唤去,却在这当口紧闭双唇,一声不吭。</p>
李柔风揣摩不出她的想法,无奈之下,只能并着二指,从她的后颈处一点一点地往下摸,每一寸肌肤都不敢放过,生怕有所遗漏。触到开始变得不光滑的地方,他便知是伤处,以左手一指点住位置,右手食指蘸了厚厚一层药泥,往伤处轻柔涂抹。待第一层药泥干了,他便再敷一层,以纱布缠盖住。</p>
“我听鬼市上的人说,夫人是澂州人氏?”</p>
“不是,只在澂州待过几年。”</p>
张翠娥回答得调子平平,了无生趣,李柔风却心中一喜,愿意和他说话就行。</p>
“我也是澂州人,夫人可是在澂州见过我?”</p>
张翠娥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别以为我在澂州待过,就是你们澂王的人。早点死了让我帮你的那份心思,你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p>
李柔风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抱鸡娘娘。</p>
他过去打心眼里看不起下等人,总觉得他们大字不识,愚昧无知,做人便如猪狗,终日营营逐逐,除了生养病死,毫无头脑。</p>
然而这个抱鸡娘娘,“看”似死水枯鱼般的妇人,暗中却闪着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把一切都看了个分明。</p>
今日被冯公公毒打,她究竟是否能够躲避过去?李柔风不知晓,但他现在隐约意识到,抱鸡娘娘是有意把自己弄出那样一副惨状的。</p>
被打之后,她也不去处理伤口,清洗脸上的血迹,愣是在地上枯坐了一个时辰,直到杨燈到来为止。</p>
她在等杨燈。</p>
但她不想为杨燈算命,毕竟一个只剩七天好活的人,骗他,毁了自己名声,直言,她一个低贱之人,落不得什么好下场。</p>
李柔风想明白了这些,却害怕抱鸡娘娘看破他压在心底的那一点心思,那是支撑着他挺过瘫子阳魃的毒打与虐待,忍耐至今日的一点点微末信念。他低声辩解道:“之前夫人说认识我,我只是好奇夫人是如何认识我的而已。我们李家,虽然我的两个兄长声名在外,知道我的人却不多。”</p>
张翠娥冷冷一笑,道:“你今年二十四岁,二月初二花朝生辰,是吗?”</p>
李柔风微惊,他的生辰,只有父母兄长和萧焉知晓,她又如何得知?他当下应道:“是,夫人如何知晓?”</p>
张翠娥却不再言语。</p>
李柔风困惑不已,却不敢再开口探询。幸好他自幼钻研金石之学</p>
,扑墨拓碑,整理古文字,练出了极好的耐性。他接着为张翠娥敷药,两人沉默无言。他敷了半个多时辰,到最后张翠娥已经伏在竹榻上昏睡过去。他为她缠绕最后一道纱布时,纱布从她下腹上绕过,感觉到她的腰极细软,不盈一握。</p>
这一夜,冯时又没有回来。</p>
李柔风在榻上辗转难眠。成为阴间人之后便不再需要睡眠,黑夜之中,他仿佛置身另外一重世界,百鬼夜行,尖声厉叫,吵得他无法休息。张翠娥那一觉睡下,中间就再没有醒来,他也不知道吃什么,半夜里越来越饿,饥肠辘辘。忍到四更天,他终于爬起来,摸进了厨房。他看得见鬼魂,却看不见吃食这些无生命的物事,东嗅嗅西嗅嗅,半天才在笼屉里摸到一个凉硬的馒头。</p>
李柔风走到院子里去啃馒头,看见有四个幼童的鬼魂在院子里玩耍,是曾经在这里住过并死去的孩子。</p>
那几个孩子从上到下,一个挨一个地在空中坐了一列。</p>
李柔风过去摸了摸,原来他们是坐在一把梯子上。梯子后面,是一株老樟树。夜风一摇,樟叶的香气便飘过来。</p>
第一个孩子宣布:“现在,我要爬到树顶上去了。”</p>
第二个孩子说:“我也要去,我想看看爹娘在哪里。”</p>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你们会飞呀。”</p>
第四个孩子傻乎乎地说:“我经常会忘记我会飞。”</p>
李柔风咬咬牙,穿过几个孩子的身体,摸索着爬上梯子。两个孩子的魂魄在空中飘浮,还有两个在认真爬树。他看不见树,便追随着那两个爬树的孩子,一直爬到老樟树的最高处。</p>
在最高处,他看见了整个建康,心尖为之一紧。</p>
这座他曾经见过、繁华富丽的石头城,古称金陵邑,如今已成鬼城。渺茫鬼灯上浮着浓浓黑雾,飘忽流散,细细看去,却是密密麻麻的阴魂在游荡。</p>
原来有这么多的魂灵,他要从何处找起呢?</p>
过去数月他心甘情愿背着瘫子阳魃来到建康,盘桓于鬼市之中,不过是存了找到那个人的心思罢了。那个人是在建康被萧子安杀死的,心有不甘的魂魄,应该还留在建康吧?倘若他能找到那个人,是不是能把这一副阴间人的躯壳给他?听说这世间有秘术,魂魄要借活人躯体还魂难如登天,可是要用阴间人的躯壳,却不是什么难事。他比自己厉害太多,这世间人只会供他驱使左右,区区阳魃,又岂奈何得了他?</p>
李柔风吃完了馒头,又慢慢从老樟树顶上爬下来。他回忆着,此前瘫子阳魃死了之后,他过了一个晚上,待到阳气浮生的时候才开始从指尖发生腐烂,烂到他见到抱鸡娘娘时的那个样子,经过了整整两日一夜。所以他只要晚上出去,赶在大郎君第三声啼叫之前回来,应该就不会体会到那种浃髓沦肌般的痛苦。</p>
他从老樟树上折了根长度合适的树枝,撸去枝叶,贴着墙往外走去。有樟木棍在前面探着地面,他心中踏实许多,甚至是数月不曾有过的,隐约开心起来。</p>
过去他不高兴时,萧焉想逗他开心,往往要费很大气力,或请来最好的伶人在他面前舞蹈,或命人千里迢迢前往三秦之地,觅来秦砖汉瓦赠予他。</p>
他却不知,如今的开心,竟来得如此容易。</p>
他的手指扣上大门的门闩时,心中甚至涌起一种逃亡的兴奋。虽然他知道这逃亡是短暂的,但短暂的自由,又何尝不是自由呢?他终于不再像过去一样,一到晚上就被瘫子阳魃用一条锁链把他锁在身边了。</p>
然而门闩刚刚被他抽动半截,背后一个冷冰冰、毫无生机的声音如鬼魅一般扬起:“你想去哪?”</p>
李柔风头皮一麻。</p>
他生怕被张翠娥发现他此行的目的,转身道:“我,来看看门锁好了没。”他双手背在身后,紧靠着门闩,心惊肉跳地一抖指尖,拔出来半截的门闩又被塞了回去。</p>
面前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不知道阳魃现在是什么表情。他试图通过这一大团跃动的火焰揣摩阳魃的心情,结果却令他失望。</p>
火焰看起来和前一晚无甚区别。</p>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他手中的木棍被夺走,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臀上——</p>
“我让你用拐棍!我让你用拐棍!”</p>
李柔风狼狈不堪地躲闪着,学着张翠娥求饶道:“夫人,别打了!我知错了!”</p>
张翠娥却不似冯时,对他的求饶恍若未闻,反而打得更狠:“你一个阴间人,耳朵鼻子不好使还是怎的?离了拐棍就活不了还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断你的腿!”</p>
李柔风全然不知张翠娥为何对不让他用拐棍这件事如此执着,过去瘫子阳魃是不拦着他用的。但张翠娥的话确实让他羞愧,他如今耳鼻身触灵敏非常,只要多费些精神,的确可以听风辨向,只是他想省些事罢了。</p>
他一惭愧便不再辩解求饶,张翠娥也就不再打了。李柔风嗅到淡淡的血腥气,道:“夫人,您的伤口裂了。”</p>
张翠娥冷淡道:“不用你管。”她以木棍敲着红砖地面,“随我来。”</p>
李柔风随着她往院内走去,问:“夫人要让我做什么?”</p>
张翠娥道:“下苦力。”</p>
李柔风不解地啊了一声,张翠娥边走边道:“修房子。你忘了我去鬼市买人是做什么?”</p>
李柔风不是忘了,是根本没往这方面想。</p>
他目不能视,在冯宅中打打杂还成,修葺房顶、和泥补墙这种活计,做起来就困难了。</p>
他以为,张翠娥把他带回来的最大目的,是去看杨燈的死期。</p>
张翠娥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差点忘了,阴间人不用睡眠。既然如此,晚上也得给你找点事情做,省得你半夜起来操心房门锁了没有。”</p>
李柔风心想他跟着瘫子的时候也没这么苦。</p>
但如此一来,他哪里还有机会出去寻找那人的魂魄?他当下急切道:“夫人,这事情我做不来!”</p>
张翠娥冷冷看向他:“为何?你年纪轻轻的,下不了力吗?”</p>
李柔风道:“夫人,不是我不肯出力,是……”</p>
张翠娥道:“你肯出力就好。”</p>
李柔风道:“我看不……”</p>
张翠娥:“我已经代你想好了办法。”</p>
两刻之后,李柔风看到那一团艳丽的火焰升到了半空,宛如烟火绽放。</p>
张翠娥背着一个大布袋,通过梯子爬到了正房的房顶。她站到屋脊上,从布袋中掏出一把灰,顺着风均匀地撒在了屋顶的瓦面上,一把又一把,连垂脊的吻兽都撒上了。</p>
而在李柔风眼中,这些浑然又是另外一幅图景。</p>
半空中的火焰里,不停地飞落萤火一般的尘埃,幽幽的蓝绿色光辉,在漆黑的世界中极为显眼。</p>
一座形貌古朴的屋宇在眼前慢慢成形,瓦当、滴水、斗拱、卷杀、五脊六兽、狻猊、斗牛、獬豸、凤、押鱼,也一点一点地显露出它们的形貌。</p>
宛如千万点荧光汇聚,流光璀璨如天上星河。真正的琼楼玉宇,或许便是这般模样。</p>
久违了的世界。</p>
李柔风抚住心口,他本以为死掉的心脏在那里跳得很快。</p>
这些发光的尘埃是什么?是两刻之前,张翠娥带他去到浮屠祠,装殓起来的骨灰。浮屠祠中此前存放的骨灰坛堆砌成墙,张翠娥也命他提了几坛回来。</p>
那团火焰移动着,房屋的形状仍在延伸,越来越清晰。</p>
那扁平纤细的声音道:“看清了吗?”</p>
李柔风忽然道:“等一下。”屋角的台基上,因为张翠娥走下梯子,也漏了些骨灰,显出斑驳的形貌。他向那团火焰伸手,摸到她的手,从布袋里抓了一把骨灰。</p>
李柔风跪在地上,将骨灰撒在那一片台基上,又细细地抹匀。</p>
上头有些花纹,是块残碑。</p>
李柔风屏住呼吸,以骨灰细细研磨,一些字便依稀显了出来,龙章凤篆,张翠娥也并不识得,只是李柔风越看越是惊喜,道:“这是孙仲谋当年迁都于此,改‘秣陵’为‘建业’的碑记。从字形和镌刻技法来看,是真碑无误!东吴流传下来的碑刻极少,此碑价值极高!”</p>
张翠娥淡淡地哦了一声,冷漠道:“又不能卖钱。”</p>
李柔风从她手中夺过布袋,又抓了好几把骨灰往周围的地面撒去,果然发现这座老屋的台基,俱是以古碑石砌就!</p>
这座古旧老屋,于他人如敝屣,于李柔风如秘宝。</p>
“夫人。”李柔风强抑住心中的激动,恳求道,“可否容我在这院中拓碑?我夜半拓即可,绝不让冯公公知晓,也不会耽误工时。”</p>
他转身看着那一团冷火,却发现方才他撒骨灰时,许多细微的灰尘被忽起的微风迎面一吹,黏在了张翠娥身上。</p>
阳魃的火焰之中显出了一个细腻的人形。</p>
之前在马上,张翠娥坐在他前面,李柔风知晓她个子不高,现在看来,原来她只到他的胸口。</p>
敷药时,他知晓她腰肢极细,这时才觉她整个人都很瘦弱,看起来就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脸他依稀也能看到一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不少骨灰,湿润的嘴唇上也沾了许多。</p>
他一直以为张翠娥三十来岁,这般看来,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恐怕比他还小。</p>
李柔风心中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就这么个丫头,这两天把他使唤来使唤去?</p>
张翠娥依然声音冷淡而扁平地道:“随你。”语气一如既往,寡淡无味,干燥如枯草。</p>
可李柔风分明看到那闪烁着微弱荧光的嘴唇上,掠过一缕笑意,他甚至感受到了那笑容中的克制和复杂情绪。但他再细看时,笑容却没有了。</p>
莫非是他看错?</p>
张翠娥以樟木棍敲着地面:“随我来,我带你去杂物房。这房子的梁柱和檩子什么的都没坏,修房顶和勾填砖缝之类的活计,你学学就会。”</p>
李柔风不动,固执地问道:“夫人,恕我无礼,你多大岁数?”</p>
张翠娥转头,见他睁着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心中一惊,摸了一下脸颊,忽地恼羞成怒,一棍子击在李柔风的膝弯处。</p>
李柔风猝不及防,被打得跪倒在地,听见张翠娥怒喝道:“你管我多少岁,就算我现在才三岁,你也得像狗一样听我使唤!”</p>
李柔风本欲问清张翠娥的岁数,推算她是什么年纪待在澂州的,或许能帮助他想起她是如何认识他的。然而张翠娥不肯说,他也只能作罢。</p>
恰如萧焉赠的字,他本性柔和,迁延若水,徜徉如风。这样的个性,过去总令父亲扼腕叹息,觉得他不如两个兄长志向宏大,仕进通达。然而在他落难之后,这般性格反倒保护了他。</p>
他触到了张翠娥的逆鳞,张翠娥将他赶上屋顶,更换残瓦朽木,片刻也不许他停歇,稍有懈怠,便乱棍相加。</p>
李柔风默默忍耐,张翠娥的脸已经洗过,衣裳换罢,用薄巾遮了面,拿着棍子坐在屋顶正脊上督工。那四个孩子离张翠娥远远的,在屋脊另一头坐了一溜儿,一个个托着腮,乖巧可爱。</p>
第一个孩子说:“我好像闻到了爹娘的气息。”</p>
第二个孩子说:“是哦,可是爹娘不是去杀杨燈了吗?杨燈还没死,他们不会回来的呀。”</p>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因为你坐在爹娘的骨灰上。”</p>
第四个孩子跳起来拍了拍屁股:“哎呀!”</p>
四个孩子便飞走了。</p>
李柔风慌忙合掌闭目,喃喃忏悔道:“我不是有意拿你们的骨灰坛,只是放在外面,我一伸手就拿到了……对不起对不起。”</p>
张翠娥拿樟木棍打了下他的手,斥道:“你做什么?”</p>
李柔风犹豫了一下,说:“有鬼……四个孩子,说咱们撒了他们爹娘的骨灰。”</p>
张翠娥道:“有什么可道歉的。杨燈的兵杀了他们全家,连一只猫都没放过。他们一家六口的尸骨是我殓的,亡魂也是我超度的,现在他们不肯走,我有什么法子?”她把装瓦的铁皮桶敲得当当响,厉声道,“干活!”</p>
如此一直到后院的大郎君叫了第三声,李柔风眼前的一切渐渐消失,又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他摸索着提醒张翠娥:“夫人……我看不见了。”</p>
他感觉到张翠娥的声音在离他远去,渐渐到了房子底下。</p>
“你就在上头待着。”</p>
李柔风急道:“为何?”</p>
“待二郎回来的时候,须得看到你在屋顶劳作。”</p>
李柔风哑然,垂头丧气地坐了一会儿,顺着屋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爬到边上,却怎么也摸不到梯子。他想起方才两道砰砰声响,原来张翠娥早已把梯子搬走了。</p>
冯时在接近正午的时候回到冯宅。李柔风正在房顶上布瓦,灰头土脸不成人形。冯时见一大片屋顶都已经焕然一新,便未再过问,径直进了厅内。</p>
张翠娥已经为他备好午膳,冯时吃罢,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生辰八字。</p>
张翠娥挑起细长的眉,敏锐的目光掠过冯时的面孔。冯时的面色依然是莫测的,没有多余的内容供她揣摩。</p>
“公公,这是吴王侧妃新得的小王子的八字。”</p>
冯时动了动花白的长眉,道:“不错。你看此子命相如何?”</p>
张翠娥目光闪烁,在袖中略略掐指,蹙起眉头道:“此子命数甚异,一生坎坷飘零,却又是帝王之相。”</p>
“何种帝王?”</p>
“大凶大杀。”</p>
冯时双瞳中的浊光骤然聚积,他又问:“父母宫如何?”</p>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p>
“如何化解?”</p>
“过继给他人。不过这是转嫁之法,继父继母,亦会遭遇克害。”</p>
张翠娥说完这些,抬起目光对着冯时。算命之人,知七分,先说两分,剩下五分,察言观色见机而言。</p>
然而冯时凝神半晌,忽而一笑,拉过张翠娥掐指运算的右手握在掌心:“好孩子,除了化解之法,你和王妃请来的那位阳隐高人所言竟一模一样。”</p>
张翠娥心中一动,问:“阳隐山的通明先生?”</p>
“不错。”</p>
她的眉头顿时皱得紧了一些。通明先生功力远在她之上,她若说两分,通明先生应该说四分才对。通明先生为何不提,这孩子的父亲倘若能顺利渡劫,亦有一飞冲天之机?刑父克母之相,亦能转为庙旺之势?</p>
冯时看出些蹊跷来,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p>
张翠娥摇摇头,道:“通明先生是我师叔祖,隐居多年从不出世,我只是好奇,吴王妃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请动他。”</p>
冯时此刻心情甚好,拍了拍她光洁的手背,道:“通明先生两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吴王妃早前便寄信相邀,他下得山来,头一卦就给了这小王子。”</p>
萧氏。</p>
哪个萧氏?吴王萧子安一支,还是澂王萧焉一支?</p>
她每每推演到这一卦时,卦象便混沌一片,仿佛有什么怪力搅在其中。</p>
张翠娥那骨节分明的五指在冯时的掌心里微微一颤,口中却乖巧问道:“那通明先生是如何给出破解之法的?”</p>
冯时的一双嘴唇与老熟将烂的红枣一个颜色,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p>
“出家。”</p>
这日三更时分,冯时依然入宫值夜,李柔风依然上房布瓦。张翠娥面罩薄纱,守在一旁,盯着李柔风。李柔风被晾在房顶一天,无甚好兴致,紧闭嘴唇一言不发,只盼着早日修完屋顶,早日找到机会外出。</p>
张翠娥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柔风,直到更夫敲了四更天的梆子,她忽地执木棍挑起李柔风的下巴,道:“一个人什么时候会说谎?”</p>
李柔风吓了一跳,却不解她是何意。</p>
张翠娥声音平平地道:“比如你,明明一直想出去寻找萧焉的魂魄,却不得不囿于此处对我虚与委蛇,你说,是为什么?”</p>
李柔风惊得险些从屋顶滚落下去,被张翠娥手疾眼快地一棍子挡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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