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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季的夜里,屋檐上淅沥的雨声敲碎了月色,屋檐下垂着的电线,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像一条条透明的珍珠项链。在那围墙旁边的芭蕉树上,水滴正从那阔大的叶片上滚落下来,一滴又一滴,陆陆续续陷进泥地里。围墙外面,一盏街灯孤落而单调地耸立在雨雾里,漠然地放射着它那昏黄的光线。柏文开着车,专注地直视着前方,他依稀发现在朦胧瑟缩的细雨中出现着一个瘦长削弱并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下意识地刹住了车,透过挡风玻璃,悄然地、困惑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被寒雨冷风重重侵蚀的女孩。天哪,是韵涵,是韵涵!为什么会站在自己家门口?为什么在这淋雨?柏文立即下了车,顾不得那疯狂斜扫奔腾的绵绵寒雨,他上前捉住韵涵的双臂,用力地摇撼着她。愧疚地、怜惜地呐喊道:“崔韵涵,你在做什么?
韵涵徐徐地抬起脸来,从头发,到肩胛,到腿部,再到鞋子,已经被雨丝重重地覆盖。那一张美冠如玉的妆面呈现出来的只是一张苍白的、萧条的脸容。嘴唇湿冷无血色,那一串串冰冷的雨丝滴滴落落悬挂在她的下巴上,她双眉紧蹙,重重地喘息着……她的身体颤冷着、抖索着、抽搐着。
“柏文,柏文,柏文……”她发出一串低声的、虚弱的呼唤。
“为什么你要这样?你在这里站了多久?”柏文充满着歉疚的眼神,炯炯然地盯着韵涵。雨水从他额前的一绺头发里流泻下来,穿过了鼻翼旁的小沟,再穿过嘴角。韵涵静静凝视着柏文,他的身上和自己一样无一处不被湿透了。
韵涵眼里盛满了滚滚的热泪,和绵延不断的雨珠糅合成了夜色,她扑入了柏文的怀中,呓语地说:“柏文,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我那么爱你!你真的不接受我吗?”
“走,韵涵,我送你回家,你浑身湿透了,先回家换套衣服,我再送你去医院。天哪!你这样一定会生病的!你为什么这么傻?如果你要惩罚我,不可以用这种方式,千万不能伤害你自己知道吗?”
说完,柏文带着韵涵上了车,开往了崔公馆……
第二天,柏文坐在办公室里,透过窗口,望着那湛蓝无边无际的高空,这年冬季特别冷,上海难得下雪,薄薄的雪花包裹着树梢枝桠,微小的雪片飘絮,轻柔地飘坠在地面,丝丝化为尘土。喜悦堆积在他的唇角里,总算是解决韵涵和梓君这两道难题了,她们终于全身而退了。她侧眼凝望着对面办公桌上的羽裳,柏文的脑子里立即闪过了一个念头,找一个机会告诉她吧,告诉自己的心底话。这么些日子了,为什么自己还没有向她真正表示过什么呢?他缓缓走近,羽裳那一对碧水盈盈的眸子正专注地盯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赏析着一首诗歌,他走近一看,道:
“这是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
“是啊。”
“意境优美,音韵悠扬。”柏文道。他的眼睛转动了一圈,又接口:
“这首诗刚刚出版的时候,我能倒背如流的,可是现在不行了,你念来听听。”
接着,她便深情并茂地朗诵了起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和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处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眼光清莹,神情薄醉,那两排细长醉人的睫毛盖住了那一对黑蒙蒙的眼珠,她低低感叹道:“好美的康桥,好美的诗与梦!”
“这首诗是徐志摩从英国回到中国的时候所写的,诗境中的‘金柳’显然是春天的景象,‘夏虫也为我沉默’,‘夏虫’,这样看来,徐志摩写的是春夏之交的康桥,而不是他重回时那个季节的康桥了。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写眼前的康桥?不写他所告别时的康桥?”柏文眩惑地道。
羽裳轻盈如水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喃喃地说:“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姻生活,并不尽人意,陆小曼日益颓废,不仅沉湎于大上海‘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且染上了徐志摩不能原谅和容忍的‘阿芙蓉癖’。爱情神话破灭的徐志摩,一气之下,远游国外,美洲到欧洲,再到伦敦。这首诗歌隐含的意思情感就是借康桥抒发他难以言表的过去与现在相交织的复杂思想情感。”
“现在与过去?你指的是林徽因吧?”
羽裳此刻脸上的表情是肃然的、平静的,她不太热衷的语调道:“在徐志摩游欧的时候,与林徽因发生了一段婚外感情,林徽因必须让徐志摩在她和张幼仪之间做一个选择。”
“当时张幼仪身怀有孕,徐志摩说什么都得让妻子把肚子的孩子拿掉。谁知,徐志摩父亲暴跳如雷,随着断绝了父子关系。林徽因跟着父亲回国后,已被许配给梁思成了。”柏文又接口。
“他实在是一个不负责任,道德沦丧的男人。”羽裳义愤填膺道。
“其实——有的时候男人出轨并非道德沦丧,并非一时只图新鲜刺激,也许是为了前所未有的爱情。”柏文低低地说。
“什么?结了婚不忠于自己的妻子,追求前所未有的爱情?你这种观点未免太畸形了。为什么男人可以朝三暮四?女人就得从一而终呢?虽然他没有爱过他的妻子,我真不懂,既然不是因为爱为什么要结婚呢?”羽裳起身,眼波里凝聚着两股炙热的火焰,愤懑不平道。
“你实在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有热血的新女青年,自古男尊女卑,中国传统的婚姻观念束缚着众人。羽裳,对于你,我都明白了。”
“你这种观点就是不对,再说徐志摩是真心只爱林徽因一个人吗?真是吗?真是的话就不会娶陆小曼了。我认为这个男人他不懂爱情,而你也不懂爱情。”
柏文嘴角涌上了一阵近乎困涩与僵硬的微笑,他带着富有挑逗性的语调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懂爱情?你了解我吗?”
“有了一段负责到底的‘爱情’,就不该再涌起另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那不是爱情,那是道德沦丧!”羽裳带着沉重的批判语气坚定地说。
“这是我的爱情观吗?我单指的是一个案例而已。”柏文解释道。
“案例?徐志摩?他那不是爱情。”羽裳轻描淡写地说。
“你所谓的爱情是情有独钟,是矢志不渝的,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柏文眼里盛满了醇酒般的温柔,他和煦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斩钉截铁地接口:“是!”
“让自己的妻子拿掉孩子,成全自己跟情人,这种男人不是很残忍、很没人性吗?”羽裳转过身来,眼光灼热地对视着柏文。
“确实是可气、可恨、可悲,徐志摩也的的确确没有爱过他的原配妻子。”
“世界上存在着多少‘不爱’的婚姻呢?”羽裳那飘飘渺渺、空空洞洞的声音。
忽然,一阵电话响声划破了此刻的宁静。是梓君打来的,柏文一怔,梓君告诉羽裳,说这个礼拜五无论如何到圣约翰学校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柏文听得梓君是来找羽裳的,他果断松了口气。
在富丽堂皇的卧室里,若柳倚垂着白纱的窗帘,略带忧郁、深思、迷惑的神情,她外搭着貂毛披风,里面一身苹绿丝绸旗袍,一个人对着暮色沉沉的窗外,默默地、长久的注视。彭太太无意经过,便在门口站了站,困惑地问道:“怎么了,若柳?”
她不禁转身,深邃而幽怨的眼眸,瞬时润湿眼眶。彭太太看见若柳这般憔悴的模样,急忙握住了她那冰冷而颤抖的双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若柳拭去脸上的泪渍,低低地呜咽道:“妈,康文他——他连续两个月都没有在家住了。”
“胡说,怎么可能呢?他不是经常在家吃饭的吗?”
“妈,是真的,他每次回家吃了饭晚上就出去了,我怕他——怕他。”若柳声音一度梗咽。
“不是从国外来了几个留学生吗?康文在跟他们研究改植土壤的事情,他工作忙,为的也是这个家,为的也是我们彭家茶园市场。男人嘛,总要有事业心,你说是不是?”
“妈,你不知道,我不是指这个。我白天不见他人影,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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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他在忙,可他晚上从不回来住,这什么意思啊?是不是他嫌我生不出孩子,所以我在他眼里没有地位,所以他才不重视我,他八成是外面有女人!”若柳那盈盈然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彭太太的脸沉了下来,她肃然地、威严地说:“等康文回来,我问问他,太不像话了!居然两个月都不在家住。”
她又缓下沉肃的面容,轻轻地、关切地问着:“若柳,吃了几个月的中药,你觉得你的经血正常了吗?”
若柳拂着手帕,蹭了蹭鼻头,低幽幽道:“早就正常了,可是我还是怀不上。”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看还是陪你去看看西医,做做检查吧。”
这天圣约翰大学的校园里,那娇楚可人的绿草,柔弱的枝枝垂柳,挂着一串串冰珠,那亭榭一处,被糅糅的风雪笼罩住。在静幽纯净的空气里,那盛放在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芬芳浓郁,暄香远溢。红红的花瓣紧紧缠绕着花蕊,被风雪罩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纱衣。羽裳长发垂肩,身着一件灰色的羊毛大衣,她伫立在风雪里,像一个凡尘仙子,说不出的美丽与动人。
“羽裳!”梓君叫道。
二人相拥握好,可见,她俩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受到彭柏文的影响,今日的梓君依旧容光焕发,灵气逼人。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梓君眼里迷离了一瞬,取而代之的一副沉重的、平静的面容。
“梓君。”
“羽裳,我……”她嗫嗫嚅嚅。
羽裳瞪视着她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示意着梓君。
她果断挽住羽裳的右手,并肩而立,二人幽幽地行走着。空气凝结片刻,她才低低地、喃喃地开口:“羽裳,我要走了。”
“什么?去哪儿?”羽裳将头扭向她。
“德国。”梓君幽幽地吐出这两个字。
“为什么突然要去德国?”她震动地、眩惑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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