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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晚上明白了谎言的意义,为什么爸爸妈妈一直跟我说是心脏病而不是事故:他们想把我挡在鲜血淋漓的现实之后。我见到弦弦的最后一刻,他保持着平静,隔着透明的玻璃仿佛在睡梦中微笑。这种保护是长久而持续的,它不只存在于我知道弦弦再也不能出现在我生活里的那个瞬间,也不只在见他的最后一面之后的那段我长久不能言说痛苦的日子里。或许他们想过,要是我有一天遇见了让我失去弟弟的人,或者和这个人有关系的人,我会再次受到伤害,甚至去制造新的伤害。在家里,我胆子最小,脾气却最暴躁,也许在内心深处,我潜藏着一种暴烈而难以控制的情绪。这种倾向是危险的,当我把这种情绪释放出来,我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而在做过以后,我往往又会把事情忘记。
我相信那天赵蕤他们告诉我的是真相了。我的确在那场比赛还在进行的时候去掐了犯规球员的脖子,然后跟他一起被红牌罚下。尽管我对这件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弦弦被铲得飞起来的那个场景。我并不怀疑那个冲上去动手的人就是我。在弦弦去世后,我没有梦见过他,但我梦见过我遇到了那个跟他的死有关的人。在还相信心脏病的解释时,我梦见过赵蕤。在他们告诉我事故的始末之后,我梦见过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叼着一根烟,个子高高大大,几乎秃头,脑后是头皮肥腻的褶皱,他的眼睛对一切事物不以为然。当然,我还梦见过自己。我确实有过复仇的念头,在梦里审问他们,审问所有人,包括自己,手握着审判的法槌。在这些梦里,我想说话,声嘶力竭,但从未说出声来,那些语言堵塞在胸腔里,如同沉在浓稠的水中,促使我在床上不自觉地翻身。于是,我知道那是梦境,我是永无可能替弟弟复仇的。即便我无数次想过要查明他去世的真相,但我从未真正行动过。“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空想。”直到那段视频无心地透露了真相,我也仅仅是顺水推舟地让我的朋友们把他们了解的事告诉了我。我不敢去问爸妈和姐姐,也不敢去调查回溯当年的案件。不只是不敢,我根本没这个能力。我永远都是个畏畏缩缩、游移不定的小男孩。
然而,在今夜雨水的潮湿之中,过去黑色的影子击中了我,以它部的真实。终于可以说,这件事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没有半点遮盖。我恐惧了,在看到真相后恐惧了,在接过黎彬递给我的那把剃刀时手都哆哆嗦嗦,差点把它掉在地上。或许有时候,人就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真相。在狭小的房间里,四面的墙似乎在灯光和雨点的催促下不断紧逼,我想到了学校戏剧节上出现过的一句台词,“我一定想往墙里钻,我会使尽身的力气用背脊去钻那道墙,墙顶着我,我钻不进去,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我想选择逃走,但身体还留在原地。
我知道你很恨我,更恨我的妈妈。你憋了很久吧,整整三年。我也怀着这种愧疚三年了。所以,你把你的痛苦发泄出来吧,也给我一个机会。我没有脸来求你原谅我和妈妈,我们不配得到原谅。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不要伤害她。我来承担我父母犯下的所有错误,因为这一切都由我而起。没有我,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事。我把刀子给你,你可以用它。黎彬说着,指了指自己瘦削的脸,似乎在鼓励我。别怕,你做什么我都尽量不喊不叫,而且这附近没有人的。你得快点,在我妈妈回来以前。要是有谁问我,我就说是我自己划的,你们今天没来过这里,一切都和你们无关。
我抬手看着这把剃刀,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闪着迟钝寒光的刀片。穆铮抓住了我的手腕。柯柯,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做。他妈妈是有错,但已经被法律惩罚了。彬彬和你弟弟的事没有关系。算我求你了,别动手。
他要这么做!你不是他,少在这劝人大度了!我们根本就没有得到过像样的惩罚。黎彬的一声吼叫把我和穆铮都震住了。我们俩还在发懵,他咬着嘴唇,木然地在我跟前跪下了。头是抬着的,边流泪边看向我。见我没反应,先把眼睛闭上了。我看到他的眼皮和嗓子都在紧张地跳动着,像是在任人宰割时努力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做准备。
穆铮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报仇?我被给予了这么一次机会,在一个远离城市、荒无人烟的废弃厂区。对方明确告诉了我,我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而且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这是多大的权力?或许终其一生我都不可能第二次获得这种肆意妄为的机会了。可我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做?用刀片去划他的脸?把我这三年来的所有黑暗都倒出来,去完成一次伟大的雕刻?我感到痛苦了吗?毫无疑问是的,这三年来那些阴影从未被彻底驱散。但我似乎是在努力赶走它们的。我想要好好生活,像过去那样好好生活,尽管我知道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那个人不存在了。但是……我要是现在去报仇,我真的会变得更好吗?
你会希望我这么做吗?
所有的事情是这么巧合,是你在冥冥中带我来到这里的吗?
你在吗?你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正发生的事情吗?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怨恨?还有什么想要完成的事?
为什么我还是听不到你的声音呢?
人难道真的是会消灭的吗?你回答我呀。你就是不说,一句话都不说。
我感觉我哭出声了吧。好烦啊,我今天都哭了几次了,凭什么?为什么我要受这么多委屈,为什么我受了这么多委屈你都不理我?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那个那个,对不起,我还是有点怕。跪在地上的黎彬突然身上下颤抖了。还有件事,我要说一下。你别用刀抹我喉咙啊,好吗?就这个请求了。虽然我知道这刀估计也弄不死人,但我还是怕。虽然我不该来这个世界的,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死了,我妈妈肯定活不下去了。而且……要是弄出人命来,那就什么都说不清了,我又得连累你们俩。反正,只要不弄死我,都行,你来吧。
杀人?他想到了这个?穆铮一定也想到了,不然不至于现在都摁着我的手。是,如果我是武松,是石秀,是梁山好汉,或许我真会杀人,然后提着带血的刀在家里等他妈妈回来,最后还在墙上写血书。为亲人报仇实在是天经地义,就算被抓了都会有人替你叫好,在过去的时代里。或许我可以杀人,如果我真想这么做的话。但该怎么杀?没学过,我连杀鸡都不会。除了那种能一脚踩死、一巴掌拍死的虫子,其他的东西我都没杀过。老鼠粘在粘鼠板上瞪着眼睛,我都觉得可怜。
在过去,我长久认为自己无权干涉他人的生命。他人生活因我而来的改变不止一次地带给我沉重感。而今,我似乎被赋予了权力,不仅可以去干涉,甚至可以去终结。当我被赋予这种潜力时,我体会到的只是一股黑色的滑稽: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好像并没有像那场比赛或者其他时候那样失控。我只是悲伤。黎彬紧闭双眼,我看得出他还在发抖,尽管很微弱,简直像一只受惊而又无法逃脱的小动物。或许他胆子也不大吧,也难怪,在他姐姐走之前,估计是被家人宠着的,尽管这个家能给予他的东西并不充足。所以,他也学会了去关爱别人,学会了去承担责任,无论自己多么害怕。
既然你不回答我,那我只好自己选择了。我做的决定只能代表我一个人。无论你对这个决定是满意还是遗憾,我都听不见你的声音。在这件事上,我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如果把责任推给黎彬,任由自己陷入疯狂和暴力,那同样是一种逃避。我得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或许你恨我?我确实是个糟糕的哥哥,糟糕到害你失去了生命。就像黎彬说的,无法补救了,用一辈子去赎罪也无法把你重新带回来。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愿意像黎彬今天这样接受一切,无论是宽恕还是惩罚。或许会等很久,或许没那么久。无论时间多少,我都会好好度过属于我的人生。我犯过的错不可弥补了,但我至少要避免自己一错再错。我不能容忍自己堕落成一个通过伤害别人来逃避责任的人。我永远也不可能杀人的,杀人是最大的罪过。
“穆铮说得一点都不错。”我的声音因哽咽而变得吊诡,自己听到了都很意外。
他睁开眼睛在看我了。
“你真的中二病晚期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们俩似乎都还没反应过来,我只好接着解释:
“我们是在拍《水浒传》还是《哈姆雷特》?你入戏太深了。你要我干什么?在你脸上刻字?我今晚是来追杀仇人的?”
穆铮的手松了。我用剃刀的刀面轻轻敲打了一下黎彬的头发。
“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五十四中都是你这样的?”
“可是……”他依旧有些迟滞,我假装不耐烦地说你快站起来吧,你妈要是回来了说不定以为是黑社会上门收保护费呢。
其实不可能,哪有自己哭得脸都花了,话也讲不清楚的黑社会。
他被穆铮扶回椅子上去了。我坐到了穆铮之前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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