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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五点半,教练直接带我去了病房区。穆铮斜靠在床上,似乎是刚刚才躺上去的,黄敏学和他爸爸坐在床边。单看他们父子俩的眼神我就不寒而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要严重得多。
“检查做过了吗?”
他们三位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赶在医生下班前做完的,黄老师说,具体的结果要明天才会出。
“我们赢了吧?”穆铮一点精神都没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想到不久前的他还在绿茵场上奔跑,拼着命为我们打进了制胜一球。这赛季实在是太艰难了,穆铮的进球给我们带来了首胜,让一中在三轮以后还能勉强告诉自己,我们仍然活着。
我十分用力地点了头。
“一比零?”
“一比零。”
“太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把身体往枕头上靠了靠,“这是我最后一场比赛了,赢了就好。”
“哪有?回主场还得靠你呢。”我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学学。他也伸出手拍击了一下穆铮露在外面的胳膊。
可他只是淡淡地晃晃脑袋,像一口快停止震动的钟。
“跟周老师说了吗?”教练问黄老师,后者摇头,说穆铮不让讲。教练问为什么。穆铮说,妈妈这周去上海赛课了,不想打扰她。
一听这话我就好难过。为什么我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啊?永远都把事情憋着,一个人去承担。米乐是这样,穆铮也是这样。
“你这个小孩啊。”我觉得教练的嗓音都变了,她轻轻抚摸着穆铮的额头,又责难又心疼。这些老师都是从小看着穆铮和学学长大的吧,对他们知根知底。谁也没多说什么,似乎默认并尊重了穆铮做出的决定。
“谢谢你们今天来看我。黄老师、王老师、学学,还有队长……你们该回去了。家里还要做饭呢。”我知道穆铮现在肯定很不舒服,但他在尽力表现得状态好一点,并保持着自己长久以来的阳光和礼貌,让大家足够放心,放心到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的程度。
“再待会吧。大家聊聊不挺好的吗?”黄老师说。
“没事的,黄老师,真没事的。你们还有自己的事呢。我能处理好。”他努力把胳膊抬了抬,握出一个看起来还有一丝力量的拳头。但他笑得好吃力,连我都骗不过。
“爸,王老师,队长,你们都回去吧。我陪他。”学学说,“就像以前那样。”
“你作业还没写呢。”穆铮摇了摇头,幅度小到让人看不见,但他确实摇了,“回去写嘛。”
“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扯作业?作业有这么重要吗,能当饭吃?”学学的回答好冲,估计世界上没几个学生敢当着老师的面说这种话吧。
他们没有责怪学学,教练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反正结果也得明天出,等明天你再来嘛,好吗?”穆铮像是在哄学学,仿佛学学才是一个生了病需要照顾情绪的小孩。
“那个……”我挺久没发声了,突然有了种冲动,想提出一个更好的建议。他们都看向我,大概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作业写好了,家里也没什么事,今天我在这里陪穆铮一会吧?”
他们没有回答。我低下了头,用鞋子悄悄蹭着地面。
“也好。我还挺想和队长聊聊的。你们都回去吧,明天再见,好吗?”穆铮竟然答应了,两位老师没什么意见,起身对穆铮说了几句好好吃饭、注意休息的话,便带着学学走了。我送他们出病房的门,学学在门后一把揪住了我。
“队长,交给你了。”他的声音在发颤,像在祈祷或哀求。不,发颤的不只是他的声音,我看到他在我身前发抖,抖得让我起了错觉,医院走廊上通亮的灯光仿佛都在和他一同晃动。我骤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学学正在把一件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放心吧。”我不由张开手臂,他没有犹豫地抱住我,勒得非常紧。他的额头撞到了我的喉结上,嗓子里一股阻塞感。
“你答应我,明天我来的时候,穆铮是好好的。”
我应该不止答应了一次两次,直到他松开我,乖乖跟黄老师回家去了。
这真的太不像我认识的黄敏学了,那个受伤倒在地上都能咬紧牙关,硬撑着一声不吭的小孩。他在病房里就快哭了,等他松开我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块。他一定是不愿意让穆铮看见。
不,这么说的话,学学还是那个学学。他没变。
我回病房了。穆铮有气无力地平躺在床上,眼睛半闭半睁。我在他的床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后却不知说点什么好。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问了他下场后比赛的细节,然后又问了点米乐家的事。我一一回答,对话好像英语课本上的口语练习。他说什么,我答什么,没有多少情感,也不用怎么思考,就是单纯地说话。
饭点到了。病房里暂时只有两个病人,另一位是个姐姐,她孤身一人,绕过隔开病床的帘子时我们才见到她。她头发有点散乱,穿着病号服,对我们两个小孩露出了友善的笑,让我觉得她很和善。她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是受了外伤。我有点想去扶她一下,但她不一会就走远了。
她是去食堂吃饭了吧。我问穆铮要不要去,他说想再躺一会。给病人送餐的餐车在病房外摇起了铃,于是我提议去买餐车上的饭。虽然可能没有食堂里的好吃,但能填饱肚子。他答应了。我就买了两份盒饭,拎回来后他问我多少钱,我说十五。他说他记住了,回头转给我。我把穆铮扶起来,靠到床头,再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支开。晚饭期间的住院区安静得出奇,偶尔能听到一些翅膀扑棱的声音。一定是飞蛾,它们又在徒劳地撞击灯罩了。这算是增添了一点生机吗?但并不是所有活着的东西都能带给人生命感的。我不喜欢这声音。穆铮在缓慢地嚼着青菜,医院餐车的青菜几乎是用水过了一遍就塞进盒饭里的,没有放一点油,倒也清淡得很,嚼起来竟挺有节奏感。变成盒饭的青菜是死了的吧?真奇怪,死了的青菜比活着的飞蛾更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吃完饭以后,我收拾了桌面和饭盒,重新坐回到床边,和穆铮面面相觑。我从他的眼睛里察觉出了无力,那是属于病人的无可奈何。我自己生病的时候,弦弦老说我是一只小病猫。但我只是没有精神,而不是无力——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会好起来,很快就会回到健康人的世界。而穆铮的这双眼睛里渗透着疲乏与倦怠,不只是疾病抽走了他的力量,似乎有别的什么东西在缠绕着他的精神。我从没想过我会在穆铮的眼睛里看到这些,长久以来,他都是我们球队最阳光、球技最好、体力最充沛、身体素质最优秀的那个球员,每每为我们冲锋陷阵、摧城拔寨。他竟然会生病,会生这种让眼神变得如此无力的病。
硬汉也会倒下吗?
“队长,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他突然问。
“叫我柯柯吧。我爸爸是工程师,妈妈在单位做培训,相当于老师吧。”
“这样呀。我妈妈你认识的。你猜猜,我爸爸做什么?”他还是显得虚弱,但或许是吃了饭,有点精神了,似乎很想和我好好聊聊,不再是你问我答。
“嗯……我猜你爸爸是体育老师?”
“不对。”他笑着摇头,幅度还是很小,小到让我有点想说你不用摇了,我看着好心疼。
“那就是足球教练?裁判?或者是运动员?不一定是踢球的,可能是长跑或者跳高,要不就是打篮球的?”我一连猜了好几个,想着总能命中吧。
“都不对哦。我爸爸呀,是警察。”他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没有摇头,而是伸出手摆了摆食指,随即缓缓地把胳膊垂下去,“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为了救人牺牲的,是烈士。”
“我很遗憾……”这话在现实中说出来一定特别别扭,满满的翻译腔,但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没人教过我,我大脑里想到的就是在哪本书或者哪部电影里看到的话。
“所以……我明白了,你为什么那么勇敢,那么关心别人。你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在说什么。长久以来,我以为我是身边所有小孩里(除了姐姐以外)唯一一个很早就失去了亲人的,所以总想着要找一个和我有类似经历的人,说不定能说点心里话。今天涛涛跟我说骁飞家的事时,我也很短暂地这样发愣过。那时骁飞走远了,要是他亲口对我说他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但穆铮跟我说了他爸爸很早很早就牺牲以后,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像是盖满了刚刚印刷出来的试卷,带着有点烫的温度,印刷机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怪不得我们从来没见过穆铮的爸爸,也没听他或者其他人提起过。
“我很勇敢吗?”
“嗯!”
“一点也不。”
“你就是很勇敢呀,我们在一起踢球都一年多了,我看不出来吗?”
“那也没什么用,我想我快见到我爸爸了。”
“什么?”我抬头看着穆铮,心里像打翻了一盆滚烫的红油火锅,火辣辣的汁水还自下而上地冲击着头脑和眼睛。
“就是说,我要死了吧。”
在过去,我和姐姐说过类似的话,但说这话时都没有当真。我是在释放情绪,是在想象。死亡和大多数小孩无关,只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被拿来当谈资。尽管我见识过它的恐怖,但谈自己的死亡时,我依然觉得它与我还有距离,还有远到看不清的距离。
光想想我对姐姐胡说八道的那副嘴脸,我就觉得自己应该被狠狠地扇一耳光,太欠揍了。但穆铮没让我恼火,反叫我害怕,害怕极了。他是怎么做到说这话时波澜不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他那么平静,仿佛在讨论一个和自己完不相干的人的生死,带着确信无疑的语气。
“你到底是什么病?不是明天才出结果吗?”
“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脸上写满了惨淡的无奈,“我的噩梦又回来了而已。”
我问他什么意思,于是他跟我谈了他的病。就在他父亲去世后不久,他老是恶心呕吐,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到医院一查,才发现问题很大。他告诉了我的病的名字,我当时的脸色铁定难看得吓人。那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或亲人染上的疾病。它至今存留在世界上,每年都会夺走无数人的生命。但它的易感人群是中老年人呀,怎么会发生在小孩身上?我问。穆铮说,就是撞上了呗,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办法。所以,在小学二三年级,他频繁地出入医院,吃药、挂水、住院治疗。那是一个过于痛苦而漫长的过程,爸爸不在了,妈妈一个人照顾他,每天在医院和学校奔走之余还要及时上课与批改作业,教育学生的工作一点都没落下。她瞒着学校的所有老师,直到后来黄老师知道了,向学校反映,才由他来给周老师代课,让她得以更好地照顾生病的儿子。
“我把妈妈和家都拖垮了。”这句话听上去比那句“我要死了吧”沉重得多,“掏空了,东西一点不剩了。”
“你别这么想。周老师,她,她是你妈妈呀。有哪个妈妈不想要儿子健健康康的呢?”
我好没用,穆铮都还没哭,我就先哭了。本来应该由我来安慰他,让他坚强一点的。我在干什么呢?我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吗?但就是没办法,没一点办法。我要是弦弦就好了,他一定能忍住的。
“在三年级要结束的那年,我觉得自己快死了。山穷水尽了,家里没钱,我的病没有好转。我偷偷溜到学校过一次,那是在放学以后,没人见到我。我就在班级的课桌上趴着,因为从医院溜到学校的路好长,我太累了。休息一会后,我精神好了点,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留给我的老师同学,‘我要走了,再见’,署上自己的名字。后来我想呀,那时候也是有点耍帅呢,有没有武松在鸳鸯楼上写字的感觉?但是,我真觉得自己活不到四年级了。等四年级一开学,同学们回到教室,班主任就会在讲台上说,有一位同学不会再回来了……”
“可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是呀。我都不相信有奇迹了,但它发生了。那件事发生以后,我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我第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哭。我失踪了一个小时四十二分钟,她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要不是有病,她非揍我一顿不可。你没想过周老师会打人吧?我爸从不打我的,都是妈妈打,可凶了。你爸妈打你吗?”
“也打,不过我挨打的时候,我弟弟会出来说,愿意跟哥哥一起受罚。我弟不怎么犯错,他帮我说话,他们就停手了。”
“有弟弟真不错。要是我有个弟弟妹妹,或许……我就能更坚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变大了不少,有点吓到了他。
“你怎么这么激动?”他有些诧异,而我更诧异了。
我不能想象,穆铮这样阳光的小孩居然动过自杀的念头。尽管我可以理解,我也知道那是句假设。但在今天这个时刻,我要时刻提防,提防这个噩梦般的念头再一次从他的脑海中浮现。我要谨慎,像个猎人,把这个黑暗的想法像草丛中的猎物一样抓住,彻底消灭。而我又要注意,不能打草惊蛇,刺激到病床上的人。我必须沉着,必须冷静。
“起初谁都不清楚我生了多大的病,我自己捅了娄子,这下地球人都知道了。班上的同学给我捐过一次款,我和妈妈都没收。他们就一人写了一封祝福的信,还给了我九十九只亲手叠的千纸鹤。那些信我至今都留着呢。那段时间我总感觉自己一闭眼,一睡着,接着就会不明不白地死掉,都不知道自己是几点几分死的。可是看到同学们给我画的画,那些笨拙又认真的字,看到妈妈睡在床那一头的轮廓,我就想,还是得活着吧。还是活着好。”
“是呀,活着好。”
“对了。其实有一个人是在其他同学之前就知道我生病的。”
“是学学吧?”
“没错。他每天都来看我,抱着他的小吉他,给我弹各种歌曲。他说,等我好了,他就买一把真正专业的吉他,然后我们俩找人组一个乐队,他当吉他手,让我当主唱。其实我唱歌唱得很一般,我更喜欢贝斯。但每当他给我弹琴,我就很想去唱。病房里的病人都很好,当年学学弹得远没有现在那么出色,我们俩有时是在制造噪音。但他们没说过我们,都在默默听着,为我们打过节拍。懂音乐的还会指点指点。一个病房里的病人大多和我有一样的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时我睡一觉,醒来以后床就空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你知道的。学学每次发现有了空床,就静静地在那张床上坐一会,拨动他的琴弦,为离开的人弹一首送别的曲子。学学肯定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吉他手,比高中部的学长弹得都好。我总感觉他弹的时候是倾注了灵魂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灵魂。
“再后来,我的身体似乎好起来了,各项指标都在恢复正常。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也许是治疗起了效果。当医生告诉我,我可以回学校了,我真觉得自己像个被释放了的死刑犯。我又可以上学了,又可以踢球了。对了,你看过一部电视剧吗?主角也是个会踢球的小男孩,第一集就被天上掉下来的闹钟砸了,差点死了,第二集最后才醒过来。等他回班上,班同学都为他鼓掌。我回学校的那天比电视里还隆重呢,班同学都起立迎接我。那时在上课呢,学学居然什么都不管地从座位上跑过来,在门口一把就搂住了我,差点被勒死了。我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我以为在黑板上写字的那次就是永远的告别了。但我活下来了。学学松开我以后,徐牧递给我一张纸,我在大家的注视下叠了一只纸鹤。它是第一百只。它们现在都挂在我房间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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