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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苏姀眉头几动,“在承光殿之外听到了他的惊世之词,一时间有些好奇——”

这话当然不假,沈苏姀说的心平气和。

嬴纵低低沉吟一瞬,“你似乎对与苏阀有关的事情分外关心。”

沈苏姀眉头紧蹙,若有一面镜子嬴纵定然能看出此刻她面上的异样,然而此番他只能瞧见她头顶,沈苏姀微微呼出口气,“倒也说不上关心,只是近来太后的噩梦多与苏阀有关,沈苏姀在太后身边侍候,自然稍微上心两分。”

沈苏姀的手臂被他悬着,时间一长便有些酸,嬴纵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见她似乎坚持不住不由将她手臂微微抬了住,“昨夜为何不将本王送回栖霞宫,害的本王走错了宫室,此时举宫上下只怕都在嘲笑本王。”

“这宫中谁敢嘲笑王爷?”

她眸子半眯,语气淡淡,他竟然以为是他自己走错的宫室,她不由心头一松。

“为何为本王疗伤?”

他复又出口一问,沈苏姀的心又提了起来,谁知他又道,“应当是你。”

他的语气充满着不确定,沈苏姀不由松口气,一颗心彻底的落了下来,“王爷之伤皆是因为沈苏姀,沈苏姀心存愧疚,自然要为王爷做些什么,却不想昨夜王爷竟然醉的连回宫之路都不记得。”

嬴纵的唇角扬了起来,指尖一放忽然松开了弓弦。

这一箭本就由他主导,只听叮的一声,长剑有力的钉在了靶心上。

沈苏姀被他放了开来,正看着微颤的箭簇出神,下一瞬他的声音又在她头顶响起来。

“就该将心放在实处才能射出好箭来。”

就该将心放在实处才能射出好箭来,若一颗心总是忐忑不安,自然射不出准头。

沈苏姀被这句话一激,忽然生出些微不安。

嬴纵却不再说,转身将长弓往兵器架上一扔,转身朝那醒酒汤走去,打开食盒那醒酒汤尚有余温,嬴纵仰头喝尽将食盒朝旁里一扔便沿着回廊朝他住的那偏殿而去,沈苏姀正想着自己可以告退了,谁知嬴纵又轻声一语。

“既然对本王有愧于心,便帮本王做事吧,太后那里有宫人复命便可。”

沈苏姀眉心微蹙,恨不得自己咬自己一口,这人不仅心黑而且脸厚,她说话怎能与他留话柄?嬴纵转头看着站在原地未动的沈苏姀眸光微寒,“适才之言皆为假?”

沈苏姀攥了攥拳头朝他走去,“怎敢。”

嬴纵满意的转过身去,一路朝他的寝卧而去,半途未见宫人,到了殿门口亦是未有下人的身影,他似乎不喜欢下人们守在他的地界儿,嬴纵径直进殿内朝内室走去,只堪堪撂下一言,“去书房将本王的《兵史集注》找出来。”

书房与内室不过一墙之隔,眼看着嬴纵的身影消失在内室入口,沈苏姀只好从一边的侧门进了他的书房,触目便是墙上挂着的墨色重剑,苍青的剑身之上并无纹饰,古朴藏拙却蕴涵着渊海一般的杀气,和他深不可测的气势相辅相成。

——裂天。

相传乃是上古铸剑大师无崖子铸就而成,乃是一把帝王之剑,无崖子一生所铸之剑并不多,流传至今不过数十把,在大秦国除了这把裂天,还有一把名为长生的寒剑,前世,她靠着这把长生剑拿下了属于苏阀的军威赫赫——

沈苏姀怔了片刻走到他书案之前。

笔墨纸砚皆是整齐有致的摆着,砚中墨迹已干,狼毫笔仍旧搭在砚上,似乎是昨天才用过,书案之上摆着他常看的书册,皆是上古兵阵孤本,大多从前她也看过,他要找的是那本《兵史集注》,沈苏姀翻了翻他常看的那两本书,忽然将眸光落在了那摞孤本最下面。

那并非是一本书,而是一本手札,上面以极其刚劲的行书写满,沈苏姀有些疑惑的将那本手札挪了出来,翻开第一页眸光便顿了住,但凡是军队征战总会有随行文官记录军中日常,小至粮草补给士兵升降大至每一战的伤亡胜败,林林总总皆要纪要,嬴纵身为军队统帅,他自然不会关心军中三等士兵变为二等士兵这样的小事,这本明显被他翻看过的手札正记载着天狼军每一战的作战之策以及伤亡胜败,时间年月,行军路线,每一样都记载的十分详尽,沈苏姀眸光微深,抬手便触了上去。

嬴纵换了身衣裳走进书房之时只看到沈苏姀正站在书架之前,脚尖踮起两手高举要取那顶端的书,他眸光扫了这安然如常的屋子一眼,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手一抬便替她取了下来,却并非是那本《兵史集注》,书架上满满当当的皆是古书,其中更以兵法列阵奇门遁甲之书居多,嬴纵看了看那本书的书名,眸光微亮,竟是《太史兵法》。

“你竟会对这种书感兴趣?”

沈苏姀喘口气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未曾找到《兵史集注》,不知这本《太史兵法》如何?”

“可知这《太史兵法》是何人所著?”

嬴纵似乎自己都不知那本《兵史集注》在何处,闻言问了沈苏姀一句,沈苏姀点点头,却听她道,“哥哥曾经极想寻到这本书,可惜世上孤本太少,却不想七王爷这里便有。”

《太史兵法》乃是百年之前大秦一位谋士所写,那时的大秦比今天的大秦还要狂热与开疆扩土,这位名为太史勋的第一谋士便是出自那个时候,他出身于名扬天下的天玄宗,是雍烈帝身边的第一谋臣,据说大秦朝如今三分之一的国土皆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得来,彼时的太史勋官至一等忠勇公,后来却因为参与皇子夺嫡而被人陷构入狱,他的晚年一直在天牢之中度过,这本《太史兵法》便是他在牢狱之中所著,世上大多数人因为他的罪责并不推崇他的这本兵家上品,可嬴纵这里却有,而沈苏姀并不奇怪。

嬴纵听见沈苏姀的话眼底光彩明灭,“本王到不知沈苏慕对兵家之事亦感兴趣。”

“哥哥喜欢博览群书。”沈苏姀淡淡接话,复又看着嬴纵道,“王爷可还有事?”

嬴纵挑了挑眉头,正欲说话之时忽听的外头一阵脚步声,沈苏姀也听见了那声音,不由蹙眉看向窗外,只见容冽的身影一闪而至站在门口,语声仍是低寒之中带着波澜不惊。

“主子,是那焉耆副相。”

嬴纵似乎想到了那副相昨夜的光辉事迹,不由眸光微暗,“何事——”

容冽眸光微抬扫了沈苏姀一眼,“是来找沈姑娘的。”

嬴纵和沈苏姀同时皱了眉,嬴纵转过身来看着沈苏姀,眼底浮着深深的疑惑,昨夜她只是对别人有些好奇,今日别人就点名找到了他这里,她果然没让他失望,时刻都能淬不及防的叫他意外……

嬴纵唇角微抿,眼底闪过两分玩味,“出去看看。”

竟然找到了栖霞宫?

看着嬴纵当先走出去沈苏姀心头也浮上了疑惑,按道理来说是她救了他,可他总不会如此赶着来谢她的救命之恩,或者,是怪她最后将他置之不理?

沈苏姀并不确定那行为本就猖狂异常的人此番为何而来,可看着走在她前头的那人她不知怎的心头微安,然而待她走出栖霞宫看到那阵仗,微安的心到底还是略略提了起来。

半百焉耆侍卫森森而立,那座金光闪闪红绸飘舞的马车之上,谢无咎正面色青紫的倚在银狐大裘铺着的榻上,眸光往那栖霞宫门口一扫,一双略带暗沉的桃花眼陡然一亮,沈苏姀看着那执刀而立的侍卫心中有些打鼓,可她不过刚刚站稳便见那金光闪闪的马车之上骤然飘下来一朵鬼魅红云——

“苏苏!”

悠长又深情的一声长唤让在场诸人皆是一愣,苏苏是谁?

可当沈苏姀对上那双直直看着她满是深情厚谊的桃花眼她背脊忽然一寒,苏苏是她!

他竟然叫她苏苏!

沈苏姀一阵无语,身边站着的人顿时将眸光罩在了她的身上。

谢无咎长着一张俊俏的脸,再加上那双春色盎然的桃花眼怎么看怎么都是能迷倒闺秀一大片的美男子,或许是他肩上那只红毛蓝翅的鹦鹉抢了他的风头,又或许是那脸上摔出的青紫略略影响了他的风采,更或许是他太过热情,沈苏姀看着他,忽然有些恶寒的退了一步,谢无咎全无所觉,仍是以不顾一切的朝沈苏姀而来。

“砰”的一声响,谁也没看出谢无咎是怎么摔倒的,只见就在他即将触到沈苏姀之时,那疾奔的身子忽然一滞,好似撞到了一睹无形之墙一般一个趔趄,而后,谢无咎便似那断线风筝一般的从台阶之上飞了出去,惨声震耳,一朵红云自天际飞过,再看时他已四仰八叉的摔在了一众侍卫与大秦宫人的面前,他呻吟一声,在一众惊骇的焉耆侍卫搀扶之下爬了起来,那只鹦鹉在他倒地之前飞向了半空中,待他站起来才又停在了他的肩头,趾高气昂的模样与他的气质颇为相称。

谢无咎眉头紧皱满是不可置信看了看沈苏姀所站之处,又看了看自己身上,似乎不明白跑的好好地怎么就给滚了下来。

忽然,谢无咎的眸光落在了一身冷峻迫人的嬴纵身上,“呀,本相眼中一时只有苏苏一人,竟未瞧见七王爷也在此处,真是幸会幸会!”

嬴纵的眸光已不能用冷来形容,谢无咎面色变了一变,终是乖觉有礼的站在原地对着嬴纵拱了拱手,嬴纵看着他,“此处是本王的寝殿。”

谢无咎顿时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然是王爷的寝殿那苏苏实在不宜留在此处,苏苏,我们借一步说话可好?”

沈苏姀蹙眉望着谢无咎,不明白他这样的热情从何而来,谢无咎看着沈苏姀漠漠的目光唇角一瘪分外委屈,“苏苏,你前一刻才不顾生死救了我,怎生此刻就忘记了不成?”

沈苏姀蹙眉,这边厢嬴纵已经眸光冷冷的落在了沈苏姀身上。

沈苏姀看着谢无咎摇了摇头,“不过举手之劳,相爷不必记挂于心。”

谢无咎见沈苏姀终于和他说话不由得眸光大亮,上前两步道,“怎能算是举手之劳,若非苏苏你今日不顾一切救得我,我必定要葬身马蹄之下,如此大恩大德,我怎能忘记,我欲拜苏苏你为师修习马术,还望苏苏教我,但凡你所吩咐,我都会尽力而为——”

嬴纵看着沈苏姀的眸光愈发深沉,忽然明白她掌心的伤痕从何处而来。

拜她为师?!

沈苏姀的眉头皱的更深两分,颇有些无奈的道,“相爷实在太客气了,相爷若要修习马术宫中大有人教您,沈苏姀微末之身哪里能成为相爷您的师父?”

沈苏姀自然不是微末之身,可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话中的拒绝之意,谢无咎略带犹豫的看着沈苏姀,有些弱弱的问,“苏苏,你当真不做我的师父?”

沈苏姀肯定的点点头,“请相爷另寻他人。”

谢无咎的眉头便狠狠皱在了一起,“苏苏既然不愿我就不会强迫苏苏,可是……”

谢无咎满面愧色的看着沈苏姀,欲言又止的样子引得众人齐齐瞩目,却又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话来,沈苏姀亦是挑眉望着他,谢无咎垂眸,缓缓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朝沈苏姀一举,“可是……今上的圣旨已下,苏苏能否让圣上收回成命?”

“圣旨已下!”

“圣旨已下!”

在鹦鹉尖利的学舌声中沈苏姀眸光一凝,看着谢无咎那张满是无辜的脸攥紧了粉拳。

·

沈苏姀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大马车还是选择走着往兰台殿而去,谢无咎见她不乘车自己也选择走路,那金光闪闪的马车便空置着跟在了他们身后,谢无咎走着走着忽然一脸迷茫的回头看了一眼嬴纵,然后转头看向身边的沈苏姀,“苏苏,为何七王爷总是那般眼神冰冷的盯着我?难道我要你做我的师父他生气了?”

沈苏姀眸光微暗的看着他,这厮分明早就拿到了圣旨,却非要在最后才说出来,他未经过她便去向今上求圣旨,岂不是非要她就范不可?

沈苏姀不喜欢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冷冷的眼神盯的谢无咎发颤。

“苏苏,你若实在不愿教我便直说,我大可去求今上收回旨意。”

谢无咎的语气诚恳,额上触目惊心的青紫让他的面容有两分滑稽,沈苏姀看着这张脸,再想到他昨日之言眉头微微一展,呼出口气道,“只是怕教不好相爷。”

谢无咎闻言立时眸光大亮,“如此说来苏苏便是愿意教我了?!”

沈苏姀看他一瞬,点点头。

谢无咎高兴的一拍手,眸光万分笃定的看着沈苏姀,“苏苏放心,我会好好学的!”

沈苏姀微微颔首,谢无咎不由兴奋起来,看着沈苏姀有些急切的问,“那我们现在便开始吧,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直接去这宫中马场?那马场在何处我还不知,且先找人问问——”

沈苏姀眸光微狭,“相爷今日难道无事?”

谢无咎一愣,骤然想起什么似得拍了拍额头,“苏苏不说我都要忘记了,今日我要去面圣,顺便递交国书与国玺,还要与那个窦国公和宁国公一起重新划定焉耆州郡,除此之外还要商议我们公主和大秦联姻之事,这事情真的是太多了!”

谢无咎语速极快的将今日之事尽数道来,沈苏姀听得眉心微蹙,“既然相爷事情如此之多,不如改日再开始学,今日相爷先忙。”

沈苏姀停下脚步看着谢无咎,谢无咎一脸抱歉的看着沈苏姀道,“既然如此那便听苏苏的,等明日我再去寿康宫找苏苏学那骑马之术,苏苏现在要去哪里?可要回七王爷的寝宫?”

沈苏姀只觉得背脊之上又生出一股恶寒,语声微冷,“回寿康宫。”

谢无咎顿时笑开来,“那我送苏苏!”

“相爷有事要忙沈苏姀不敢耽误相爷时间,自己走便可。”

沈苏姀说完便转身,可刚走出两步又回了头,谢无咎面上一喜以为她回心转意,谁知她却沉声蹙眉道,“相爷可否直呼沈苏姀之名?”

谢无咎微怔,“苏苏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正是。”

沈苏姀干脆利落的应声,立时看到谢无咎面色一伤。

可随即他又正了面色,点头,“好。”

沈苏姀这才转身往寿康宫而去,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一声大吼。

“姀姀,我们晚上会再见的!”

沈苏姀只觉耳膜一疼,脚下步子顿时凌乱了两分——

沈苏姀因为救了焉耆副相而受到今上称赞甚至特准其成为那副相马术师父的事情不过半刻钟便传遍了整个大秦皇宫,沈苏姀回到寿康宫的时候陆氏看着她不由得有几分哭笑不得,“初晴回来说的时候哀家只觉惊险万分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早知如此哀家便不会叫你去送醒酒汤了,听闻那副相并非是个稳重的,哀家也不知这事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沈苏姀也是一脸苦笑,“圣上圣旨已下,不过是教人骑马而已,苏姀自会做好的。”

陆氏对沈苏姀自然放心,却又眉头微蹙,“哀家已经听说了昨夜那副相的酒后之言,当着朝臣皇子的面,实在是太不应该……”

沈苏姀微怔,看着陆氏簇起的眉头心底一冷。

陆氏见她微微出神还当她是担心那副相不好相与,不由出言安慰,“你且安心,有哀家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沈苏姀点头笑笑,似乎十分动容,可若仔细些看便会发现那笑意并未达眼底。

陆氏今日的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想起什么似得拉着她道,“全福适才过来了一趟,今夜乃是焉耆称臣之宴,哀家需得出席,晚上你陪着哀家一起去吧。”

沈苏姀忽然想起谢无咎的那句我们晚上还会再见的话,不由明白过来。

焉耆称臣并非小事,皇族和权阀都会出席今日的夜宴,今夜之后,大陆之上将再无焉耆这个国号,夕阳西下之时,沈苏姀趁着太后沐浴更衣之时细细的想了想今日之事,她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自己竟然会教谢无咎骑马,这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她的想法,因此她并不十分排斥,然而这事似乎来得太巧了些。

想到谢无咎此人,沈苏姀一时之间面色更沉,无论如何他如今代表着焉耆一国,便是皇帝都要给他三分薄面,这样的人却如此的行事乖张,如果不是他运气太好才得了今天的地位,那么在这看似毫无章法的表面之下一定藏着一颗缜密却又有目的的野心。

相比之下,沈苏姀更愿意相信前者,因为如果是后者的话,今日里这看似没有分毫破绽的一系列巧合都极有可能蕴藏着一场巨大的阴谋,更可怕的是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被利用的价值——

出寿康宫之时帝宫之中已是一片华灯璀璨,帝国的尊荣与贵胄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看见这幅盛景,不知有多少人白日里隐藏着的野心与谋算会急不可耐的跳出来,夜色让帝宫处处弥漫着诱惑的的味道,权利与荣华,富贵与名利,好似会上瘾的毒,一旦沾上便再也戒不掉!

玉辇“咯噔”一声停下,沈苏姀一抬眼便看到仙域琼楼一般的锦绣殿。

沈苏姀当先下的玉辇将太后扶了下来,只听到执路太监一声长喝,那紧闭的侧门顿时打了开来,殿内的灯火比之殿外更为斑斓耀眼,殿宇内外瞬时便被那光芒分成了两个世界,走进其中的皆是当权之人,站在殿外的只能永远卑微遥望。

“太后驾到——”

又是一声长喝,沈苏姀扶着陆氏走了进去。

亮若白昼的大殿之中满满当当坐着人,皇室成员几乎全部到场,各家权阀除了沈阀之外各位大家长亦是谁都不缺,今日是嬴氏一族的大日子,各个权阀作为朝中砥柱自然也是与有荣焉,满满的人皆是向着陆氏行礼,陆氏挥挥手坐在了皇帝身旁。

沈苏姀随侍在陆氏身侧,她的身份虽然无法做到底下的宴席上去,却能第一次站在整个大殿视野最为开阔之地看着底下的众生百相,皇子公主们悉数在座,嫔妃们亦是各个不少,沈苏姀朝焉耆使臣的位子上看去,只见依旧是一身大红鎏金锦衣的谢无咎正看着她眨眼,眸光一转,沈苏姀看向了他身边那位传闻中的焉耆公主。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的脸,那位公主已是十六岁年纪,却长着一张明眸皓齿的娃娃脸,一双大眼睛乌黑油亮,眨巴眨巴的叫人生不出厌恶,她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广袖窄腰宫群,被那刺目的灯火一照,乍一看还以为是只有天子才能着身的明黄之色。

太后一到便可开宴,昭武帝挥了挥手一旁站着大太监便开始了悠长的念词,今夜乃是焉耆称臣之宴,念词悠长且晦涩,大抵是在讲大秦受降焉耆乃是天命所归,待那尖利的语声一停,手捧美酒佳肴的侍女们便陆陆续续的朝殿中涌来,沈苏姀扫了一眼那焉耆公主,只见从头到尾她脸上皆是挂着分明笑意,丝毫没有亡国的屈辱感。

沈苏姀身形纤细,又是站在太后身后的紫薇仪仗之下,她能将在场之人看个遍,可底下人却不好看清楚她的面色,眸光在场中几扫,沈苏姀忽然看到三公主嬴华景正眸光发直的落在那焉耆公主的身上,沈苏姀略有两分意外,扫了眼一旁安然落座的嬴纵便垂眸不再乱看,没过多时太后身前的桌案之上已经摆满,沈苏姀走上前去,“太后少不得要用些,先将清心养生丸服下吧。”

陆氏的身子还未养好,此刻当然要注意,那清心养生丸不知是哪位名医所制,陆氏颇为看重,每日按时服用从未间断,陆氏听到沈苏姀的话也觉有礼,转身问路嬷嬷要药,路嬷嬷应声便拿出了腰间挂着的香袋,打开之时眉心骤然一簇,沈苏姀立时看出不对来。

路嬷嬷面色微白跪下,“奴婢有罪,这样重要的东西竟然忘记拿,娘娘赎罪。”

路嬷嬷做事从来细心,此番竟然出了这样的篓子,陆氏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如何做怒,昭武帝的眼神却已经微冷,沈苏姀见状赶忙打圆场,“无妨无妨,太后且先用膳,苏姀现在回宫去取便可,来去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沈苏姀说完便看向陆氏,陆氏见她帮衬路嬷嬷不由一笑,“小心着点。”

沈苏姀点点头便走,路嬷嬷面色微白的起身,看着沈苏姀的背影满是感激,昭武帝看着沈苏姀远去的背影一笑,“母后的眼光素来不错,这沈姑娘颇为招人喜欢。”

陆氏笑笑颔首,“有她在宫里陪着,哀家心中松快不少。”

昭武帝意味不明的笑笑,转身看向那红衣扎眼的谢无咎——

沈苏姀的脚步极快,出了锦绣殿便顺着那一路明光大亮的主道往寿康宫而去,走至一处无人小道时却忽然的转了个方向,那小道之内并不像外头那般灯火通明,沈苏姀刚走进去便在幽暗光线之中看到一道欣长身影。

“主子——”

沐萧早就在这里等候多时,此刻迅速将一个小包袱递给了她,沈苏姀将那包袱打开,里头是一套墨色的夜行衣,沈苏姀三下五除二换上,将那包袱扔回沐萧手中便走,沐萧却一把拉住沈苏姀,眸光深重,“主子,让属下去吧。”

沈苏姀摇头,“你不知那宫内布局,容易出乱子,就在此处等我。”

沈苏姀眼神黑亮满是坚定,沐萧知道她决定的事情轻易不改,当下只好应是。

沈苏姀提起一口气,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小道尽头。

·

因两位主子皆去了国宴,整个栖霞宫内除了主殿之外其他地方都只有黄昏的风灯亮着,在距离偏殿不远处的小型练武场上,一道黑影从宫墙之外一跃而入,沿着幽暗的回廊一路向那素来无人看守的偏殿而去。

一路潜行至殿门之外,四下依旧一片静谧。

沈苏姀从窗而入,直直入了书房,她为那本已有些年代的天狼军军中纪要而来,在那上面,天狼军在昭武二十七年所有的行军决策和作战方案都有记录,甚至对所有从君临城中发来的公函亦有记载,她要知道,当年步天骑从西境撤兵向南去之后天狼军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让那十万焉耆铁骑踏入大秦屠戮三城!

书房之内布局未变,一切都如她晨时所见,沈苏姀利落的朝那书案而去,那一摞行军布阵的孤本仍然分毫未动的堆叠在书案边上,沈苏姀心中一松,顺着那孤本一路扫下去眸色却陡然巨变,所有的排兵孤本都在,唯有那本被压在下面的天狼军纪要手册不见了踪影!

希望变成失望,沈苏姀心头忽然漫上一股子不安。

她自认没有在那时露出分毫破绽,可为何独独那手札不见了踪影?

沈苏姀一时想不明白,眼见得时间不早当即便朝外走去,本欲原路返回,可她刚走至窗边便察觉出一股子不对来,窗外太安静了些……这般燥热的夏夜竟连一声虫鸣蝉叫都没有……眉头一簇,她转身朝嬴纵的内室而去。

从内室后窗而出,沈苏姀一路朝那练兵场而去,刚走到宫墙之下便看到那偏殿方向已经灯火大亮,随之还有渐渐四散开来的人声与火把,沈苏姀心中狠咒一声,内息一动从墙头跃了出去,身后数道气息疾奔若雷霆的追上来,她心思转动,并未向沐萧的方向而去,反倒是一路朝寿康宫疾奔。

因今夜举宫上下都点了宫灯,沈苏姀行走起来颇为不便,身形刚隐入一条小道身后便又有人跟了上来,正欲将那夜行衣脱掉的手微微一顿,脚步一抬便欲往外走,可她尚未走出,一只手骤然将她的手腕攥了住,沈苏姀心头大动,抬手便欲出招!

“是我——”

轻而短促的一声低喝落定,沈苏姀听到那声音骤然一愣,抬头一看,月光之下一张并不算年轻的脸正眸色定定的看着她,沈苏姀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人,心中的震惊一时之间无法用言语表述。

“跟我来——”

来人对她笑着低语一声。

复又拉着她的手腕转身朝小道深处而去。

·

锦绣殿的称臣国宴尚在继续,一片觥筹交错之间谢无咎的眸光久久落在沈苏姀早先站着的位置上,没过多久,禁军副统领卫城身着盔甲忽然出现在了侧门,福全见状赶忙走过去,只见那卫城在福全耳边低语几句,福全立刻面色微变的走到昭武帝身边。

全福低声说着话,昭武帝的眉头一簇,随即将深长的目光落在了堂下静坐着的嬴纵身上,他周身气定神闲,隔着那一张鬼面无人能看出那鬼面之下的脸上是何种表情。

“发生了何时?”

陆氏心中挂着沈苏姀,听见这动静便问了一句,昭武帝无奈笑笑,轻声开口,“栖霞宫闯进了贼人——”

“什么?!”

陆氏顿时面色微变,昭武帝的声音虽小,一旁的西岐茹还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眸光一转,她下意识的也看向坐在底下的嬴纵,见他周身气势与寻常一般她才微微的放下心来,只当做未听到那话,由着昭武帝安慰陆氏。

“哪能不担心,今夜并非寻常,沈丫头这会子还未归,别碰上了那贼人!”

陆氏满眸忧心,昭武帝闻言吩咐福全,“派个人去寿康宫看看沈姑娘现在何处。”

福全立时应声而去,叫来卫城耳语两句卫城立时领命而走,首位上向来便是万众瞩目之地,此刻的一点风吹草动也让底下人心中生出些微的波澜,然而昭武帝带着淡笑一言未发,底下人一时之间也拿不准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知那贼人抓住了没有,沈丫头千万别出什么事。”

陆氏兀自呢喃,抬眼便见殿门口嬴纵身边常见的那个侍卫出现了,那侍卫一身墨衣容色冷峻的走到嬴纵身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随即嬴纵握着酒盅的手便微微攥紧了,陆氏何其了解嬴纵,见此便知那贼人定是跑了。

“快再派个人去看看沈——”

“丫头”二字还未道出口侧门之处便走来一道粉色身影!

陆氏眼中一亮,只见沈苏姀面带笑意容色从容的走了进来,朝着陆氏福身一礼从袖子之中拿出一只玉瓶,“苏姀走的有些慢,让太后等久了,快些服下三颗——”

路嬷嬷在旁递上杯温水,陆氏一叹,“你再不来哀家便要着急了,今夜那外头可不太平。”

沈苏姀有些意外,“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正在服药,路嬷嬷凑过来低声一语,“栖霞宫进了贼人。”

沈苏姀眉头一挑,转而看向了底下那人,却见嬴纵也正看着她,那墨蓝色的眸子幽深似海,似乎要将她看个通透,沈苏姀皱了皱眉,平静的眸光蜻蜓点水般的与他一触便继续低头与陆氏说话,嬴纵只看着她不知与陆氏说了什么忽的一笑,梨涡浅漾,在那斑斓灯火的映衬之下,那笑意明媚如昙花绽放,搅得他心头一悸。

沈苏姀能感受到那久久罩在她身上的目光别有深意,良久那眸光才撤了去,沈苏姀心头微松,一抬头便见容冽从外面走了进来,那般冷峻的人竟然眉头紧蹙的看了她一眼,沈苏姀心头顿时一个抽紧,只见容冽低头在嬴纵耳边低语一句,然后嬴纵撤走的目光又落在了她身上,深长,玩味,还有一丝大战得胜之后的倨傲!

沈苏姀的心骤然沉入谷底,一时不知是何处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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