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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三见到熟人,放下防备。嘴一咧,圆盘子脸更圆了,脱口而出一串疑问,“果真是万老翁,这时节你怎还在走货?不怕沙暴么?还有,你何时换了卫队头领,我竟不识得。”
万老翁年老脾气好,含笑听完长三这一串问题,先是抱拳道了两句惭愧,这才叹息解释。
“三王子有所不知,雍都前阵子新出了几种软锦丝绸织纺样式,笼统称为织光锦,很是不俗,极受贵人们青睐,把从前的旧花式丝绸挤兑得拿不出手。我家商行专做丝绸生意,库房积压旧花式丝绸数目甚巨。”
“丝绸这东西,跟鲜果似的,顶顶讲究个新鲜时兴。在库房压得越久,式样颜色越不行。若等夏日过去,秋冬之时,别的商队都往西域贩织光锦予胡商,我却运来些老花式。届时,只怕会亏得血本无归啊。”
“所以啊,我便想着趁这炎夏其他商队不敢穿行沙漠之时,铤而走险一回,尽早把货物运到西域贩卖出去,打个时间差。”
万老翁一席话,可谓把商人重利的本性道尽。
长三生在贸易繁盛的楼兰城,城中风气开化,不似中原重农轻商。
闻言,他拍拍万老翁的肩,安抚道。
“前些日子城中新来了一队随行超过两百骑的波斯商人,他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我估摸他们初来乍到,没有门路,纵使奇货可居,一时也难把全部货物脱手。”
“你若是有意用绸缎与他们互市,把那些新鲜玩意带回雍都出卖。到了城中,我替你引见。”
提起那队波斯商人,长三就有些想笑。
也不知这些波斯人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知道雅涞喜欢养水里的鱼龟,便别出心裁,送了几颗丑兮兮又不爱动的活海胆给雅涞。
雅涞长这么大头一遭得到活的海里生物,宝贝得很,根本不介意美丑,进沙漠都要用水瓮养着随身携带。
万老翁不明长三在笑什么,他只知道,有这位三王子的面子在,自己这一趟算是赚定了,忙不迭道谢,“如此,就多谢三王子了。正好,老叟还带了两车织光锦,准备送去王宫请各位贵人品个新鲜。”
“绸缎便不必了,王宫库房每年不知腐坏多少布匹。”长三不以为意,扫了眼中气十足,正指挥商队扎营稍歇的阿袁,“那是你新找的卫队头领?什么来路?”
“三王子说阿袁啊。他从前是个游侠,且懂些医术,打小就在楚地那片混着,颇有几分名声。后来大抵是嫌旧地无趣,便入了雍都,随我走商路。”
万老翁解决了货物问题,心情畅快,笑着细说道。
“他其实也不算新招的,去岁便进了我的商队,已在沙漠走过一遭。只不过去岁我们走的是焉耆城过碎叶城,最后到大秦(罗马)那条商路,没在楼兰停留,所以三王子没见过他。”
“三王子别看他长得凶,其实是个好后生。此番商队几次遇险,都多亏有他在。”
长三和万老翁都属于嘴巴闲不住的人,一番交谈下来,便愉悦决定余下的路结伴同行回楼兰。
雅涞和卫璩都没意见。
毕竟他们三个人才两匹骆驼,总不能真让长三一路走回楼兰去,能蹭蹭商队的骆驼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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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三与万老翁在旁滔滔不绝,卫璩做出认真旁听的模样。
雅涞则无所事事的抓了黄沙在手里抛着玩。
万老翁说的情况,卫璩早已是心知肚明,这其中甚至还不乏他暗中手笔,听久了也没甚趣味,索性随口问了雅涞一个问题,“他方才唤你阿依古丽,这是楼兰话公主的意思?”
雅涞抬头,深邃笑眼明媚似骄阳,“不是啊,我们楼兰不称公主的,所以他们一般唤我王女或阿依古丽。”
“阿依是指月亮。”雅涞用手指在沙堆上画了个小小的月牙,“古丽是楼兰对女子的尊称,大概类似你先前称呼我做女公子。”
月亮姑娘。
卫璩修眉一挑,忽然想起昨夜——小姑娘勾落面纱,霜色披了满肩,眉目昳丽如画,盈盈姝色倾城。
若有月神化入世间,确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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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原地休憩了一阵,趁着阳光疲软,天气勉强还算阴凉,又赶了一段路。直到月上枝头,才停下生火造饭。
是夜。
劳累整日的一行人草草填饱肚子,便自顾裹了毡毯沉入梦想。
四下沉寂,连风都是安静的。
只有一处背光沙丘后,传来两个男人窃窃交谈的声音。
“到楼兰后,你按这上面的去找。”卫璩把那令方雅涞好奇不已的白绢裹成团,扔给对面的男人。
月光流转,照在男人面上,赫然就是商队卫队头领阿袁。
白日瞧着毫无干系的两个陌生人,此刻交谈的语气却是无比自在熟稔。
阿袁闲闲抓过白绢,直接抖开来看,卫璩想阻止都来不及。
“嗬……”阿袁发出极放肆一声讥笑,“这满嘴力改轻急狂放国风,崇儒复礼,兴谨厚贞守之道的尊贵人,扒掉皮囊后,怎私底下比我这种人还放|荡。啧,瞧这绢上所画,可真够香艳的。”
阿袁不怀好意的冲卫璩挤挤眼,故意把白绢往他眼前扬,“哎——小将军,这画你可看过?我说,你莫不是故意弄来的这幅图吧?”
“宫中现存唯剩这一幅,其余的都被先帝下旨焚了,只能找人临摹这画。”卫璩目不斜视解释完,淡淡提醒道,“阿兄,看过了就收起来罢。”
“看过了?”阿袁故意扭曲卫璩的话,吊儿郎当打趣,“正经人也看春|宫图的?想来是最近开窍了?难怪下午见你一直与那楼兰小王女黏在一处。”
“我怎么觉得,我这边车队在刀刃岭遭遇意外,来不及去白龙堆西边‘偶遇救你’,反倒像成全了你?亏得我挂心了这几日,你却随随便便邂逅了个王女。”
“早早便听说楼兰女子美名天下闻,西域三十六国,几乎每国都有楼兰女为王妃,那还只是普通楼兰女子。这楼兰王女,怕是更加不俗。啧啧……你说你这运气多羡煞旁人。”
“别胡说。”卫璩无奈拧眉,虽知阿袁放|荡游侠习性,没有恶意。但他到底不喜这般与人谈论一个小姑娘,觉得轻浮。
遂强行岔开话题,说起正事。
“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才六岁,我隐约记得她五官倒是与太……与画上人生得极相似。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她是否长变了模样。对了,她上唇有粒红痣,你可把这也作为寻人的依据。”
“行。”阿袁点头,随口道,“反正都是个大海捞针的活,多条线索就当多条路。不过,小将军,寻到这人真能左右大雍太子选立?”
卫璩垂睑默然片刻,一拍阿袁肩膀,几分无奈玩笑,“你在我这条贼船上行到此处,才惊觉不靠谱?”
“也是,现在后悔,为时晚亦,索性认命罢!”阿袁嘴上说得虚火,实则满面恣意,放松往沙丘上一靠,“再问你个事儿啊小将军,你真就如此潇洒远走楼兰寻人,都不下场一争,便直接舍了塞上军权?”
阿袁打趣道,“那可是卫侯一辈子的心血,你这般轻易放任那明将军摘走果子,毫无将门虎子风范,卫侯知晓后怕是得拿大扫帚逐你出家门。”
如今的塞上,相当于崇光帝与卫侯的棋局。不管是卫璩还是明将军,都是二人手中棋子。至于三十万塞上军,那便是赢家的彩头。
崇光帝忌惮卫侯手功高震主,特把卫侯留在雍都‘养病’,并派出心腹明将军‘暂代’卫侯掌权。
不过,卫侯到底是在塞上经营多年,崇光帝投鼠忌器,并不敢直接把卫侯捋得太干净,怕稍有不慎引起塞上军哗变。
所以,索性以‘代父出征’为幌子,把卫侯世人皆知的不成器长子卫璩从百越之地派往塞上。
一来,卫璩虽废物,但毕竟姓卫,他的存在能暂且安抚军心,无形之中替明将军缓解压力,让他能有更多时间与精力去收拢塞上军队。
二来,让明将军暗中控制卫璩,亦能震慑远在雍都的卫侯,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冷眼瞧着,崇光帝与卫侯这局博弈,崇光帝简直占尽上风。
卫侯若想翻盘,首先便得长子卫璩争气,尽快收拢卫侯塞上旧部,夺了明将军的权。如此,卫侯在京中与崇光帝过招时,才能化被动为主导。
可谁知,卫璩这枚关键‘棋子’,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在顶顶关键的时候,自己跳下棋桌跑了,躲开了满身纷扰制衡。
不仅如此,他还谋划构建一盘新棋局。一盘能把今日执棋者,全变成棋子的局。
卫璩慢条斯理抚平袖上褶皱,大抵是月光太弱,明明暗暗落他身上,竟照得那清越眉目有阴翳之色。
“如今的塞上,无路可供我走。”
而且,堵他路的,可不仅明将军与皇帝。
他要下场,首要条件便是把所有拦路石扫干净。
阿袁草莽出身,不懂弯弯绕绕。他与卫璩相识于南越海域,虽见识过卫璩刚到南越参军时的惨况,但卫璩从前在雍都的遭遇,便不清楚了,不好贸然开口安抚。
只伸出蒲扇大掌往卫璩日渐结实的肩头拍了一把,“行了,你既唤我一句阿兄,我也不好太嫌弃你,若是败了便随我到楚地当游侠去。”
“听着甚好,楚地山水不错。”卫璩半真半假点头。
结果肩上又挨了阿袁一巴掌,黑脸汉子阿袁比女子还要造作且反复无常,嫌弃道,“好什么好,我袁剋可没有输成丧家犬的兄弟,一个字,赢!”
卫璩咬牙拿下阿袁的手,余光无意扫到天上的月亮,忽然郑重交代道,“阿兄,你这一路上,千万莫露了馅,让三王子兄妹察觉到你我乃是旧识。”
“我有分寸,白日你拔剑示警时,我便知道你不想把旁人牵扯进来。你没见我多能装相?”阿袁啧啧摇头,一言难尽道,“不过,那对王子王女稀里糊涂捡了你,这运道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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