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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灏道:“是我新聘的,不如请韩公子一见,她于品酒之道亦十分在行。”
说罢也不等韩江表态,便低声吩咐侍女。不多时那侍女便领了一位头戴帷帽的素衣女子前来。那女子便跪坐堂下,不言不动。
韩江目光倏地收紧,紧紧捏着酒杯,强向杨灏笑道:“这造酒士……竟是个女子?”
杨灏笑意洋洋,道:“韩公子不要看她是个女子,手段高着呢。说起来她也是从雍都来的,是已故典酒吏之女。数年前来投晋阳,听说当日在雍都也小有名气,许多达官贵人都饮过她的酒。不知韩公子可曾饮过?”
韩江摇摇头:“我生平所尝之酒,品类繁多,不知可曾饮过此女所酿。”
杨灏轻轻笑道:“那便是没有饮过了,此女所酿之酒,与众不同,若是饮过,当终生不忘。”
韩江不由向堂下望去,似若无闻,似若有闻,随口漫应:“真有这么令人难忘?”
“是呀,我就是饮了她的酒,觉得再难忘记,才将她聘了来。方才,韩公子不是也尝过了吗?难道不觉得难忘吗?”
杨灏晦明不清的话语幽幽传来,韩江却心神恍惚,全然如风过耳。不想那杨灏已向侍女微微颔首,那侍女便走到堂下,揭开那造酒女子的帷帽。
韩江一见,手中杯不由脱落,心中绞痛,有如断肠。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得来竟是这种情境下。他无数次幻想过再见时的情形,想过悲,想过欢,想过生,想过死,唯独没想到是这般。
她原本就是个娇弱女子,此时更加瘦怯,虽然容貌依然如昔,掩不住倾城之色,但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可知她丢失之后,境遇非佳。
也不是是愧还是悔,还是痛失所爱本该有的滋味,他只觉心痛如绞。
他全忘了身外事,忘了正处龙潭虎穴般的河山馆,忘了冷冷打量他的杨灏,唯在心底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些年为何不多来晋阳?为何来了晋阳却不曾打听城中擅长酿酒的女子?
他身不由己,恍如梦游,慢慢向堂下走来。隔着七八年的光阴——原来你在这里埃
“君王别和韩公子开玩笑了。”那堂下女子略带疲倦而掩不住清越美妙的声音惊醒了他:“我本是君王姬妾,却说什么造酒士,待会韩公子发现自己被戏弄,该生气的。”
韩江顿时停了下来,却见那女子上前来,躬身、屈膝,行相见之礼。他还要说什么,她却已经开口:“君王不过和韩公子开玩笑,韩公子千万别恼。”
说着,她娉娉袅袅地绕过他,径直向堂上走去,不管杨灏冷冷的脸色,便坐在他身旁。
杨灏却淡淡笑着吩咐侍女:“给韩公子重新换个杯子,”
此时韩江忽然明白了什么,便转过身来,笑道:“晋王这爱姬生得太美,韩江行走天下,从未见过如此美人,竟似昆仑神妃、高唐丽人,不觉忘情,请恕仆唐突之罪。”
杨灏便挺身而跽,举手请韩江再入席,一边却浑不在意似的:“不知者不为过。韩公子此前并不知她是我的姬妾,这都怪我。原想和公子开个玩笑的,哪知我这美人实在生得太美,竟把公子给迷住了。孤以卮酒向韩公子请罪。”
韩江忙道“岂敢”,忽见堂外雪下正浓,飞琼扯絮般。触动心事,神色怅然,嘴角扯出个笑来,道:“我少年时,除了爱酒,爱行游天下外,就爱耍一套长戈,当日在宁武外祖家,常在雪中舞戈。今日雪下的却好,动了少年时的逸兴,不知可否借贵馆,舞一套长戈?”
“差点忘了,韩公子外祖家是宁武。如此更亲近了。”杨灏说着瞧了瞧身边女子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的脸,怀着别样的趣味笑道:“梦喻,你今日有眼福了,韩五公子的长戈之舞可称得上是妙绝天下。”
梦喻巧笑倩兮,仰面向杨灏:“那妾便借君王的光,也得大饱眼福吧。”
于是仆从将堂门大开,并递上长戈。
韩江接了,大步出了厅堂,跨过游廊,行至雪中,傲立片刻,便将那长戈当空一搠,扬起飞雪无数,长戈如游龙般穿梭舞动,又兼大雪弥漫,真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妙。韩江身形灵如猿猱,快如闪电,滑入池鱼,腾挪翻飞,俯仰闪转,令人眼花缭乱。一时之间银海翻浪,画戟长空,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长戈,哪里是人。舞的人固然如痴如醉,看得人也酣畅淋漓。
一时舞动结束,韩江将长戈插入雪堆中,仰望长天,凝如雕塑,任由那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身。
片刻天地无声,世间空寂后,杨灏不禁拍手称赏,韩江如醉初醒般弃了长戈,转入厅来。
“韩公子这一手长戈舞得真乃世间无一,竟是天神下凡一般的神采埃”
听了杨灏夸赞,韩江不过微微一笑,忽从袖中抖出两支腊梅来,交给侍女,向杨灏道:“适才对贵眷多有得罪,客居此处,无以为表,便借晋王庭前腊梅,以示谢罪。愿晋王及夫人,双双对对,如花长开,千秋静好,永世相偕。”
淡淡鹅黄色的腊梅,上面的雪珠化成了露,仿佛美人珠泪,惹人怜惜,动人心魄。
杨灏见此朗声大笑,笑得开心至极:“韩公子真是个雅人。”
韩江执起酒壶,自饮三杯,向杨灏道:“韩江是个落拓不羁的,从不理世间虚礼。今日领了晋王酒宴,十分尽兴,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踏着无边飞雪,在杨灏已然敛了笑意的冰冷眼神中,大步离去,渐渐隐没在大雪之中,没了踪影。
雪中还隐隐传来他的啸歌:
萤萤烛光,岂止一室。
可争月华,可拟朝日。
可耀山川,可夺天机。
燃尽成灰,谁知其意。
杨灏听得嘴角扬起一抹莫可名状的笑意,转头去看梦喻,却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恍若无闻。
“你听,这是他给你作歌呢。”
杨灏大笑,仿佛获知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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