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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吧。我不是在装好人,我没资格替我弟原谅你妈妈。但我今天要是拿刀划你捅你,又能怎么样呢?能把我弟捅回来吗?我不清楚我弟是不是恨你或者恨你妈,说不定他恨我呢,三年了,连个梦都不肯托给我。这件事各人有各人的责任,我有我的那一份,你认为你有你的那一份。咱们就接受各自的代价吧,无论是法律上的还是良心上的。这注定是一辈子的事,无法挽回了。我要面对它,而不是逃避,还把责任推给你。”

“但我应该为你做点什么的。有错的是我们。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做什么我都愿意的。”他眼泪汪汪地望向我。

“也许吧。但你为什么这么想呢?是为了补偿我?为了替你妈妈赎罪?还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我盯着他。

“我说不清。可能都有吧。可能……是我怕有人报复我妈妈。她是有错,有很大的错。我不想说她也很惨,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是比失去生命更不幸的。在人命这件事上,我们不找任何借口,只有去承受。但我妈妈年纪大了,我还年轻。我说句胡话,当初要是可以的话,我愿意替妈妈去坐牢。当然……或许是我知道根本不可能替她去,所以才有这个念头的吧。”

我觉得他是真诚的吧。

“我没有权利替我弟弟做决定,我说的只能是自己的态度。是对是错,我弟会怎么想,那也只有我再遇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了。我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我想,他不会希望他哥哥变成一个拿刀伤人的疯子。而且,你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你妈妈犯了错,但不该由你来承担错误。我知道你已经付出代价了,沉重的代价。这三年的日子,我们俩过得都很黑暗。所以,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去报复你妈妈。满意了吗?”

如果你要埋怨我的话,请告诉我吧,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我在寂静中再次低头打量起那把剃刀。铁色的光在灯下温柔而呆滞地闪烁。

“就都好好活着呗,还能咋样?对身边所有的人都好一点吧,人不能总是犯同样的错误。”我用手指敲了敲刀面,漫不经心地说。他们俩一定在打量我。脸虽然哭花了,但似乎还有余力笑一笑。

我想以后我不会老是这样哭了吧。

门突然被推开了。我们仨随即转头去看,一位阿姨领着水淋淋的伞迈入了房门。然而她浑身上下湿得都挺厉害,尤其是白花花的头发,像一团被打湿的芦花。她是黎彬的妈妈吗?我看不出年龄,从那股酒味上获得了确认。不由自主攥紧了手中的东西,不是想要做什么,就是有点紧张害怕,得抓着什么才能踏实点。

“妈,你回来了,雨这么大吗?我该去接你的。”黎彬没愣多久,迎上去。

“你……朋友?”她看了看我们。穆铮正对着她,我是回头望。

“阿姨,我是穆铮。好久没见到您了。”穆铮忙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我看到了那双冰冷而粗糙的大手,在接近冬天的时候已有了出现裂纹的趋势。

“真的是……穆铮?你,长高了。菀菀要是知道的话……”她似乎在努力克服醉意,或者说她确实没有喝太多,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说话有点困难,“太好了。”

“您回家了就好。彬彬一直在等您呢。”穆铮拍了拍阿姨的肩膀,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励。小孩鼓励大人的场面可真不多见。

“另一位,是?”她走到了我这边,我们俩第一次打了个照面。她的皱纹远远比我见到的所有母亲都多,或许是我还太小的缘故吧。见到这个人,第一反应竟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甚至连悲伤都没有,我只是不知所措,或者难以把这副苍老憔悴的面孔和想象中让弦弦失去生命的人联系起来。

是我太懦弱了吗?我竟然没有来得及恨她。你会不高兴吗?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我还发着呆,她的眼睛却近乎魔怔一般放大了好几倍,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仪态,只有想象中中了邪着了魔的人才会有的。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黎彬和穆铮扶住她,穆铮想解释说我是他的同学。然而她不顾一切地把他们罩在了身后,如同保护鸡仔的母鸡,同时从地上拔起了那把湿漉漉的伞,像举着长矛一般对着我。

“你别过来,冲我来,冲我来,不要伤害我儿子!”她疯了般地大吼,声音把连绵不绝的雨都遮盖过去了,回响在无人的厂区里。

“我……我不是……”我摊着手想解释一下,但舌头打结了。

“我去烧过香了,求过平安了。我想给你爸妈赔钱的,进去前想,现在回来了还在想办法。你回去吧,放过我们吧!”这种嘶喊声把我吓得想钻到背后的镜子里去了。

“妈,你误会了,他不是他。他是他哥哥,长得像。”黎彬一面在他妈妈耳边说着,一面从她背后想绕出来,把举起来的伞压下去。

“他手上有刀!”她叫了一声,用胳膊把黎彬挡回去的同时,像只英勇的狮子一样扑了上来,径直抓住了我的左胳膊。真蠢,我把刀往地上一丢就不会有事的,而我因为害怕反而死死地把它握在手里。直到穆铮和黎彬边拉着人边叫我松手,我的胳膊才被放开。在其间我听到了一阵清晰可辨的声音,毫无疑问,它是从我的身体上发出来的。这声音陌生到让我恐惧,在听到之前,我从没设想过我的身体会在某一天发出这种诡异的声响。而左边躯体的痛感确认了,这事真发生在我身上。

一开始以为是骨折了呢。她的力气居然这么大。也难怪,她以为她在保护儿子。可我又招谁惹谁了呢?

混乱中,我应该是锤了黎彬几拳吧,或许锤的是穆铮。反正有谁想拉我起来,但拉的是我的左胳膊,也真是慌不择路了。我疼得脸都要扭曲了,还碰我胳膊,恼火之下就锤了几拳,没人说什么。起来以后站都站不直,怎么站胳膊怎么疼。穆铮说可能是脱臼了,得稍微弯点腰,这样好受点。黎彬不停地跟她妈妈解释着,那语气包含了失望、痛苦与惭愧,比雨声更让我吵闹烦躁。“断了一只手”的痛感和潮湿的空气让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呆下去了,于是我冲出了理发店的门,在没有路灯的雨幕下弓着背乱跑。这下是真的失控了,可我只想逃走。我用右手在肩膀上乱按,因为听说过有人能把脱臼了的胳膊自行接回去。好像有个什么电影吧,主人公在脱臼以后咬着牙接回了胳膊,最后一举打败了坏人。

事实证明,这是胡说八道。我除了把自己弄得更疼,疼得大喊大叫外,一点效果都没有。谁要是在这个雨夜路过这片厂区,听到了刚刚几分钟内的所有嘶叫声,说不定真会以为这里闹鬼了呢。

穆铮显然是追着我出来了,并在不断呼唤我的名字。这种类似于召唤的呼喊让我稍稍平静了一点。小时候,弦弦迷了路,我也是在大街小巷里边跑边喊他的名字。他听见了,也喊我,不喊名字,只喊哥哥。我们凭借着彼此的声音在夕阳下相互靠近,找到对方,然后我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我被找到了。我看到穆铮没有打伞,和我一样从头湿到了尾。太糟糕了,他身体本来就那么不好,万一感冒了,病上加病,我该怎么向学学和周老师交代。我的噩梦又回来了,真是可笑,我才想着不要重蹈覆辙、一错再错,随即就又失去了理智,再次把自己的朋友推到了危险的边缘。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我们打车回医院吧,你别自己弄,让医生去给你接。”他边划着手机边拉住我的右胳膊,带着我往黑暗的前方走去。他时不时在已经湿透的衣服上擦拭着手机屏幕,不停地点击着。此时的我仍在佝偻,但对那条下垂的手臂已漠不关心。疼痛在牵引着我,然而它根本不重要,比起穆铮在雨中闪烁着的生命之火。哪怕我失去这条胳膊,就此残疾,我都希望不要因为这场大雨而让穆铮的生命熄灭。我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穆铮的头上,这不是耍帅,米乐要是知道了也不会骂我的,我只想保护好穆铮,去践行我许下的诺言。可是仅凭一条胳膊,我怎么扯都扯不动。躯体缺少了一部分竟然是这么别扭,在平时人根本不可能想象自己的身体少了一块,而且是那种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的缺少。

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手电筒的光照到了我们身上。黎彬一路小跑,赶到了我们身后,并把伞撑了起来。他还递给了穆铮一包纸,让我们先把头发擦了,并说他知道这附近还有个叔叔在,可以用他的车,很快就能把我们送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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