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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意莞尔,原本从翰林院分入王府便是下差,好巧不巧,桂王又是皇上的兄弟中唯一被削爵的,连带着仕途也从此断了,此人算得上运交华盖。

毓坤倒有些怜惜,吩咐道:“唤他来,我瞧给个什么官做。”

邝佑道:“属下已命人去寻,此时应正在宫外。”身为詹事府少詹,他自然心思机敏,不用太子吩咐已预备下去。

不多会,有内侍领着一人在慈庆宫外叩拜,冯贞宣他进殿,毓坤望见来人却大失所望。

跪倒在她脚下的男子与想象中全然不同,年纪三十上下,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粗布麻衣,不似读书之人,倒似山野村夫。

毓坤问了几句话,他答得倒切中肯絜,看得出很有些真才实学,只因这几年过得辛苦,少年意气皆被磨平了棱角,倒看不出当年摛翰振藻的样子,毓坤不由怅然。

见她望着刘霖不语,沈峥低声道:“殿下岂能以貌取人?”

向来喜欢沈峥直言不讳,毓坤倒不以为忤,也并没有准备赏些钱便打发刘霖走,只是心中终究有些失望,没在当年遇到他。

不知因何被召至东宫,刘霖心中正忐忑,却听太子道:“今日起,你便去司经局做个校书罢。”

校书郎不过九品,司经局却是东宫属衙,前途不可限量,刘霖蓦然抬眸,但见太子虽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气质灼灼,明艳耀目,一时竟怔住,实不知自己如何得了东宫青眼,茫然不可置信。

待内侍上前呵斥,他方觉失礼,重重叩首谢恩,直到被引出殿外依旧足下发空,像是漂浮在梦中。

刘霖退后,见毓坤面有失色,谢意调笑道:“既要风度,又要才学,殿下难道以为人人都似陆时倾。”

毓坤瞥他一眼,眼波流转。谢意心头一跳,却听毓坤淡淡道:“罢了,今日散了罢。”

她只是觉得不对,或者说不甘心,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如何竟这般其貌不扬。

谢意摸了摸鼻梁,想拖她出宫胡混,却见沈峥道了退,只能随他而去。

出了慈庆宫,谢意三步并作两步道:“重山等我。”沈峥站定,望着他道:“小公爷。”

谢意喘着气道:“这么急做什么。”

沈峥不语,谢意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是慈庆宫的方向,只听他轻声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沈峥所料自不错,毓坤将两人支开,实是因为她心中记挂着一件不能言说之事。

先前她命人去礼部查宫中内侍的籍册,主薄管直回报办妥了,是派人进档房中默记,出来后再用纸笔复写,因此外面的司吏并不知道查了谁,又查了什么,断不会打草惊蛇。

东书房中,毓坤面前摊着一本薄册,尚带着新墨的香气,记录的却都是陈年旧事。

她屏息翻阅,一刻后却不由失望,薄薄几页纸记录的都是蓝轩累年升迁事迹,除此之外并无一丝前尘。若不是最前面写了句话,“京畿人士,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几乎要怀疑是誊抄的人抄漏了,然她知道,实是因为他入宫之前的经历被人刻意一笔抹去。

京畿,年十五,以罪入,毓坤猜测他应是京中官家子弟,因族中有人犯事,累罪入宫。造册的时间是隆庆九年,也就是十一年前。

又是这年,毓坤敏锐察觉出不一般。

然那时她不过五岁,随薛贵妃住在储秀宫,并不记得曾发生什么大事。沉吟片刻,毓坤唤过邝佑,要他去刑部衙门查一查隆庆九年因罪获刑的京官名录

几乎同一时刻,建极殿北面的协恭堂内,秉笔尚璟走入司礼监看文书的司房,向左手持朱笔批阅奏本的蓝轩道:“今日有人去礼部档房查了宫中内侍的籍册,儿子特意命人留心,有处积灰留有手印,看得出干爹那册被人翻看过。”

他明明比蓝轩还长十数岁,唤干爹却唤得顺口无匹。

蓝轩笔下不停,淡淡道:“是什么人?

尚璟道:“是东宫的人。”

“太子?”侍立一旁的郎燕生有些惊讶,目光中带着迟疑。

而端坐在案前的蓝轩倒没有意外,回忆起昨夜,毓坤长长睫毛下的黑瞳一瞬不转盯着自己瞧的样子,微笑道:“当真有趣。”

邝佑办事极稳妥,晚间便向毓坤回报,因隆庆九年正是丞相萧仪谋反案发时,受牵连者甚重,京中官员株连获罪者数千人,卷宗浩繁,恐怕需要些时日才能整理出名册来。

毓坤这才想起,十一年前可不正是她爹废中书省,分权于六部之时。而整件事的起因,便是时任中书丞相的萧仪卷入前朝殇怀太子案,皇帝震怒,萧家被诛十族,中书省被裁撤,权归六部。虽从那年起再不设丞相,却以五殿大学士入内阁佐政,首辅大学士陆循成为实际上的宰相。

那时她年岁尚小,又养在深宫中,对这事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大明这最后一任丞相,不仅本人声名赫赫,其子萧恒更是青出于蓝,是当时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据说幼时能诗,稍长善书会画,长于正楷,笔下妍丽温雅,有北宋蔡襄遗风。十二岁登天子之堂,志学之年笔法愈进,博采众长,自成一体,只可惜天妒英才,未满十六便因病故去了。

也好在早逝,几个月后萧家遭逢大难,至于倾覆。时有世言,当年萧仪涉案时竟无一字辩白,便是因逢丧子,心灰意冷。而也正因他无一字自辩,惹来皇帝滔天怒火,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

听完邝佑的叙述,毓坤这才知道当年实是一桩惨案,血染了半个京城,千余人遭斩首流放,罢官免职者更不计其数。

若如此,时年十五的蓝轩因家中有人涉案,获罪入宫倒也不奇怪,但毓坤知道他身上一定还藏着别的秘密。因这事有些忌讳,并不好放在明面上查,毓坤特意交代不许走漏风声,邝佑便暗暗结交了位刑部主事,命他悄悄梳理。

是夜,毓坤睡得很踏实,倒未再做那令她心悸的梦。

然第二日却风云突变,先是詹事府下左右春坊中任东宫讲官的几位翰林学士被一道谕旨卸任,接着又有数十位宫僚被撤换。消息一出四下皆惊,片刻便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凡涉东宫之事皆避之不及,唯恐牵连自己。

只因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满意对太子的教养,这不满看似是对东宫讲官,实则是对东宫本人。失了圣眷,太子的位子岌岌可危。

而与此相比,另一道发到刑部衙门的文书便没那么引人注意了,包括史思翰在内数人被罢官,其中便有与邝佑交好的那位刑部主事。

得知这消息时毓坤刚下早课,回到慈庆宫,她徘徊在东书房中,面色颇有些苍白。

实是太明显了些,蓝轩已什么都知道了。他要处置史思翰,便顺便将刑部那位给她办事的主事一同查办,又以皇帝的口气下了谕旨,将她身边的讲官换了去,意欲提醒她,即便要易了她的太子之位,也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毓坤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却明白如今宫内宫外已俱是他的人了。无力和耻辱深深纠缠着她,身为太子,甚至连东宫属官,自己的老师也不能保全。

她早该想到,轻易得罪蓝轩岂能善了。他待史家尚如此残酷,又如何能期望他给自己留情面。

然世上却没有后悔药。

即便平日洒脱如谢意,得知这消息也不由心焦。沈峥倒冷静,立在殿中,望着毓坤郑重道:“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毓坤并不愿说出缘由,沈峥自然也看出了些,没有再追问。只是这样却帮不上什么忙,慈庆宫中三人相对沉默着。

此时毓坤才真正感到实力的悬殊来。蓝轩不过抬手,便让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她心中是不服气的,却又无可奈何。她也知道如今自己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捏扁搓圆。然越是这样,她便越要查,万一他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兴许尚可扳回一局。只是现在,她要耐下性子,避一避风头。

境况虽不好,毓坤却仍存着希望,倘若陆英那里进展顺利,一切尚有回圜余地。他既答应了她,便一定会做到,毓坤心中有这个把握。

从那日起她便只在慈庆宫中读书,或临帖习字。因爱书画,东书房中藏有她命人收集整理的书画字帖,得了空细细品鉴,也算得上苦中作乐。如此谨慎行事几日,倒未再生事端。然屋漏常逢雨,晨起时,毓坤感到腰肢酸软,身子没有一丝气力。抿着唇,她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微微一动,身下潮热,已见红了。

这便是如今无药可解的难题。自去岁始,每个月总有几天特别难熬,她又有些气血不足,每每到这时便如过鬼门关。绵密的坠痛不断从小腹袭来,毓坤几乎要将下唇咬破,身上一阵阵发冷,又有些发热,恹恹蜷在榻上起不了身。

为她抹去额上细汗,绛雪疼惜道:“不然今日便使人告个假,歇一日再去学罢。“

毓坤吃力抬手,摆了摆。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若告了假,只怕闲话传得更厉害。况且又讲不出是生了什么病,耽误了功课,更容易被挑出错处来。在这节骨眼儿上,她是绝不能有一丝松懈的,想到此处,不由咬着牙道:“更衣。”

说罢,她扶着绛雪起身,勉强换好冠服,连早膳也用不得,乘着轿匆匆向文华殿去。一路上颠簸不停,毓坤只觉小腹坠得越发厉害,不由紧紧抿唇。

然福王朱毓岚这几日心情却相当不错,太子受挫,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在文华殿外下了轿,他神色轻盈,微微抬起眸子,正见远处毓坤的身影。

待到近前,朱毓岚不由诧异,虽是夏天,今日她却捂得很严,仿佛有些害冷,眉头微微蹙着,唇色淡得若有似无,却依旧是极好看的样子。

在文华殿中落了座,朱毓岚望着面前纤秀的背影想,他这兄长身体当真不好,似乎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病一场,柔柔弱弱的,偏性子要强,再不舒服也要强撑着来。有时候,他直觉瞧不上她,但又有时候目光却莫名被她牵绊,随便她一丝细微的动静都能牵起他的思绪来。

譬如现在,见她蹙眉听讲的样子,朱毓岚不禁在心中想,她看起来不大高兴,到底是因为换了讲官,还是因为真的病了?倘若真的病了,又为何不传太医?不肯告假,是不是因为他迫她太紧了些?

他一面想,一面走神。直到顾太傅蹙眉咳了一声,朱毓岚才收回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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