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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无光,满是霉味的宫室之中只有低低呜咽的风声,重纱飞舞,在地上投下鬼魅一般的影子,越过一层层鹅黄色的纱帘,内室鸦青帷帐的床榻之上正躺着个人。

数天之前躺在这里的是沈苏姀,而此刻,她站在床边眸光幽深的看着床上的人。

嬴纵喝醉了,然后他落在了她的手中。

浓郁的酒气之中淡淡的血腥味尚未散去,嬴纵撩黑的墨袍水墨一般洒在锦绣床榻上,挺拔硬实的身形无意识松散,那双素来迫人的墨蓝色鬼眸亦是紧紧闭着,呼吸清浅,胸膛却一丝起伏也无,沈苏姀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想起了他白日里的话。

苏彧是忠君爱民之良将。

五年前全天下人都在称赞颂扬步天骑之功苏氏全族之忠勇,可那时他是她的对手,在她的印象之中,从未听到过任何他关于步天骑的评价,不褒不贬,浑似根本未将步天骑放在眼底,而五年之后,全天下都将步天骑与苏氏当做洪水猛兽三缄其口之时,他却说了那样的话,沈苏姀发现,她永远也看不懂他——

静站了片刻,沈苏姀走到床榻边倾身而下,细腻纤细的手指微抬,缓缓地落在那青铜鬼面之上,她眸光微凝,想了一想终究将那鬼面一掀,揭了下来。

消瘦陡峭的双颊依旧棱角分明俊逸非凡,好看的眉头平展,一点也不似常日里威慑迫人的他,便是在他如此难得静好安然的脸上,一抹鲜红触目惊心的落在他唇角。

沈苏姀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深思一转有些明白。

他受了伤,为她受了伤。

沈苏姀眉头不由皱的更深,既然明知自己有伤,却为何要饮酒?又为何没有及时医治?

眸光落在他胸口,沈苏姀犹豫良久才将手探了上去。

衣襟繁复,可她解过一次之后此番已经轻车就熟,待那墨色的里衣被她掀开,瞩目便是一块黑红淤血之印,那夜沐萧一掌倾尽全力,他明明看得出却还是替她挡了,沈苏姀心中漫上一股极其诡异的感觉,看着嬴纵的眸光愈发深沉。

眸光一扫,不由看向那红印旁边的狰狞疤痕,如此惨烈的一伤,到底是谁能将他伤成如此模样?沈苏姀思绪拉长,下意识就触手探了上去,疤痕虽长愈合的纹理却并不错综纠结,看得出伤他的武器定然锋利至极,再看那疤痕细长且从窄变宽的创口便能断定他定然受的是剑伤,沈苏姀不由得挑起了眉头,在她的印象之中,他的剑术从来便是诡谲奇绝,在她所知的高手之中只怕难有人能胜他,可竟然能用剑将他伤至这般程度。

沈苏姀有些不能置信,当年,便是她也难胜他。

指腹下的身体冰冷,沈苏姀沉浸在回忆中略有些走神,冷不防躺着的人忽然一动竟一把将她落在他身前的手抓了住,砰然有力的一攥,沈苏姀猛地看向他的脸,甚至以为他又在装睡,可待他看过去,那双眸子却仍是紧闭着的。

他就那般死死的抓着她,身子微微一动,再也没了声息。

沈苏姀顿时眉头皱起,使劲的挣了挣,只见削葱一般的指尖已经被他捏的通红却偏偏挣不出,沈苏姀看着那张睡颜眉头竖起,另一只手扬起一挥便朝他的俊脸招呼了上去,劲风飒然而至,榻上的人仍旧一动不动,而沈苏姀的手亦在距离他的颧骨半毫之地顿了住。

——果真是醉了!

懊恼的垂手,沈苏姀看着外头沉凝的天色开始缓缓上了劲道,奈何嬴纵的手紧实如铁石,或许是她挣扎的太过剧烈,他竟然忽然大幅度的翻了个身,却将她的手整个一握,转而贴在了胸前,他侧着身子朝外安眠,眉头稍稍一簇,唇角微抿竟然能说话。

“莫动——”

低低的暗哑之声并无平日里的慑人低寒,反倒是因为加了鼻音的缘故愈发显得慵懒而磁性,沈苏姀眼看着整只手都被她握了个全,不由得生出满面的诡异来,果然是身处高位手握权柄习惯了,即便是在这酒后睡梦之中依旧如此霸道!

沈苏姀眸光微狭,“放手!”

她本是自言自语的一声低喝,根本没想到得到任何回应,可嬴纵好似在梦中听到了她的声音,竟然将手愈发握的紧了两分,而后眉心微蹙应了她的话,“不放。”

她的手背正贴在他胸口,那沉而缓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有力敲击在她肌肤上,沈苏姀看着那眉心微蹙似有不满的一张脸眼底闪过一分暗色,“王爷可是醒了?”

“唔——”

含糊不清的咕哝一声便再无其他应答,沈苏姀一时拿不准他此刻到底是怎样的状态,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她忽然倾身而下压低了声音一问,“王爷今夜与谁喝了酒?”

她只是试探性的一问,相知他此刻到底有没有意识,是否是她说什么他都会回应,静静地看着那张脸有些难受的蹙了蹙眉,下一瞬那薄唇便是一动。

“阿策。”

沈苏姀顿时眯了眼,她眼底闪出一丝深长,眸光斗转之间复又轻声落下一语,“王爷既然知道自己受了伤,怎生还喝这样多的酒,这伤如何不治?”

似乎是酒劲涌上来让他有些不适,本来清浅的呼吸声微重,话音也愈发有些不清不楚,却仍是答着沈苏姀的话。

“本王受伤事关体大……会被查出……”

沈苏姀眉头略挑,什么会被查出来?想到那天晚上皆是因为她夜访王府而起,她心头不由得一动,这样一来二去,她好似也忘记了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只愣愣的盯着那张脸看了片刻,忽然想起她夜访王府所为的至关重要一事!

眸光几动,她仍是不敢就这么问出来,然而此番机会难得,若是由此错过她又要等到何时?而她又怎能再去他王府探一回?眸光簇闪呼吸略急,沈苏姀脑海之中电光闪烁左右相搏实在难做出抉择,忽然,她眸光一定的盯住他,“此番回来君临,王爷想要什么?”

似乎是她的声音吵找了他,他的眉心皱的更深,身子亦是难受的翻了个身朝向了里面去,只是那手却仍是半分未松开,只将沈苏姀拉的更近了些,她几乎伏在他身上,就那般胸肘相贴的悬在他的侧影之上,眸光一扫便能看到那张隐在暗影之中的脸。

只见那皱着的眉头仍是未曾解开,语声却忽然间染上两分慵懒的威烈。

“自然想要崇政殿的龙椅。”

他的语声还是那般流畅且并无分毫的停滞,让人听着与前面其他的问题并无什么不同,沈苏姀微微松口气,心中立时确定他此番已全无意识,她眉心紧动,盯着那在暗影之中并不十分明朗的脸轻轻一问,“素闻王爷爱马成痴,王爷可曾听说过一匹名叫绝影的马儿?”

“绝影……”

他唇齿不清的呢喃,绝影二字被他道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重之感,他复又不安的动了动,大抵是触到了胸前伤处,他忽然“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沈苏姀心中焦急不已,一双眸子死死的盯着他,只见他眉间“川”字一平,语声复又慵懒道。

“那是苏彧的马儿,本王自然听过。”

沈苏姀眸光一亮,连声音都染上了两分急切,“那马儿现在何处?”

睡梦中的嬴纵微微叹了叹,带着浓浓醉意的话语却如同一把风霜刀剑彻底的击破了沈苏姀心底的那一丝希望,“众人皆知……那马儿……应当死在西境了……”

他似乎是累极困极,说话的语声渐渐减小,至最后已经接近无声,沈苏姀陡然沉默下来,眼底的亮光猝然一灭,立时生出无边无尽的寒凉,她两眼无神的落在虚处,除了嬴纵身体上传来的点点温度之外对这个世界仿佛失去了感知。

绝影的确死在了西境!

她本想着哪怕真真在他手中也好,她甚至可以不去将它找回来,只要它还活着便是老天的恩赐,可如今,连这样的退让都成为她的奢望,绝影……真的死了。

沈苏姀从来不缺面对残忍事实的坚韧,可当一个人在心如死灰之中忽然燃起了希望,而那希望忽然又在某一天变成巨大的绝望,那样的感觉,比那让她锥心刻骨的万箭穿心之感有过之无不及,沈苏姀手脚冰凉的愣了半晌,神思在某一刻放空,脑海之中除了绝影二字更无别的意识,直到一道脚步声响起,她才骤然回了神!

猛地直起身子,或许是她此番用上的力气太大,那适才挣扎了半天也未抽出的手竟然一下子滑脱出来,便是在沈苏姀站直了身子的同一时刻,沐萧一身禁中灰色侍卫服进了殿门,隔着道道重纱掩映的帷帐,看到那抹纤细身影站在那里之时沐萧心头微安,可眸光一扫落在床榻上那道身影之时他的眸光却又猛地暗了下来。

“过来吧——”

沈苏姀轻声一言,沐萧掀起重纱朝沈苏姀走了过去,他手中拿着两只玉瓶,走到沈苏姀身边递了过去,沈苏姀接在手中,语声又恢复成从容平静的模样,“可有人注意到?”

沐萧摇头,“无人。”

沈苏姀点点头便倾身朝床榻上的人转过身去,眼看着沈苏姀竟要亲自为嬴纵上药,沐萧的眉头狠狠地一皱,欲言又止的样子颇为纠结,沈苏姀立有所觉的回头看他一眼,沐萧只好垂眸下去,眼角余光只见到沈苏姀倾身在墨色床榻边上,那般细致而谨慎的模样不管如何都让沐萧这个旁观者心中测测,他的眉头一直未曾展开,满是疤痕的面上弥漫着浓浓的疑惑与不满,渐渐地,他抬起了头来。

沈苏姀的速度极快,且干净利落并无分毫的拖泥带水之感,那模样十分熟悉,看的沐萧心头微烫,步天骑经历大小战役不断,军中时常死伤无数,军医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便会亲至营帐之中帮战士们疗伤,无论是断骨破肉的血腥还是流脓生疮的不堪,她从未显过半分不满与嫌恶,那时全军上下都赞少将军不仅能运筹帷幄彪悍奋勇上的战场的好统帅,更是妙手仁心细致爱军的好军医,可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那超乎常人的细致是她做为女子与生俱来的性子,想到那么些战火纷飞同甘共苦之中她的艰难,沐萧适才那股子郁气忽然就释然开来。

而沈苏姀三下五除二便为嬴纵上好了药,或许是适才的几句话让他累了,此刻他睡得正好,她为他上药之时他没有半分醒动,一时让沈苏姀心中惴惴消了不少。

“主子,今夜之事……”

“便当做谢他那夜替我一伤。”

沈苏姀静静一言,沐萧想到那夜的危险不由有些愧疚,沈苏姀虽然没有看他却好似长了一双在后脑勺的眼睛,竟微叹着安慰他,“不怪你。”

沐萧面上沉色未松,随即又道,“主子可听说了那焉耆副相之事?”

沈苏姀眸色微深,“今夜去了承光殿,他所言我皆是听到了。”

沐萧眸光微亮,“那主子的意思是……”

沈苏姀沉吟一瞬,“静观其变吧。”

话音落定她已上好了药,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而她现如今并不像宫外那般自由,她住在寿康宫的西殿,但凡进出都要惊动太后,编个小理由做为她晚回去半刻钟的托词可以,却不能太过出格,沈苏姀又深深看了嬴纵一眼,转身朝门口处走去。

沐萧也朝那榻上睡着的人一扫,只见那脸上仍然带着一张青铜鬼面,在这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中幽幽的闪着冷光,他眸光微沉,转身跟在了沈苏姀之后。

飞云阁往寿康宫去的路上略显僻静,宫人也并不是很多,途径几个负责夜间张灯的宫人之时,沈苏姀忽然问他们道,“请问往朝寿康宫走的话该如何去?”

那几个宫人看沈苏姀的衣饰又见她带着侍卫便知她是有身份的,当下便为她指路,沈苏姀听说她完全走反了方向之时不由得笑起来,“都怪我记性不好迷了路,刚才走到那边的时候越来越荒凉连一盏灯都没有这才发现不对。”

飞云阁虽然无人住,可它周围的几座宫殿却仍是住着人的,那几人听说那边一盏亮着的灯都没有了不由得面色微变,沈苏姀见之一笑也不点破,带着沐萧朝寿康宫而去,待走出去几步沐萧便有些迟疑的开了口,“主子是在担心他?”

让嬴纵在那鬼地方睡一晚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沈苏姀却偏偏要引人去发现他,一个亲王喝醉了走错了地方,自然要被宫人们迎回栖霞宫去的,嬴纵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若是继续睡在那地方确有两分不妥。

沈苏姀听到沐萧一言微怔,愣了片刻才道,“与其让栖霞宫待会子大肆找他,还不如早些送他回去。”

沐萧闻言便不再说,沈苏姀加快了步伐。

她并不知道,此时静默无声的飞云阁再度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身形精瘦的容冽一身黑衣走进了飞云阁,隔着重重纱帐看到了窗户边站着的身影,他默默走到那人身后,低低的声音含着与他主人一般的冷冽。

“是沐六,就是王爷当初在宁阀的角斗场买下然后送给沈姑娘的那个奴隶。”

“药是沈姑娘自己的药,沐六一路回避宫人而来,身手矫健。”

嬴纵眸光微狭的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周身气势凌冽并无半分醉意,闻言动了动唇,“与那夜的刺客可有相像之处?”

容冽略微迟疑一瞬,“他今夜只用了轻功,看不出武功路数,只是若比内力的话倒是和那夜的刺客相差无多,二人身形皆是普通,并没有明显的特点佐证,他那夜戴了面巾,本身面上亦有伤痕,一时也难以辨别。”

“一个奴隶,面上有伤,声音亦不复从前。”

嬴纵深长的几字出口,忽的寒声,“去查——”

“是!”

容冽利落的应声落定,心中已在想如何去查这个奴隶的生平,但凡是最后能进入君临城的奴隶大多有着精彩而辗转的人生,容冽不由蹙眉,只怕短时间内交不了差。

“往西边查。”

容冽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可嬴纵却好似能感受到他的为难,淡淡四字落定已为他指明了方向,容冽有两份意外,嬴纵复又道出四字,“越快越好。”

容冽立时应声,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又快又重,并非是习武之人当有的,嬴纵立时蹙眉,回头扫了一眼容冽,他立时行礼做退,一阵劲风荡起,眨眼之间便不见了人影。

·

翌日晨起之时举宫上下都知道了昨夜焉耆使臣行宴之时的热闹,宫人们都没有想到那位焉耆副相竟然如此厉害,而那一直被宫闱之间的人们可以淡化的有关“苏阀叛国”的话题又被扯了出来,而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则是宫中的老宫人们,虽然经历当年那场旧事的人在现在的后宫之中少之又少,就在人们纷纷议论那焉耆使臣之事的时候,有关于七王爷醉酒走错了宫闱的小插曲却传进了寿康宫里。

陆氏不由感叹,“这么多年来少见的小七饮酒,他少时身子不好,之后更在军中,天狼军中禁酒,哀家还当他昨夜不会让他们劝住,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沈苏姀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微松,笑着开解陆氏,“娘娘不必担心,既然回了栖霞宫,自有贵妃娘娘照顾王爷。”

陆氏却摇头,“哪里放心的下,连回宫的路都能走错,可想而知醉到了何种程度,看来昨夜哀家的醒酒汤是铁定未曾派上用场了,丫头,你替哀家去贵妃那里看看小七,且不管贵妃如何,哀家的心意却要尽到。”

沈苏姀的心头顿时漫上一片阴云,陆氏却已经吩咐路嬷嬷去拿醒酒汤来,沈苏姀眼见得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任务,走出寿康宫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些头疼,初晴和微雨两个丫头提着那醒酒汤跟在她身后,相比她来说,她们两人则要轻松的多,更有甚者,还有股子隐隐的喜悦——

“听闻举宫上下皆怕七王爷,可看你们竟然半分没有畏怕之感?”

沈苏姀到底年纪小,即便问出些敏感问题也能被人们当做只是善意之言,初晴与微雨听沈苏姀这般说不由笑起来,初晴的性子和她的名字一样明朗,闻言便朝沈苏姀解释道,“沈姑娘有所不知,太后在诸位殿下之中最为宠爱的便是七王爷,最心疼的也是七王爷,奴婢们也并非不怕七王爷,只是见到七王爷对太后的孝敬,便觉得他也没传言之中那样可怕了。”

沈苏姀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之中,嬴纵的确十分得陆氏之心,大抵正是因为那八岁之疾,毕竟从那以后,身为皇子的嬴纵因为养病极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后来再出现之时便是他入虎贲营,身为皇子的优渥出身本身就是最大的实力,因此即便所有的皇子都会去虎贲营历练一二,可沈苏姀从未见过有谁像他那般拼命。

她自己是为了保住苏阀全族老少的荣华富贵,可他呢?

沈苏姀曾经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却久久也没能得出个结果,直到今日,相比三皇子和五皇子这种倚靠母族在朝中大展拳脚的皇家人来说,嬴纵今日的权位来的更为坚实,战场征伐,血火淬炼,没有哪一种臣服能比军人的臣服来的更为真切,也没有哪一种忠诚能比得上军人的忠诚来的可靠而长久。

他亲手锻造了一柄名为天狼军的宝创,臣服和忠诚可以让他将这柄宝创任意的挥向任何方向,嬴纵或许早就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想要什么,他便心甘情愿的为之付出血汗去争取,若问在她心中这大秦的黄金龙椅该是谁坐,该是哪样的君主才能叫她臣服,她想,没有为这个国家流过血汗无法统帅帝国强军的人是肯定不行的。

然而在政客与军人之间,通常爬的高的却是政客。

沈苏姀眉心微蹙,许是因为昨夜嬴纵之语,她不知不觉在这个问题上思量良多,夏日微醺,大秦帝宫在晨光之中显得格外宁静与安然,然而沈苏姀知道,在这般安然的表面之下早就有暗流蠢蠢欲动,或许哪一天就要开始一场大战,迎接新任君主的总是血与火。

三人走的并不算快,悠长的宫道在晨光之下显得颇有两分悠然味道,扫洒庭除的宫人们专注的劳作,帝宫的遥不可及的奢华与勾心斗角的腐朽在这一刻皆被淡化,如果没有那道骤然响起的极快马蹄声,沈苏姀会觉得这个早晨算得上不错。

“啊啊啊——”

“救救救命——”

跟着那狂飙而来的马蹄声一起响起的还有一道撕心裂肺的救命声,沈苏姀眉头一挑,下一刻便见那悠长宫道的尽头一人一马正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一身大红色锦绣长袍绝艳而惊心,身上挂饰纹样金光闪闪耀目非常,座下的马儿气势万钧疾若奔雷,伴随着缓缓上升的灿烂而热烈的朝阳,这幅阳刚励志极其富有生命力的画面实在震撼人心!

如果,那马上的人没有被吓出一副哭相的话……

“快来人啊,谁来救救本相!”

“是谁给本相寻来的蠢马,给,给本相站出来——”

嘶哑破音的嚎叫比那疾奔的马儿还要吓人,宫道上的宫人们见那副场景吓得面色大变,纷纷避让在两旁生怕伤到自己,那马上之人被颠簸的左摇右晃好似随时随地都能被摔下来,未几整个人便像没了骨头一般整个挂在了马背上,也不知他是揪住了鬃毛还是如何,总之那马儿忽然之间跑的更凶了!

“啊啊,停下停下,快给本相停下!”

“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快让这蠢马停下——”

“啊啊,本相不想死!”

从马上之人那笨拙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大抵不会骑马,既然不会骑马,如何选了一匹烈马?连声的喊叫让宫人们更是不知所措面露畏色,马上之人见此面上一苦,一双眸子生出两份泪光盈盈的绝望,简直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期,“本相还未娶到妻还未赚够钱,本相不能死,你们谁来救救本相——”

寻常人若是被这般生死险情吓到定然浑身瘫软口不能语,可这位却是越喊越起劲,恨不得将全秦王宫的人都喊出来替他将马儿拦下,只可惜秦王宫实在是太大,他喊破了喉咙也只看到三个模样俊俏的女子站在他前方的宫道上,其中有两个面面相觑眸色惊恐,唯有身量最小好似还只是未成年少女的那一位镇定些,她的眸光在他身上打量一瞬,似乎被他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喊打动,竟然飒飒然的上前站在了宫道中间!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未成年少女拦马,必死无疑!

“救——”

谢无咎口中的“命”字尚未喊出口便急急的换了词汇——

“闪开!”

“快闪开!”

连着两声喊叫表明他并未被吓得失去理智,沈苏姀站在那宫道中间,眸光微狭的落在那狂奔不止的马儿身上,初晴和微雨见她小小的身量站在那处简直被吓得面色大白,待要上前去拉她却又畏怕那即将奔至眼前的疯马!

“沈姑娘快闪开!”

沈苏姀对那惊呼充耳不闻,眸光钉在那疯马身上计算着距离。

二十丈!

十丈!

五丈——

初晴和微雨眼睛发直浑身颤抖的看着沈苏姀被那冲过来的马儿撞倒,可是片刻之间眼前一花,沈苏姀娇小的身影似乎是抱着马脖子一跃,再看时她人就已经出现在了马背上,初晴和微雨大睁着眸子连呼吸都忘记,她二人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红衣男子亦是下巴快要掉下来似得一愣,而后,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那人一个虎扑便要抱住沈苏姀!

“砰”的一声闷响,沈苏姀的手肘撞在了谢无咎的胸前,谢无咎哀嚎一声,正欲发作,沈苏姀身形一伏已经握住了缰绳,轻喝一声,“闭嘴!”

谢无咎的嚎叫顿时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虽未将沈苏姀虎抱住,却仍是紧紧地攥住了她衣袖,坐下马儿因为多出个人更为癫狂,沈苏姀眸光微狭的倾身抖缰,坐下马儿立时跑的更为极快,谢无咎只觉得两边的景物风驰电池一般的朝后倒退,他的面色慢慢的开始泛白,而反观在他身前的小姑娘,那般沉稳若定挥洒自如,瞬时便叫他身为大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颇为严重的伤害,他直了直身子,眸光微狭,正欲义正言辞的为沈苏姀加油,可出口的话语却在看到沈苏姀快速疾驰的道路尽头立着一睹高高宫墙之时变成一声凄厉的呐喊!

“杀人啦——!”

谢无咎对于沈苏姀自杀性的纵马十分不能理解,眼看着宫道尽头已经没了路,可沈苏姀的马速半分不减吓得他呼吸都窒了住,耳边轰鸣一声眼前黑光一闪,似乎死亡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就在他浑身发软的准备见阎王之时,忽然之间马速竟然慢了下来,骤然睁眸,却见马头已经撒蹄立起,而沈苏姀愈发狠狠催马,似乎真想让马儿撞上去!

沈苏姀催的越狠马儿越是尥蹄不前,就在这般的博弈相持之中,马儿最终在那堵宫墙之前停了下来,狂性与不羁皆被沈苏姀的狠劲儿散去,阵阵哀鸣之声伴随着马腿一软,马背上的二人皆是在半空栽下,沈苏姀身形一跃便跳下了马背,而一身红袍万分倜傥的谢无咎却当头倒栽,只听到“咚”的一声重物坠地的脆响,随之而来的一声哀嚎立时响彻帝阙!

这便是那位副相?!

沈苏姀看着滚在自己脚下的谢无咎,淡淡挑了挑眉。

初晴与微雨面色煞白的跑过来之时便看到谢无咎呻吟着栽倒在地,而沈苏姀正一身洒然的站在谢无咎面前,面上一副深思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沈姑娘,您没事吧?”

沈苏姀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头,复又在看到初晴手中拿着的食盒之时眉心微蹙,“咱们得走了。”

初晴和微雨还沉浸在适才的危险之中尚未回过神来,此刻听她一言才骤然大惊,太后交给她们的任务差点忘了!二人看了看地上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谢无咎一眼,再看了看并没有管谢无咎打算的沈苏姀一眼,最终还是跟着沈苏姀当先走了,经过刚才那一番,初晴与微雨看着沈苏姀的眸光都戴上了亮晶晶的崇拜——

身后那声声呻吟还在继续,沈苏姀刚走出几步,司马监的公公和焉耆的侍卫正满面焦急的齐齐跑将过来,看着那瘫倒在地的马众人皆是面色大变,随之是松口气的一喜,沈苏姀与他们擦肩而过,无人多看沈苏姀一眼,谁能想到那匹马是她这个小娃娃的杰作?

沈苏姀拧着眉头到栖霞宫之时茹贵妃正在梳洗打扮,沈苏姀带着初晴和微雨在外面等了一会子才得见其面,西岐茹已有许多日不曾见到沈苏姀,此番看到她的时候仍是如同往常那般温柔亲切,“听说太后将你留在了宫里,本想着今日去太后那里请安便能看见你,却未想到你先过来了。”

沈苏姀面上带着得体笑意,“太后娘娘听说七王爷昨夜喝醉了酒,便让苏姀过来送醒酒汤。”

沈苏姀本以为西岐茹一定会让她将那醒酒汤放在此处便可,谁知西岐茹却径直叫来一个宫女道,“沈姑娘给王爷送醒酒汤来,你且带沈姑娘过去吧。”

沈苏姀一愣,有些怔然,西岐茹一笑,“沈姑娘怎么了?”

沈苏姀正了正面色,这才浅声应是领着初晴与微雨跟在了那领路的宫女身后。

栖霞宫她是来过一次的,便是嬴纵住着的那间偏殿她也熟悉,甚至她还睡了他的床,想到昨夜他神智不明时她问的问题她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眼看着距离那偏殿越来越近,她的心便也提了起来,然而那宫女并未带她去那间屋子,反倒是顺着一条回廊一直走,最后到了一大片空地之前,“沈姑娘请——”

沈苏姀看着那片空地不知何意,下意识的向前迈出一步。

脚步刚抬起耳边便传来“咻”的一声,待脚步落下,在距离她脚尖三寸之地便钉下了一支三尺长的墨色冷箭,箭簇微颤,劲力十足,沈苏姀眸光一暗,抬眸便瞧见嬴纵正张弓拉弦,那泛着冷光的箭头正对准了她。

旁边的侍女和初晴微雨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沈苏姀垂眸朝嬴纵一福。

“给七王爷请安,沈苏姀奉太后之命给王爷送醒酒汤。”

嬴纵今日穿着一件方便射箭习武的墨色短衫,身形挺俊劲瘦更带着扑面而来的阳刚英朗之气,他似乎已在此许久,看着他颈间露出的盈盈汗意沈苏姀挑眉,宿醉之后尚能起这样早?

嬴纵略带寒意的眸光注视沈苏姀片刻复又看向旁边的几个侍女,淡淡道出四字。

“都退下吧。”

那栖霞宫的侍女本要和沈苏姀一起走,此刻却见嬴纵叫她们退下不由有些意外,却不敢表露出来,初晴和微雨亦是一愣,二人看了沈苏姀一眼,将那醒酒汤放置一旁,齐齐行的一礼便退了出去,沈苏姀站在原地看着嬴纵,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忽然,冷箭破空声又响,叮叮两声,就在沈苏姀左侧三步之处的箭靶上,三支长箭具是正中靶心,沈苏姀转眸看了一眼那箭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嬴纵也不理她,只继续拉弦张弓,三箭齐发,箭箭不失。

“箭术如何?”

兀自垂着眸,听到这四字沈苏姀立时抬起头来,嬴纵正眸光幽幽的看着她,沈苏姀犹豫一瞬正要开口嬴纵却当先抢断她的话,“若是赢了本王本王便喝了那醒酒汤,顺带……将昨晚之事忘记。”

沈苏姀立时眸光微沉,昨晚之事……

见她沉着眸色似在深思,嬴纵复又将眉头一挑,“怎么?以为本王喝醉了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心中猛地一沉,沈苏姀的面色略有些白。

嬴纵见她如此表情勾了勾唇,眸光往旁边兵器架上扫一眼,“去挑一把弓。”

沈苏姀看着嬴纵眯了眯眸子,“沈苏姀不善箭术,而王爷乃是天狼军统帅是帝国战神,只怕天下人没有几人能赢得了王爷?”

嬴纵摇头,眸光略深,“不试试怎么知道,你经常让本王意外。”

沈苏姀眸光一扫,那兵器架上挂着十多把大小弓箭,她迟疑片刻朝那兵器架走过去,最终选了一把中等分量的短弓,嬴纵挑眉,“你倒是知道这短弓最好使。”

沈苏姀眸光漠漠,不知他此番又是怎样的试探,转过身去搭箭在弦,对准着箭靶噌的一声松了手,墨箭电光一般闪出,却在箭靶之前落了地,即便只是一把短弓她也未曾拉开,劲力不足自然半途坠地,沈苏姀有些懊恼的蹙眉,转身看向嬴纵。

“如王爷所见,且不知王爷要忘记何事?”

嬴纵见她手心被那弓弦勒出一条红痕不由狭眸,从箭筒之内抽出一支断箭朝她走来,沈苏姀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一把将她拉至他身前站定,大手从她身后绕至她身前,两手握住她的手,待触到她掌心被磨破了皮的地方微微一怔,揉捏一瞬只听沈苏姀倒抽一口冷气,他眸色顿暗,“怎么回事?”

沈苏姀甩脱他的大手,“无事。”

沈苏姀并非故意射不中那箭靶,确是因为这具身子本来就没有足够的力气,而她适才在训了那匹烈马,这会子别说手臂,便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无力的酸软,哪能有力气去射箭呢?

嬴纵意料之中她不会答他,复又将她的手一把抓过来,堪堪将那弓弦再一次拉了开来,沈苏姀蹙眉,他这是要教她。

“肘平臂直——”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她的手臂,缓缓拉开弓弦至半满,而后对准了箭靶。

嬴纵让沈苏姀的手那般举着,一时握着她的手并不让她松弦,那迫人的气息就落在沈苏姀头顶,她整个人尽数被他高大伟岸的身姿拢住,天与地皆是他,满世界皆是他,沈苏姀眉心立簇,“沈苏姀还要回去复命,王爷不如改日再教。”

嬴纵端着她的手臂不叫她松,闻言低低一笑,“昨夜你也要复命,却不见你着急。”

沈苏姀的心跳瞬时加快,他眸光扫过她的发顶,“心平气和方能射出准头。”

低低一语再让她心头紧跳两分,沈苏姀不知他到底记得些什么知道些什么,一时之间只好按兵不动,相比她的心跳若擂鼓,他则要气定神闲的多了,“昨夜为何跟着谢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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