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走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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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前行。</p>

陈仰闭起双眼遮住眼里的情绪，尽全力用最快的时间整理内心的秩序，他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的所有阈值都在恢复。而且恢复得很快。</p>

审核区已经走过去了, 阈值不再被监督提取，他在这里可以做个正常人。</p>

陈仰经历这场审核才深刻意识到，人控制不住自己会有多痛苦，他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体会到了朝简所承受的折磨。</p>

开车的青年嘴皮子很利索，自从陈仰上车以后, 他那张嘴就没停过, 一个人自言自语，不需要谁搭话。</p>

车轮掉进坑里, 车身狠狠一颠, 陈仰的胃里有水在晃，虽然难受, 但这种程度却远远比不上进来前的程度。</p>

进来前的那一刻太可怕了, 他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成熟的果子，还是催熟的。那孢子估计是在广场寄生的，无声无息地在他体内依附生长，突然发育成熟。再晚一点，他就死了。</p>

陈仰的四肢有些发抖, 幸好朝简总是在他崩溃的时候检查他的口罩, 让他在体验馆里没有吸入白丝中毒。</p>

中毒死得更快, 眨眼的功夫人就断气了。</p>

感染孢子要慢一点，会有个吐丝，也就是播种的过程，这才让他有机会绝处逢生。</p>

陈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畅通无阻, 没有被异物堵住的那种不适，他咳了声，嗓子里也没有沙沙声。</p>

都过去了，那一关他迈过去了，陈仰眼皮下的眼球不停转动，思维很活跃，肾上腺素直线上升，快了，就快要回家了。不能让朝简等太久，不然他会吃药吃到吐，然后自残疯掉。</p>

等走到终点外，回了家，他要和朝简……</p>

陈仰的精神世界一空，他幻想不出来回家以后的生活。</p>

对任务这来说，这份平淡难于登天，当它降临的那一瞬间，陈仰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心态去迎接它。</p>

陈仰发白的唇角忍不住地往上扬了扬，那就先来个拥抱吧。</p>

然后再和朝简一起呵护它。</p>

陈仰交叉着放在腹部的手捏了几下，不知道郑之覃乔小姐他们一伙人怎么样了，还有没有谁跟他一样进了最后一关。</p>

算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经历和轨迹，只要活着，早晚都会有再见的一天。</p>

活着。</p>

要活着……</p>

陈仰捏着手指关节的力道倏然加重，科技园A3楼的任务里，朝简在他的试探下承认自己懂唇语，但只是特定的几个字，当时他问是几个字的，朝简说是三个字。</p>

原来就是他说的啊。</p>

三个字的唇语——要活着。</p>

陈仰的眼尾不停颤动，一段感情里面，一个人忘了所有，另一个人记得所有，可怜又幸运。</p>

因为记得所有的那个人回头找对方，不论遭受了多少次的绝望挣扎，始终都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走不下去了就爬，爬到了对方的身边。</p>

而忘记所有的那个人初见就盲目地信任，控制不住地依赖接近，不知不觉间敞开自己的世界让对方进来。</p>

这是一场本能爱恋。</p>

陈仰的呼吸有点不瞬，他扯开衣领，突起的喉结滚了滚。</p>

“哎呀妈呀！完犊子了！”前面的粉色翅膀帽青年忽然大力砸了一下方向盘。</p>

陈仰往后看去，脸色一变，怎么追上来了！僵尸的移动速度有这么快吗？</p>

“啪”</p>

口香糖吹成的大泡泡炸掉的声音在陈仰耳边响起，他闻着草莓的甜香，神情有几分愣怔。</p>

陈仰的余光落在文青指间的硬币上面，原来他们曾经做过队友。只是他重置了，文青也没了那部分记忆。</p>

陈仰心想，朝简说自己以前没和文青做过任务，这说明他跟文青认识的时候，朝简还不是他搭档之一。</p>

那应该是比较早时候的事了。陈仰揉了揉鼻根，文青经过他重置前的路，来到他重置后的路上，一直在走，做了不知多少任务，真是个奇人。</p>

“哦豁。”文青嚼着口香糖，“它们在车屁股后面跳啊跳的，根本甩不掉，好紧张啊。”</p>

嘴上说着担心的话，眼里却闪着激动的光芒。</p>

陈仰的眉心轻抽，文青除了年轻些，隐约是少年模样，别的就没变过。</p>

“帅哥，看我干嘛，看僵尸啊。”文青理了理厚厚的刘海，笑得邪气。</p>

陈仰转过身，留意快要跳上车的僵尸们，太近了，他像是已经被那股子腐烂的腥臭味熏了一脸。</p>

“跃哥，给你！”</p>

青年从前面扔过来一物，砸在了文青脸上，他“唔”了声，明明比对方小，却跟个无奈的长辈似的：“里奥同志，我看你的眼睛不太好使，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挖了给僵尸做早餐，也算是造福社会了。</p>

“小弟弟，我开车呢，扔不准是正常的，倒是你，啥也没干，就吹泡泡，怎么也不知道躲……”里奥从后视镜里瞥到文青凉下来的眼神，他的后脑勺顿时一麻，“亲爱的小伙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p>

文青微微一笑：“保证给我一个奇迹？”</p>

里奥也笑：“不是，我是保证下次扔的时候，扔准点。”</p>

文青才不管这是在逃亡的路上，他抓着驾驶座的椅背扑上去，一把拽走里奥头上的粉色翅膀帽，并撕掉了那两片翅膀。</p>

车里响起里奥痛失爱妻的嚎叫。</p>

陈仰没注意文青和里奥的过招，他在摸手里的手|枪，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是HKP7。</p>

这不会是我曾经用过的枪吧？</p>

车后面的玻璃突然发出刺耳声响，有僵尸跳上来了，尖锐的黑色爪子抓在上面，所过之处全是瘆人的抓痕。</p>

“跃哥，上啊！”里奥急转方向盘，试图把僵尸甩下去，“我都把你丢屋里的小老婆带过来了，你还不上等什么呢？”</p>

小老婆吗？陈仰不由自主地攥紧手枪，他降下车窗，手握住枪伸出去，扣动扳机，连续几声响。</p>

车后的几只僵尸全部被爆头。</p>

夜幕已经渐渐盖了下来，他却不用瞄准，凭直觉和肌肉反应就开枪了，命中率百分百，没有空枪。</p>

“牛！”里奥按着车喇叭狂喊。</p>

“感谢帅哥为我们带来这么一出精彩的表演。”文青啪啪鼓掌。</p>

陈仰的心情无法形容，怪不得他在无名小镇的任务里第一次接触真枪，手感却丝毫不陌生，到了那个任务最后，他更是在河边摸出抢扣动扳机，一枪击中。</p>

很快的，陈仰就没办法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因为尸潮又追了上来，前面的几个眉心都有孔洞。</p>

子弹竟然打不死它们，顶多只能让它们倒地躺一小会？陈仰的心态要崩。</p>

“妈蛋的，今晚不知道咋过。”里奥加速再加速，车子在路上颠得快要飞起来，“就跃哥你还剩几颗子弹，得省着点用。”</p>

“晚饭吃什么好呢……”文青发愁地呢喃。</p>

“吃屁吧，不行，肚子里没存粮，屁都没得吃。”里奥锤方向盘。</p>

旁边的陈仰没参与这个话题，他把玩着手|枪，僵尸惧怕阳光，白天会躲在阴暗的地方，到了夜里才出来找吃的，他来得很不凑巧。</p>

不知过了多久，车开过黄昏，开进黑夜，停在一个寂冷脏乱的小县城里面。</p>

县城是空的，塑料袋乱飘，孤魂野鬼一般。</p>

陈仰下了车，发现里奥从后备箱搬出几袋粮食，看来是出门采购去了。</p>

夜风很冷，空气里充满了不知名的恶臭味，陈仰检查浑身的口袋和背包，书还在，钻石跟日记本都没有了。他找到了自己的身份白卡。</p>

——019。</p>

同一时间，陈仰的脑海深处像是有什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吐出半块记忆碎片。</p>

那是有关这个任务的片段，只截止到现在这一刻，后半段没有。</p>

后半段应该是在他离开的时候才能得到。</p>

陈仰整理着前半段的信息，末日生存任务，时限是一周，现在是第四天，进程已经过半了。</p>

丁会春说最后一关没禁忌，输赢都要看自己的信念，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不是在做任务，他是在回顾人生，回顾被规则抹去的那些经历，进入的时间不定。</p>

陈仰把背包的拉链拉上，这是一支三十五人队伍，目前存活的只有六人，他，文青，里奥三人没手伤，另外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p>

队伍里没有孙文军和香子慕。</p>

香子慕说他们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新人，机缘巧合之下才成了搭档，现在看来，这个时期在那两个事件点之间。</p>

陈仰把手抄进口袋里，拿出枪，熟练地拆解组装，全程不过一分半。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如果再来几遍，自己能在一分钟内完成。</p>

射|击方面的天赋没怎么在重置后的任务里展现，可惜了。</p>

陈仰转而一想，这是庆幸，当任务需要用枪的时候，鬼知道是什么模式。</p>

西边一个屋子里传出里奥的咒骂，夹杂着他踹桌子砸椅子的响动，他在通过暴力发泄。</p>

陈仰快速背上包，大步奔跑过去，记忆碎片拿回来了一块，情感却没跟上，对于这个现象，他一点都不意外，毕竟朝简用自身的经历给他打过预防针。不过他隐隐感受到了曾经做任务时的激情澎湃。</p>

陌生又熟悉。</p>

陈仰跑过文青身边的时候，喊了他一声：“文青。”声调略微有点不自然。</p>

“出事了。”陈仰说。</p>

“啊？出事了？”文青正在用纸巾裹口香糖，即便是在末日，他都不乱扔垃圾，这是他的文氏活法。</p>

“嗯，看看去。”陈仰拉住他就跑，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p>

文青很明显地僵了一下，之后才笑容满面：“帅哥，你手上好多汗，怎么，怕啊？”他自问自答，“我也怕，末日诶，太可怕了。”</p>

陈仰接他的戏：“没事，做完任务就能回去了。”</p>

“真乐观。”文青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头顶的夜空，“明天是个好天气，但我们不一定就能见到明天的太阳。”</p>

陈仰让文青自己演，他不说话了，只是提高脚下的速度，飞快拉着对方去了里奥那里。</p>

这个任务前半段的记忆告诉陈仰，里奥是新人，很有潜力，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他自称是李跃，没透露真名。</p>

陈仰重置后无论是在任务世界，还是在虚假的现实世界，都没有再碰到过里奥，不清楚他后来的走向。</p>

朝简说他做了很多任务，那一定有多很多队友，交过很多朋友，曾经和他有过交集的那些人，十分之九都没有再遇见过。</p>

手里的枪被陈仰抓得发热，他拽着文青跑到里奥身边，刚要询问，滚到嘴边的声音就掉到了地上。</p>

屋里的景象令人头皮一阵阵紧绷。</p>

有一具尸体歪倒在墙边，是个男性，他身体里的血都被吸干了，脸上的皮肉变成薄薄的泥灰色，紧贴着干硬的头颅。</p>

三个负伤的队友死了一个，失踪了两个，难怪里奥会崩溃。</p>

“老刘被吸血了……很快就要尸变了……”里奥使劲揪着自己快秃了的头顶发丝，“跃哥，咱送他上路吧。”</p>

陈仰用枪对着尸体，扣动扳机的手一停，他通过记忆碎片才知道，子|弹还是对僵尸有用的，只是要多打几个洞，一个不行。</p>

枪械都是队友们四处搜集来的，越用越少，现在只有他这把枪能打，剩七颗子弹。</p>

七颗，怎么撑三天？子弹要用在危急的时候，陈仰把举着枪的手放了下来。</p>

“这次还用火烧吗，不如试试我的尿？”文青羞涩地说，“我还是处男。”</p>

陈仰：“……”</p>

里奥：“童子尿才有用！”</p>

“歧视处男尿。”文青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世道真的是，哎……”</p>

里奥咬牙切齿。</p>

陈仰看的出来，里奥不喜欢文青这样的队友，应该说基本都不喜欢。我们玩命，你玩游戏，不是一个模式。</p>

不多时，一把火烧死了老刘的尸体。</p>

里奥很担心老刘中途尸变暴走，全程都不敢喘气。而文青就蹲在地上转硬币。</p>

陈仰扫视四周，他们现在是在一个高墙大院里，算是小县城最安全的地方，可这里面已经发生了两次打斗。</p>

不是外面的僵尸攻进来的，是队友被咬了没说出来，最后感染了。</p>

最惨烈的是一个男孩子被感染的搭档咬伤了，报复性地咬了同屋的几个队友，全灭。</p>

“我们真惨，别说黑驴蹄子黑狗血符箓什么的了，就连糯米都没有。”里奥颓废地坐下来，他用手里的铁棍拨拨还烫着的灰烬。</p>

陈仰深吸一口气，僵尸不像丧尸那样寻血腥味，它寻活人的气息。乱葬岗那些僵尸都是县城里的人，一场怪病让这里变成空城，又从空城沦为僵尸们的觅食地。</p>

死去的队友都成了尸潮的成员。</p>

陈仰将自己从那半块记忆碎片里面抽离，他感觉再不出来，阈值又会大幅度降低。</p>

“咕噜噜……”这声音是从文青的肚子里面发出来的。</p>

陈仰说：“我去做饭。”</p>

“哇。”文青捞起还在旋转的硬币，“我能点菜吗？我想吃……”</p>

陈仰以为文青要点一堆花里胡哨的菜式，没想到他说的是：“鸡蛋炒饭。”</p>

“没有鸡蛋！”后面的里奥叫道。</p>

“好吧。”文青耸肩，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那就炒饭。”他在陈仰开口前补充道，“剩饭够我们三个吃了，要是不够，那你们少吃点好不好，拜托了。”</p>

里奥掀翻了院里的小桌。</p>

文青不管里奥，他只是眼巴巴地瞅着陈仰，跟只小馋猫似的。</p>

“一会就好。”陈仰利索地进厨房忙活起来。里奥是这个幻境里的配角，文青是主角。</p>

陈仰还没拿到这个任务的另外半块记忆碎片，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怎么收尾。</p>

朝简过了十七个幻境，他估计也差不多。</p>

陈仰想到了他玩的Seven游戏，画风是前半部分阳光明媚岁月静好，后半部分压抑阴暗，恐惧绝望，最后以满屏幕的血结束。Seven的每一关都那样，全是那种画风，节奏很生硬地切成了两截，没有过渡部分。</p>

那是朝简自己最后一关的经历，陈仰怀疑游戏是朝简专门找人给他做的，针对他的走马灯幻境。</p>

陈仰用勺子把剩饭挖出来，如果他目睹过朝简死亡，他的幻境才会是那个画风。所有幻境都是朝简带给他快乐和痛苦。</p>

然而那是没发生过的事，所以他的幻境画风不在朝简的意料之中，他是正常节奏。</p>

游戏也不算白玩，他已经有了心理预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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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哥，小敏和王先生肯定尸变了，现在不知道躲在哪，咱得小心些。”里奥凑到陈仰旁边，前言不搭后语，“好香。”</p>

“拿碗过来。”陈仰铲着锅里的炒饭，粒粒分明。</p>

里奥还没行动，文青就抱着碗来了，蹬瞪蹬的脚步声别提有多欢快了，他毫无身处末日的自觉。</p>

陈仰给他们两人盛了饭，自己也搞了一碗，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命。</p>

“妈蛋，这像不像断头饭啊，吃完就上路了。”里奥口齿不清，嘴里喷饭粒。</p>

“你老师有没有告诉你，要珍惜粮食？”文青见里奥要反驳，他又说，“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念那首诗了。”</p>

“爷，文爷，我错了！”里奥为了好好吃个饭，赶紧溜出文青搭的大舞台。</p>

表演被临时打断，文青阴恻恻地看着他。</p>

里奥抱着饭碗去门口蹲着去了。</p>

陈仰扒拉炒饭，眼睛看着院里，他总有种一大波僵尸正在靠近的感觉。</p>

这个想法过了不到两分钟，陈仰就丢下了碗筷，迅速掏枪。</p>

里奥反应过来，一个滚爬，躲进了桌底。</p>

文青还在吃炒饭，他不是往嘴里扒着吃的，是一小口一小口吃，就像是在享受大餐一样。</p>

陈仰一把将他拽到了门后。</p>

县城的店都没了，厨房点的是蜡烛，微黄火光被门外吹进来的风给撞得左右摇摆。</p>

院里的月色被乌云遮挡，有东西进来了！</p>

那东西的身形如松散的老木架，走路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散架一般，它的四肢不灵活，深凹的眼窝下，冰冷而木然。</p>

几缕枯黄的残发渗入头皮，纹丝不动。</p>

陈仰凭记忆认出它是小敏，他捏着枪的手紧了紧，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枪。</p>

“屏住呼吸。”陈仰用口型对笑嘻嘻的文青道。</p>

文青还对着僵尸微笑。</p>

陈仰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