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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裳,我父亲和两个哥哥在德国建立了自己的基业,还有我姑父,所以这一次,是全家迁往德国。”

“可是你的学业……”

她摇了摇头,满不在意地说:“只好休学一年,如果——到时候我会回来完成学业的。如果不能回来完成学业,就当是我的一段学习生涯吧,况且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念书。我父母常说,女孩子念到这个份上都已经够了,我迟早会嫁人生子的不是吗?”

“梓君,你要移居德国,这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你能不能不走?”

梓君神思凌乱,在那一双水蒙蒙的眸子里,逐渐了浮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雾气,立即湿润了、潮湿了。

“梓君。”羽裳不舍地、苦涩地叫道。

“不要走梓君好不好?别走好吗?”

梓君面色凝重,神态庄严,眉端唇角,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她坦率地、清晰地说:“我非去不可!”

羽裳抱住梓君,在她耳后默默地、长久地饮泣着。这一番别离,不知道是三年五载,还是一生一世?梓君并没有告诉羽裳自己启程的日子,她不想太难过。事实上,不单单是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在德国奠定了基业,她也想就此离开羽裳,将自己苦恋的柏文从此从心中永久地抹去。自己对柏文一见钟情的爱恋是多么炙热深情。可是她无从抉择,柏文明确地拒绝了自己的爱意。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不会善罢甘休,会努力再次追求柏文。可是……可是柏文恰好爱的是自己的好朋友羽裳,她一想到这里,整个人斗志全无,她不敢再去向柏文示爱,她也不敢对羽裳发出任何的攻击,她更不愿意破坏这份情谊。她能够做的只有牺牲自己,来成全柏文。朝夕相处,难免会日久生情,更何况是羽裳这么漂亮优秀的女孩,换做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为之心动吧。所以,她不敢有任何的抱怨和压抑,但是她却又始终不肯开口告诉羽裳,柏文爱的是她。一方面,自己也不能断定羽裳是否喜欢柏文,如果告诉了羽裳,会不会给她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呢?如果她也爱柏文,她怕羽裳这份所属的幸福会刺痛自己,所以,梓君宁愿选择沉默。

又到了下班的时刻,柏文热情至盛地叫道:“羽裳,先别忙赶着回家,我们去白渡桥看看夕阳吧。”

羽裳伫立片刻,她回眸一笑,清澈明莹的眼眸里流露出一阵温煦的柔情。薄暮时分,白渡桥上,人来人往。那一轮夕阳半垂在天际末端,洒下万道红光。那远山远树,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冬风鼓动了羽裳的衣襟,拂乱了她的长发,她静静地、默默地凝视着这苍茫的暮色,此刻她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伫立持久,羽裳没有说一句话,黄昏的一抹余光,在她额前和鼻梁上镶了一道光亮的金边,看上去轻灵如水,清爽丽人。

“羽裳。”柏文微微地叫道。

柏文注视着这张白皙灵气且清雅的脸庞,那狂热的情愫就在体内迅速地奔窜了起来,他的心脏猛烈而疯狂地跳动着,使人紧张,使人迷乱。柏文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那一只白净而又宽厚的右手,弯曲着食指,钩拂着羽裳耳边的发丝,他深情款款地盯着羽裳,眼里盛满了无尽的醇醉与缠绵。羽裳知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了。难道?真是?此刻她的心跳也不禁加速了起来,那双动人瑟缩的眼睛,对映着一双英气勃勃且肯定而发亮的眸子。那指尖逐渐划向她的脸庞,柏文那专注的眼神来来回回地在她眉间眼底仔仔细细地梭巡。顷刻,羽裳垂下头,娇涩地说:

“柏文,不要这样。”她的声音好低好幽柔。

“羽裳,我要对你说……”

“哎呦,彭柏文,你还在这跟一个女孩子搅和不清,你把我们韵涵怎么了?”一个声音沧厚、中气十足的中年女人叫道。

柏文一看,是韵涵的母亲,她一身灰黑色的貂毛披风包裹着一身古铜色的樱花绸质旗袍,身材肥肿,面如城墙般白,唇如鲜血般红,看起来妖艳夺目,咄咄逼人。

“伯母,什么我把韵涵怎么了?”他不卑不亢地说。

“韵涵回来说你占了她的便宜,这下她连工作都辞了你不知道吗?”她的声音霸气而带有威严性。

羽裳被这句话深深地震动了,她此刻呆呆地伫立着,眼神茫然而凄迷。柏文心里仿佛被一块巨石重重撞击了一下,随后他不疾不徐、从容不迫道:

“伯母,不要血口喷人!我对韵涵绝对没有做过任何轻薄之事。”

“我们崔家也是在上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女儿被你这样欺负,你反倒指我血口喷人了?”崔太太提高着嗓门,拉长着声音,无所顾忌地谴责柏文,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回过头来逗留几眼。

“伯母,纯粹子虚乌有,你不能这样污蔑我!我要与韵涵对质。”

柏文回过头来,安然地盯着羽裳,他看出了她的眼里那份怆然,那份惊悸和那份酸酸楚楚的柔情。此刻,他都明白了……

“羽裳,我先送你回家。”柏文低喃喃地说。

远山在暮色中越来越模糊,只能看出一个朦胧的轮廓。云,已经变黑,而又慢慢地与昏暗的天色糅合成一片,水由灰白转为幽暗,隔江的景致已迷蒙难辨,夜来了——

柏文回到家,发现韵涵扑在自己母亲怀里,只听得一阵阵低低的呜咽声和阻滞的啜泣声。柏文此刻面泛积压已久的红光,像一座热滚滚的火山即将迸发的预势。他静静地环视着家里每一个人,蹙眉深叹,眼里有着深沉的哀怨,凌厉地、愤懑地说道:

“崔韵涵,你把话说清楚!”

“你给我小声一点,韵涵说那天在雨夜里,之后……别说了,你崔伯母那边闹得不可开交。”彭太太道。

彭太太心里明白,只是迫于韵涵太爱柏文,情急之下,才得以出此下策。为了得到柏文,她也顾不得名誉与声望了。可韵涵偏偏是自己好姐妹的女儿,实在不忍揭穿她的计谋,彭太太将韵涵的心思看得透透彻彻的,毕竟她是从小看着她长大,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

柏文的脸是几乎是僵硬的,他用着一对冷漠的、锐利的眼光定定直视着韵涵。随后他一把从母亲怀里将韵涵拉开,摇撼着她。那嫉恶如仇的表情瞬时转为愤懑,其由愤懑转为失望,再由失望转为平静。

“韵涵,那天晚上我把你送回家是怎么劝你的?我跟你说了好多好多,你怎么回应我的?你说你放手,你说你一定会遇到一个你更爱的男人!再也不会向我这个麻木不仁、油盐不进的人示意了。可是今天你为什么使用苦肉计?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太无情了吗?你不仅诋毁了我的人格,也诋毁了你自己的声誉。”

柏文那坚实有力的手指紧紧地箍住她的臂膀,逐渐捏疼她的骨头,韵涵发出一阵低声的痛吟。

“我相信我二哥,绝对不是这种人。崔姐姐,咱们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喜欢二哥,试问谁不知道?”敏岚一本正经地说。

“对,我们都知道二弟的人品作风,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若柳斩钉截铁地说道。

韵涵她怀着痛楚的、谦卑的眼色哀怨地望着柏文的父亲、母亲、大哥、大嫂、妹妹,他们居然个个无动于衷,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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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更没有一个人公然指责柏文。难道?他们都识破了自己的苦肉计吗?她原本以为,一向偏爱她的彭伯母会就此妥协。可是……慌乱之际,韵涵眼里透露出一抹近乎自惭形秽的目光,她几乎觉得无地自容。那一双惶惑而又灵动的眼睛微微转动了几下,又迅速收放自如。

“柏文,你为什么不承认那天晚上你对我做的事?是你把我抱进房间的,然后……你为什么这么不负责任?我一个女孩子家,以后还怎么去嫁人?”当她的眸子与柏文的眼睛交汇的那一刹那,那眼光几乎是谦卑的。柏文心绪抽搐,他不知道居然韵涵为了让自己娶她,不惜毁掉自个儿的名誉。他目光如炬,怒火中烧道:

“你别再演戏了好吗?你以为这样我会娶你吗?你仗着你母亲和我母亲是朋友,你以为我家里会就此妥协吗?那天晚上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不会爱你,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讨厌你,你捏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诋毁我,来污蔑我,你实在太过分了!本来我对你还心怀愧疚,可是你这么做把我的歉疚感彻底磨折了。你给我走,不然让我把你送到巡捕房去,你说我占了你便宜,你心知肚明,那天晚上你故意站在我家门口淋雨是吗?你故意在门口拦我的车是吗?事后我把你送回了家里,你爸爸妈妈还有你哥哥都不在,你冷得发抖,是你的丫鬟帮你换了衣服,然后我才把你送到华山医院去的。你居然说我占了你的便宜?”

“胡说!明明是你把我抱到房间,好久一会儿,你才将我抱出来的。然后……彭柏文,你为什么敢做不敢当?你不娶我,我怎么办?”韵涵仍旧面不改色,委屈地大喊着。

无论韵涵怎样使出浑身解数,彭家的人仍然无一动容,这一幕,也让彭家所有人对韵涵失望透顶。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溃不成军,会造成这样僵硬生冷的局面。随后,彭太太细细安抚着韵涵的情绪,叫着司机老岳将她送回了南京路。从此,韵涵的事件暂时告一段落。

十二月中旬了,湖面的冰露,也蒸腾出一片苍茫的雾气。那一辆黄包车还停在羽裳家的石库门口,车夫蹲坐而下,戴着灰帽,脖子缠着围巾,不惧严寒地默默等待着坐车的客人。羽裳与柏文徜徉在公园里,那成片成片的雪花肆意飞舞着,一片银装素裹,粉妆玉琢的景象。柏文眉宇顾盼神飞,嘴里轻轻吐出一口雾气,幽幽地道:

“上海难得下雪啊!”

羽裳婉身侧颜,低沉地说道:“柏文,梓君要去德国了。”

柏文不动声色,显然羽裳的话语正在于他意料之中。他微微然地点了一下头,用着一对深情的、热烈的眼眸深深注视着羽裳,柏文喃喃地念起了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也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里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羽裳被这对灼目热力震动了,他无从推开柏文的双手,可是……梓君,梓君。羽裳黯然地垂下了眸子,那两排修长夺目的长睫毛盈盈扇动着,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是酸楚的。片刻,羽裳的水韵灵秀的眼眸涌上了一层泪雾,这模样是楚楚可人的,是娇弱微微的。这下彻底激起了柏文心里那热血沸腾的情愫,他脱下黑手套,露出一只白净的右手,为羽裳拭去那眼角的泪渍。他扬起脸,坚定地、带着股淡淡的祈求的意味,款款地说:

“羽裳,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好吗?”

对于柏文的示爱,她的心里是有所触动的。可是……她沉默不语,两个手一直不停地抠着肚前那件淡绿色羊毛大衣的纽扣,她不知所措,她忐忑不安。

“我爱……”柏文言犹未尽,羽裳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柏文——梓君要走了。”她借机堵住他的嘴。

“我知道你是为了梓君一直拒绝我吗?”柏文坚定而固执地问。

羽裳抬起一对剪水双瞳,半响,她才开口:“对!你明知道梓君有多喜欢你,你明知道梓君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够夺她所爱?”

“那么你告诉我,仅仅是因为梓君吗?仅仅是因为她是你好朋友吗?如果抛开这些,你告诉我,你会接受我吗?难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日日相处,你对我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你不喜欢我吗?”柏文的语调急热而迫切。

“柏文,如果——没有如果。”她惶惑而恻然地说。

“你——你如此冥顽不灵,爱情本来是自私的,你为什么一定这么轴呢?气死我了。”

“你的爱确实好自私,因为你根本无法体会一个女孩子爱你的痴心。”羽裳气急败坏说道,随后一个人走开了。

院子里那两颗梧桐树瓣已被风雪银装素裹着,那镶嵌在树梢上的雪球晶莹剔透,光彩夺目,随意望去,处处都是一道风景。羽裳突然接到梓君从德国的来信,她震动地、意外地急忙拆了开来:

“羽裳:

我已登船赴往德国,原谅我没有告诉你关于我启程的日期,在离别之际,我还是没有勇气直面于你。我怕我抑制不住我那满目迸流的泪水,我怕你那真真挚挚的柔情与挽留。羽裳,原谅我,这次我全家举迁德国,我的心里有几千几万个不舍,我离别了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海。在这里,我唯独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告诉你一件事,彭柏文的的确确拒绝了我,他向我表明了心迹,他爱的是你。对于你我不敢有任何的不服气,我不敢有任何的抱怨,我不知道这么些日子以来,他有没有向你表白呢?你的心里还是有些喜欢他的是不是?你们真是郎才女貌,那日在诗社,你们作的那两首诗,可谓是琴瑟和鸣。我真心希望你们俩能铸成如花美眷,我会永永远远虔诚地祝福你们。羽裳,我答应你,我不会放弃学业,我已在圣约翰办了休学,一年之后我自会回来完成学业。我希望那时,我能遇见自己的幸福,到时候一定带给你看哦。如果你也爱柏文,就大胆地跟他在一起,不要因为顾虑到我,以免错过你终身的幸福。羽裳,我会想你的,不管我在什么地方,不管我跟什么人在一起,你永远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一点永恒不变!

梓君

1933年12月”

此刻的羽裳,那一对眼眸浸之泪雾之中了,她轻柔如丝地低喊着:“梓君,梓君……”

那一封信随即风飘落地了。

“不,梓君,你这么喜欢柏文,我怎么能夺你所爱?”她的喉咙干涩,唇声喑哑。

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几颗星星缀在广漠无边的苍穹里。彭士申坐在客厅的欧式沙发上,寥寥地抽着雪茄烟,那烟雾袅袅升腾,那一缕又一缕的光圈徐徐地萦绕在跟前。适才彭太太上楼去若柳的房间,发现她已经悄然入梦,彭太太焦灼难安,环顾四周,轻轻托起丈夫的耳朵,俯首低语:“我跟你说,若柳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她……双侧输卵管堵塞,要想怀孕实在太难了。”

士申淡然地应了一声。

“医生说如果进行手术,以目前的医疗条件达不成,只能保守药物治疗了。可是……生机渺茫啊,她嫁到我们家两年了,我们康文早已经到了做父亲的年纪。如果就这么下去,康文一直也做不了爸爸,我也一直都抱不了孙子。”彭太太怅然地、落拓地叹了口气,诠释了那深深的无奈和镌刻着深深的哀愁。

“你的意思是?”

“纳妾。”彭太太语气铿锵。

“这都国民政府时期了,一夫一妻制的,再说,如果若柳实在不能生育,还有我们柏文和宇文啊。”士申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知道还有两个儿子传宗接代,若柳生不出孩子,难道我们康文一辈子就不当爹了吗?一夫一妻制,又不是完完全全地推行。有钱的人家,一样三妻四妾,再说我们彭家是上海的茶园大户,难道还怕谁告我们康文重婚吗?”

“如果贸然给康文纳妾,若柳会伤心的,再说了你也得问问康文的意思。”

“喏,你也知道若柳会伤心?那你当年纳妾娶那个戏子的时候,你怎么没考虑我的感受啊?”

“当时是北洋军阀时期嘛,政策允许的。”士申脸上涌起一阵自惭形秽的笑意。

彭太太骤然想起,当日若柳跟自己说的,康文连续两个月都不在家住,她心里敲想,可能也真是外面有人了。她想找一个适当的时机,趁着若柳出门打牌的时间,好好跟康文细致地谈论一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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