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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势忽然有如倾盆,天边也传来轰隆的雷鸣,果然下大了。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姜洛叫人关了门窗,免得外头狂风把脏东西刮进殿里。

“下这么大,怕是要淋湿了,”姜洛道,“这可是增进感情的好机会……的确是场及时雨。”

正如姜洛所说,这样大的雨,饶是薛昭仪手里的伞再能遮,也不免叫雨打湿了衣服。头发也湿了。

好在穆贵妃的锦澜殿离永宁宫近,薛昭仪一手撑伞,另一手紧紧挽着穆贵妃,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到最后都变成跑了,不多会儿进入廊下,止步收伞。

把伞交给宫女,薛昭仪拂去手上的雨水,正要同穆贵妃说话,不期然望见什么,忽的笑了。

这一笑彷如冰消雪融,沉睡了一整个冬季的百花悄然绽放开来,刹那间美不胜收。

穆贵妃看呆了一瞬。

很快,穆贵妃回过神来,见薛昭仪不说话,只对着自己笑,好像自己有多好笑似的。

便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

薛昭仪轻笑:“笑贵妃娘娘妆花了。”

穆贵妃道:“你的妆也花了!”

薛昭仪道:“所以妾笑娘娘,娘娘也可笑妾,妾不会放在心上的。”

穆贵妃看着她。

须臾,唇角一扬,果然笑了起来。

“妆花了,难看死了,”穆贵妃一仰头,当先往殿里走,“来人,备热水,本宫要沐浴。”顿了下,“多备些,昭仪也要在此沐浴。”

“是。”

穆贵妃又命人去取她没穿过的新衣服,以便薛昭仪沐浴过后更换。

也不知是穆贵妃私心里想学薛昭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宫人取来给薛昭仪的新衣服竟然是素白的,十分简约。顶多有用银丝线在袖口裙边勾了点花样,再多的就没了。

薛昭仪讶然抬眸。

她可从未见过穆贵妃穿这种浅色。

穆贵妃却没和她对上目光。

穆贵妃正拧着眉吩咐,水里要多放些花瓣,最好是白色的,红色的就不要了。

薛昭仪听着,半是讶异,半是好笑。

连她偏好白色的花都知道……

跟在穆贵妃后头,薛昭仪唇边笑意浅浅,却始终没有收敛。

及至热汤备好,穆贵妃也没叫宫女留下来伺候,径自解了湿衣下水。

被雨淋得冰凉的身体经热水这么一泡,很快回暖。穆贵妃轻轻舒了口气,就听那边水声哗啦,薛昭仪也下水了。

她抬眼一瞧。

薛昭仪刚才洗了脸,此刻正是素颜。湿透了的长发用簪子绾住,有一缕不听话地落在肩窝处,衬得肤如凝脂,肩若削成,锁骨亦是精致到了极点。

好像白玉雕出来的人。她想。

正想着,那白玉般的人看过来,说道:“贵妃娘娘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妾做什么?”

有了先前妆花的那点经验,穆贵妃倒也不恼,只说:“看你好看。”

她说得理直气壮极了。

薛昭仪便莞尔:“贵妃娘娘也好看。”

音落,往穆贵妃那边靠了靠,问:“娘娘这一头青丝乌黑漂亮,妾帮娘娘洗头发吧?”

放在以前,薛昭仪这么说,穆贵妃不仅不会同意,还会反问,昭仪妹妹是不是嫉妒她的头发,就想借洗头发之意作弄于她。

但这次,鬼使神差的,穆贵妃同意了。

她背过身去,手臂搭在池边,下巴则枕着手臂,任由薛昭仪摆弄她的头发。

“妾记得,贵妃娘娘的头发打小就很漂亮,”薛昭仪动作很轻,丝毫没让穆贵妃感到疼痛,“那会儿都是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头发又短又乱,唯独娘娘的黑如鸦羽,长且柔顺,谁瞧着不羡慕。”

穆贵妃想了想说:“你就没羡慕。”

薛昭仪道:“那是因为妾从懂事起就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再羡慕,也不能叫人看出来。”又道,“过去太久,娘娘怕是不记得了,有回宴上,娘娘被个小公子揪坏发髻,还揪断了好多根头发,娘娘哭了很久。”

穆贵妃道:“嗯……好像有点印象。”

薛昭仪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小公子都没敢出现在娘娘面前。娘娘可知为何?”

穆贵妃道:“不知道。”

薛昭仪道:“那是因为妾连同好几个姑娘,一起把那小公子的头顶给揪秃了。”

穆贵妃:“……噗。”

穆贵妃惊呆了。

她竟不知淡雅如菊的薛昭仪,小时候居然也能做出这种事来。

而薛昭仪还在继续说道:“娘娘可知那几个姑娘为何会应下妾的邀请?因为她们和妾一样,羡慕娘娘的头发,心里喜欢得紧,舍不得看娘娘的头发被人揪坏。”

穆贵妃道:“你……”

穆贵妃心中十分复杂。

有高兴,有酸涩,还有难过,五味杂陈的。

她哪里想过薛昭仪会同她说这些。

更没想过这些年来,薛昭仪一直喜欢她的头发。

她心中思绪翻滚个不停,间或抽了下鼻子,冷不防听薛昭仪道:“娘娘哭了?”

穆贵妃忙抬手擦了擦鼻子,粗声粗气道:“你听错了,本宫才没哭!”

薛昭仪温声道:“好,娘娘没哭,是妾听错了,妾该罚。”

薛昭仪继续给她洗头发。

洗完了,十指作梳,温柔地打理着,说道:“娘娘艳羡妾这张脸,殊不知妾也艳羡娘娘。”

纤细十指自发中穿梭而过,掠过颈项,掠过肩头,最后停在耳畔,若有若无的抚触。

“总有人夸娘娘,天香国色,娇艳如花,”薛昭仪轻声道,“妾有时也想,若妾生得像娘娘这般,想必就不会打小学那么多可有可无的东西,连喜欢什么,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穆贵妃听罢,犹疑道:“你不是喜欢文人们喜欢的东西?”

薛昭仪道:“是喜欢。但不是真的喜欢。”

穆贵妃:“啊?”

薛昭仪:“妾也喜欢花裙子,喜欢金首饰,喜欢红牡丹黄月季。可妾不能让人察觉,因为妾是薛氏女,妾一言一行都秉承薛氏家风,妾纵是这辈子到死都得不到真心喜爱的东西,也绝不能辱没门楣。”

最后这番话既掷地有声,又饮泣吞声,穆贵妃听着,心下震动,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原来她们两个竟然这样像。

原来,是这样啊。

“……昭仪妹妹别难过,”良久,穆贵妃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薛昭仪的背,“以后你喜欢什么,就同本宫说,只要本宫能弄到手,就一定给你送来。”顿了顿,“悄悄给你送来。”

薛昭仪沉默一瞬,忽而一笑。

不同于先前的冬去春来,此刻她笑得开怀,红唇贝齿,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穆贵妃哪里见过她这副模样,不由担忧地道:“昭仪……”

薛昭仪摆手,笑道:“妾这是高兴。活了一二十年,总算听到有人对妾说想要什么,就都给妾送来。”

穆贵妃正是被震动得热血激荡之时,闻言忙道:“你喜欢花裙子?本宫穿的那些你喜欢吗?待会儿你尽管挑,喜欢哪条就拿去。”

薛昭仪笑道:“若妾都喜欢,把娘娘的裙子全拿走呢?”

穆贵妃道:“那正好,你拿本宫的,本宫拿你的——本宫就直说了吧,本宫也喜欢白色。”

薛昭仪笑得更开怀了。

待得笑够了,她抬手抹去眼泪,郑重道:“妾谢过贵妃娘娘。”

穆贵妃道:“那,那本宫也谢谢你。”

如果不是淋了场雨,她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拨开薛昭仪这副风轻云淡的皮囊,发觉里头究竟藏着颗怎样的七巧玲珑心。

不,不止是因为淋了雨。

等明日去了永宁宫,她得谢谢弄月,更得好好谢谢娘娘。

对立了十来年,穆贵妃和薛昭仪这一朝说开,顿时仿佛有数不尽的话想要和对方倾诉。

一会儿是穆贵妃问薛昭仪,她平日戴的那些首饰可有喜欢的,若有,便都拿了去;一会儿是薛昭仪同穆贵妃说,娘娘身子漂亮得很,尤其是在这池子里,连她看着都有些气血上涌。

穆贵妃被说得脸都红了。

她装作净面的样子往脸上撩了把水,并借机看了薛昭仪的身子,而后对薛昭仪道:“昭仪妹妹腰好细,不堪盈盈一握,说的就是昭仪妹妹了吧。”

说着伸出手,往薛昭仪腰上一揽。

岂料碰到的正是薛昭仪敏感处,薛昭仪先是被摸得一笑,随即连忙往后躲,还撩水往穆贵妃跟前洒,试图让穆贵妃住手。

穆贵妃哪里肯收手,学李美人说了句好滑,又说再让本宫摸摸,一面追过去,一面同样撩起水去泼。

两人就这么在池子里你来我往地玩,若非水凉了,怕是还停不下来。

擦身时,穆贵妃问:“外面好像还在下雨。等雨停了,你就回临清殿吗?”

薛昭仪何等聪明,不过略略一想,就明白这是不舍得让她走。

便道:“贵妃娘娘若不嫌弃,妾想厚着脸皮请求娘娘应准妾留在锦澜殿用膳。”

果然,她这么一说,穆贵妃飞快应道:“本宫这就命人传膳。”

由于在浴池里闹得太久,现下早不早午不午,各宫都已用过膳,只锦澜殿这边才要传膳,故而膳食很快便送来。

而就像薛昭仪说的,喜欢什么不会刻意让人发觉,穆贵妃不知道薛昭仪平时都喜欢吃什么,便握着银箸,说这道菜好吃,那道菜也好吃。末了压低声音问薛昭仪可有想吃却没吃过的,回头她叫人去学。

薛昭仪也压低声音回道,其实只要好吃可口,她都喜欢。

穆贵妃道:“听起来你似乎很好养活。”

薛昭仪答:“在家被拘束惯了,就什么都想试试看。”

穆贵妃顿时心生怜爱,亲自给她盛汤夹菜,叫她多吃点,否则不定哪天风大了些,就把她那细腰给吹折了。

贵妃爱意实在厚重,向来少食的薛昭仪吃了又吃,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将碗里饭菜吃完。

觉出彻底饱了,真的不能再吃了,眼见穆贵妃又要给自己盛汤,薛昭仪忙起身,道妾给娘娘布菜,才巧妙地阻绝了穆贵妃继续投喂自己的意图。

膳后用茶,见外头雨停了,薛昭仪搁下茶杯,起身告辞:“妾告退,娘娘不必送了。”

穆贵妃没起来,问:“你待会儿……是要去长生殿吗?”

薛昭仪答是。

“那希望陛下会接见你,”穆贵妃冲她露出个笑脸来,“你这样好,陛下要是见了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承娘娘吉言。”

大抵是穆贵妃的祝福十分诚心,薛昭仪思及今日虽暴雨,但天气闷热,特意叫厨房做了两样清淡些的小菜和一份清汤,装进食盒里带去长生殿,果真见到了陛下。

但也只是见而已。

陛下并未叫她留下伺候。

只问了她一句话,今晨给皇后请安,皇后可有不妥,她回答皇后娘娘并无不妥,陛下便挥手,让她下去。

退出长生殿的那一刻,薛昭仪悄悄抬眼看了看,见陛下虽没动高公公从食盒里取出的汤菜,却也没让高公公收拾了去,她收回目光,如来时一样离开。

而再听不到薛昭仪的脚步声了,伏案批阅奏章的陛下才道:“拿下去分了吧。”

高公公应是。

随即动作麻利地把那两菜一汤装回食盒,提着食盒出去,叫不当值的宫人们分食。

得知这回是昭仪娘娘送来的,宫人们先谢过陛下恩典,再朝昭仪娘娘的临清殿方向隔空拜了拜,便三两下分好菜,就地吃了起来。

观其面目神态,竟好像早已习惯了替陛下分忧似的。

……

半天时间眨眼即过。

乌云散开,西边天际出现一抹通红的霞光,已近黄昏。

上午下了那么大一场雨,御花园里除铺了石子石板的小径外,草地花丛皆是湿漉漉的,不用踩上去都知道底下全是泥泞。姜洛便没解开绳子,一路牵着团团往西棠苑走。

进了西棠苑,姜洛当先望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没见到有盛光,知道他这是谨记着她昨夜说的话,便吩咐身后众人不用紧跟,她在园子里随意走走。

尽管扶玉一再请求娘娘身边不得离人,但像在西棠苑这种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地方,扶玉并未不近人情地非要跟着,说了句娘娘若有吩咐,唤一声奴婢就行,便在入口处候着,没进去。

姜洛从弄月手里接过用草茎捆起来的栀子花,牵着团团进入西棠苑。

因为不知道盛光在哪,姜洛边走边张望,忽然一枚小石子落下来,她抬头一看,盛光正在那座石筑的高台上。

他向她招了招手。

也不知道是团团视力过狗,还是隔着大老远就嗅到了那股子人形狗罐头的气味,刚才还只一个劲儿地缠着姜洛的团团,这时“汪”地叫了声,抻着脖子往上高台的石阶那儿跑。

姜洛被它拽得险些没站稳。

姜洛哪能料到团团这么小的个儿却有那么大的力气,怕它脖子被勒坏,忙加快脚步跟它走。

及至走完石阶,姜洛松了抓绳子的力道,团团趁势一挣,就带着绳子跑到盛光面前,围着盛光又是叫又是转,兴奋得不行。

盛光弯腰摸团团脑袋。

“地上有水,你别叫它打滚,”姜洛边把栀子花放在桌上,边嘱咐道,“它还没满三个月,没到能碰水的时候。”

盛光闻言,手指一抓,便抓住了团团后颈肉,险险把正要躺下去让他摸肚皮的小白狗给拎了起来。

后颈是猫狗死穴,被制住死穴的团团顿时整个狗宛如静止一般,不动了。

待得被盛光放到离地面有些距离的凳子上,团团才重新活过来似的,沿着凳子边缘转一圈,发觉自己下不去,便缩起爪子蹲坐着,哈哈地吐舌头。

盛光也坐下了。

看姜洛正在拆捆栀子花的草茎,他问:“你这是要当场编花环?”

“是啊,”姜洛应道,“之前下了那么大的雨,去上清苑的人怕护不住花,就等雨停了才摘花。”

接着问盛光有没有戴那个锦囊,这样更方便她编花环。

盛光摘下锦囊给她。

姜洛便一手拿着锦囊,一手把用草茎揉成的绳子往锦囊上缠。

缠完了,正要上花,“啪嗒”一下,水滴落在手背上,又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宫里每个女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个性,个性是最难以湮灭的。

而个性多样化,这就有矛盾体的诞生。贵妃是矛盾体,昭仪也是,包括还没写出来的婕妤和美人,谁都不例外。

但也正是因为矛盾体的存在,才让个性更加鲜明,从而也让一个人更加丰满,更加鲜活,更加具有其本身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价值和意义。

请坚信,你我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d

当然也悄咪咪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文里塑造的角色啦。

——

就,下午又睡着了,还睡挺久,躺平任打_(:3」∠)_

这章全发红包吧,对手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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