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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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青一向是个能早到绝不来迟的个性。
是故,这天答应了要一起吃顿午饭,便只紧赶慢赶简单把自己拾缀完,就催着司机出了门。
即便如此,那路线委实诡异,虽说距离不远,也足足在行程上耗去她大半个钟头。
上午十点四十。
纯黑色的宾利慕尚在老式弄堂中好一通左拐右绕,终于在白倩瑶给到的地址处堪堪停稳。
普陀区,进华中学。
校门口开外约莫两百米处的老街,隐藏在普通居民门户中的破旧老店,写着【李阿婆锅贴】五个大字的木质招牌是它唯一的打眼特征。
司机下车,绕到后座右方,躬身为她开了车门。
抬头时,却还是没忍住,满面为难地发问:“太太,您确定是这里吗?”
马丁靴后跟触地。
卓青推起墨镜,怔怔看向眼前那摇摇晃晃的老招牌,也着实愣了一愣。
好半晌,复才内心风雨飘摇地艰难点头:“应该……是。”
话音刚落,她视线逡巡一圈,蓦地和不远处、老店门外久候多时的蓝白倩影四目相对。
白大小姐这天一袭回头率极高的星空蓝雪纺小洋装,下摆堪堪及膝,配上雪白长袜和同色系的小短靴,堪称闹市中的天降公主,凡尘俗世一点星。
可惜孤傲清冷的仰头望天状没持续多久,下一秒,这位公主便飞也似地蹦到她跟前,亲昵地一把挽住她手,瞬间完成高贵rmb玩家到摇尾巴小忠犬的转变。
“青青,我都等你老半天啦,终于来了,”白大小姐拽着她往里走,“走吧走吧,青青,我们先进去——”
卓青冲司机摆手,示意他先找个停车位,在这头等等。
没走两步,却还是压低声音,又向白倩瑶确认:“瑶瑶,我们和李云流……在这里吃饭?”
她虽然没和那大才子接触过,但对于所谓艺术家的各种挑剔怪脾气也算是早有耳闻。
如果只是她们两个小姐妹出来吃,和白倩瑶一起,哪怕是什么大排档路边摊,她当然都能奉陪,但是既然是要请李云流吃饭,总归不能太寒碜了。
白倩瑶一贯大大咧咧,闻声,颇随意地拍拍她肩膀。
“这你就不懂了,李某人是个怪人,你请他吃什么大餐馆,他嘴挑毒舌能气死你,顺便把老板和主厨气到原地去世。”
卓青:“……?”
白大小姐伏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但他有三不骂,不骂老人,不骂孕妇,不骂孤儿。这里有个特别特别好的奶奶,连宋致宁都对她特别耐心,我觉得肯定也能治住李云流那个毒舌男,哈哈。”
三……不骂?
这个李云流还是个顶级喷子?
卓青一头雾水,还没等再追问,便被白大小姐趔趔趄趄拖进这家名为【李阿婆锅贴】的老店里。
这铺面显而易见的不大,桌面一左一右两头排开,也只能拥挤的排下六张小桌,一眼便能看清内容,装潢上,还颇有种老式茶餐厅的感觉。
大抵是常客多,还没到午饭时间,里头便已经稀稀拉拉坐了几桌人,多半是白领打扮,桌上也大都无例外是一盘锅贴配上一杯豆浆或自家熬制的山楂普洱汤,吃着吃着,便时不时有人高声谈笑两句,说来奇怪,原本是挺惹人恼的举动,这会儿却格外显得热闹,颇具人间烟火气。
甚至让卓青有种久违的,微妙的动容。
她只能借用继续打量的视线来遮掩尴尬。
白倩瑶很快找了张最靠里的位置,后头就是取餐的小台,两侧墙上的挂式风扇呼呼作响,送来三分秋凉。
卓青仰头去看,突然发现有张歪了一寸半寸的小画框挂在旁边,似乎是店主人和家人的合影。
中间的老人咧嘴大笑,左侧的女人五官明丽娇美,哪怕不过比着再平常不过的剪刀手,也叫人有种挪不开目光的惊艳,至于右侧那位——
金丝眼镜,西装笔挺,唇角微勾时,目光一眨不眨看向身旁。
卓青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那张照片。
压低声音,她低声问坐在对面划拉菜单的白倩瑶:“那不是香港钟氏的太子爷吗?”
“哦,那个啊,”白倩瑶只瞥了一眼,视线随即又落在刚摸到手中的菜单上,拿着铅笔勾勾画画,咕哝着:“人家已经自立门户啦,太子爷现在成了董事长,和宋致宁还是老相识呢,旁边那个是他老婆,叫陈昭,我之前在纽约的时候偶然见过一次,是个大设计师,人可好了,还陪我看了两场时装周呢。”
“那这家店和他们……?”
“李阿婆!这里!”
还没等到回答,白倩瑶忽而伸手,冲她背后热情招呼起来。
弯弯眼睛,小话痨嘴不带停:“刚才还在想怎么没看见你呢,今天我带朋友来吃饭~我要吃六两锅贴哦!”
卓青循声扭头,瞧见自后厨探出半个头来的白发老奶奶,正是刚才照片上占据c位的大笑老人。
老人一见到白倩瑶便笑,放下手中托盘。
爬满老人斑和皱巴巴纹路的手,在身前围裙上擦了又擦,这才撩起门帘出来,亲热地捏了捏白倩瑶的脸:“小丫头,不怕长胖,上回致宁还跟我说呢,不准把小公主喂胖了,胖了挨揍的就是他。”
白倩瑶冲人做个鬼脸,笑嘻嘻的。
“那反正我请人吃饭的嘛,待会儿还有个朋友来呢,是在吃不完我就给他。”
老人也笑,接过她手里菜单,“侬事体做得乒乓响。”
卓青坐在一旁,呆呆看着慈祥的老人亲昵动作,没说话。
倒是李阿婆和白倩瑶寒暄半会儿,蓦地扭头,看见她,忽而也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老人的手指有茧子,磨蹭着薄薄脸皮,存在感格外明显,却不难受。
只像是一下把人带回到好多年前。
那时的她,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放了学便一溜烟跑走,在老弄堂里横冲直撞,到家第一件事,准是冲进厨房,一把扒拉住阿妈的围裙,撒着娇、吞着口水问:“阿妈啊,我们今天吃什么啊?好香,我们煎锅贴吃好不好啊?”
阿妈也是这样揉着她的脸,说我们阿青怎么这么瘦,今天要给阿青吃四两,四两还不够就六两。
她的脸红扑扑的,点头点个不停,哪怕阿妈每次都把锅贴煎糊,但她还是每一次都一个不留,吃得干干净净。
就等着阿妈抱抱她。
然后说,【阿妈最疼阿青,阿青胖乎乎,阿妈就最开心。】
她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过得很好,再也不会因为四两锅贴开心到找不着北,拍着鼓鼓囊囊的小肚子,就觉得自己幸福到睡不着觉。
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妈妈了。
“看看这个小朋友,脸上都没肉了,才该多吃点呢,”老人冲她咧嘴笑笑,露出两颗填补过的小银牙,“小囡,你叫什么名字啊?爱吃什么口味咧?”
“我叫卓青,”她忙答:“我和瑶瑶一样的口味,我都能吃,不挑食的。”
平素锻炼出的钢铁心肠,竟也在这朴素的热络中显得局促不已。
老人又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应她句好,便扭头进了厨房。
剩下个还在状况外的白倩瑶,拉过她的手晃了晃,一派自在得意。
“所以我说,要招待李云流,找李阿婆准没错吧?宋致宁带我来这吃过几次饭以后,我觉得这里比什么浦江春晓望江阁德顺坊好一万倍——啊,好想再年轻个七八岁啊,那时候我们还是高中生呢,青青你也没有现在这么忙,要学什么画画啊,茶艺啊,插花课,还有什么什么品酒的,连鉴宝课都有,我真是长见识了,比高三还累呢。”
卓青回过神来。
挠了挠她下巴,只笑:“我又不像我们瑶瑶,这些事你长大的时候见的多了自然就会了,我只能后天补习。”
她说,眼神若有所思地看向老旧的桌面:“你小时候看家里阿姨插花,和白叔叔去拍卖行挑生日礼物的时候,我在医院帮我妈妈打下手,做的最多的事,是拎着水桶抹布每间病房给人家擦地板、做清洁小妹。”
遇到好主顾,会给几十块小费,够他们家几天的伙食。
遇到不好的,哪怕她才七八岁,十二三岁,也能被骂得狗血淋头,告到护士长那,她的工资一分不剩全都被扣光,桑桑的药钱不够,只能大冬天的再去捡一些瓶子之类的卖掉,抵一些零头,也因此试过给这样的老店做服务员,碰到好心的老板娘,总会给桑桑多准备一份员工餐。
穷的时候,快乐的方式很简单,吃饱穿暖是一年,缺衣断食的时候,抱在一起,你匀我一点,我分你一半,生活的奔头就是家好月圆,永远有冲不完的莽劲;
可富贵人家哪里会欣赏什么一往无前的家庭美满?
他们要的是体面,图的是高处不胜寒,哪怕冻成硬邦邦的冰棍,也要摆出最聛睨一切的姿态,供山下不明就里的凡人瞻仰:这姿势真酷!还保持得了这么久,土豪就是土豪!
“啊,”白倩瑶意识到自己的没话找话似乎戳到人痛处,蓦地话音低落:“对不起啊青青,我只是随口一提……我是真的觉得你现在已经做得特别好了,我就是,我随口发牢骚,想想我们高中的时候,就整天嘻嘻哈哈的,特别好……但其实我也知道,人不可能一直都是十七八岁,总得长大的。现在你的日子过得好就行了,我怎么都会为你开心啊。”
“知道。”
她伸手,托了托自家八卦大王的下巴。
“但你可得永远做小公主啊,”卓青笑:“你活得潇洒,就像我过得潇洒那样,你是我最宝贝的小女孩。”
“口意!”
白倩瑶搓了搓俩手的鸡皮疙瘩:“你怎么和宋致宁那货说一模一样的话!妈耶,青青啊,你该不会在大家庭呆久了,和宋致宁一样成了变/态吧?”
卓青:“……”
嗯。
她想象了一下宋致宁说这话的样子——是挺变/态的。
“宋致宁是变/态,”卓某人于是笃定地补刀,“我不是,我没有。”
话音刚落。
白倩瑶闷笑一声,刚要搭腔,视线抬起半寸,却蓦地脸色一变,当即如临大敌般双手撑住桌面,霍然站起。
卓青心中有底,跟着扭头,果不其然便瞧见进门头一个修长身影,大叹:哦豁,说变态,变态就到。
一叹未完,后头还跟来一个。
嗯?
人高腿长,瞧着和宋致宁在身高体型上不分伯仲,都是颀长竹竿款。
但是——
卓青眉头一蹙。
几乎是一瞬间,她对这个人的初印象锁定在【危险】两个字。
哪怕面如冠玉,端的一副艺术家风流雅致好容貌,但对方更让人在意的,显然是那种让人下意识感觉到不适的气质。虽说谈不上邪佞那个路子,也没有油腻的酷炫狂霸拽,却也足够令人下意识想要退居十里,举手投足间,挑剔冷淡的本性毫不掩饰。
尚未打量完全。
“宋致宁,你个臭猪,”桌对面,先一步怒火中烧的白大小姐登时开腔怒斥:“你还敢来在姑奶奶面前……等等,你怎么还跟李云流一起来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可以啊你!”
如果说纪司予是孤星冷月,高高在上;那李云流就是万丈寒潭,眼角眉梢,丝毫不掩孤傲鄙漠,目中无人的轻狂。
譬如此刻。
对待世交家堪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姑娘,还没等被骂的当事人开口,他脑袋一歪,目光冷寂望来,倒率先把白倩瑶气了个半死。
“先别急着骂人,”他嗓音轻慢,三分低哑:“我说来吃饭,好像不是来猪圈遛猪的。”
“……”白倩瑶拍案:“李云流!”
“嗯,”李云流点头:“菜呢?”
沉默。
剩下个被平白无故骂了次猪的卓青,深呼吸,忍着脾气,耐心答他:“……还得等等,锅贴要现做出锅才最好吃。”
李云流闻声侧头,睨了她一眼。
没说话,倒还是乖乖落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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