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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野的寓所在筑地的木愿寺前面的幽静住宅区内。那是一幢五层楼的建筑,楼内全是一室户的房间,面积不大,但离公司所在地八重洲口却很近。
远野将自己的衣服和日用品大量搬入寓所时是九月中旬公司连休的日子。当然,迄今为止,远野也时常在这寓所里过夜,但这里只有替换用的几根领带与上衣。
而且住在这里,也只是在公司工作太晚,来不及回家的情况下。由于只是睡一觉,一早就出门的,所以几乎没有任何日用的东西。最多是一些洗漱用品及速溶咖啡,再就是几个杯子而已。而对家里说是住在这里的时候,实际上大多数又是住在修子家里的。所以这房子虽说是应付工作太晚回不了家时派用场的,但实际上几乎等于空关着没有用过。
修子也曾来过这里几次,但实在不是有人经常住的样子,可这次却正式搬进了好多的东西。
远野搬来的东西,西服十几套,衬衫十几件,另外还有替换用的裤子、毛衣、开衫、皮鞋等等,甚至还有高尔夫球棍之类的东西。另外,还添置了沙发、电视机、咖啡机以及锅碗瓢勺日用品。这些东西有新买的,也有如衣服、锅盆碗筷等东西,是从久原的家里搬来的。
帮着远野搬东西、整理东西,修子不由想起他妻子的事来了。
对于丈夫从家里搬走这么些东西,她心里会怎么想呢?尽管远野有着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她不起疑心吗?
从秋天开始,三光电器的工作正式开始了。这庞大的工作量,就是倾远野公司全部人员之力也是显得十分勉强的。为了这工作,作为老板的远野实在无暇顾及家中,没有时间每天回家。这理由,表面上似乎无可非议,但仔细想想还是有些可疑之处的。
首先,远野的家在大田区久原,离市中心是偏远了一些,但与那些家住千叶、埼玉的人相比绝对不能说路远。即使是深夜,乘出租车回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其次,秋天开始工作是要忙许多,但老板远野并不需要事必躬亲、时时在现场的。具体工作碰到问题,只要公司人员能及时知道远野在哪里,联系上便可以解决问题的。
因此,远野这样兴师动众地将东西搬出家里,不用每天回家,实在是别有用心、昭然若揭的。对此远野的妻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修子心里这么考虑着,真想问问远野,但终于难以启齿。
本来不介入远野家庭的一切事情是修子的一贯原则。只要他与自己相会时使自己称心如意,其他事情一概风马牛不相及。修子的这种方针,迄今为止也是一直奉行着的,就是现在帮着搬东西,整理房间,也是远野要求,她才来的。
可是看着这么多的东西,修子心里感到不安了。况且,搬家公司的人又误认修子是远野的妻子,“夫人,夫人”地叫个不停。确实,修子今天的打扮,米色长裤,条子真丝衬衫,还挂着白围裙,实在是一副主妇的样子。远野是藏青裤子,白衬衫的袖口卷得高高的,这里那里地指手画脚指挥。
东西全部运到了房间里,修子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
“这么多东西搬了来,家里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远野用毛巾擦着头上的汗水。
“搬了来,家里不要用啦?”
“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看到修子一下子怔怔地反应不过来的表情,远野爽朗地笑了起来。
“你这样做,不要紧吗?”
“要紧也好,不要紧也好,已经是没办法的事了。”
怎么会没办法了呢?修子一点也不能理解。
“今后,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打算这样,但今后去你那里的次数会很多的,你厌烦吗?”
“这么没头没脑的话……”
“不会讨你嫌的,放心好了。不过今后,我那个家是不想回了。”
确实,看这架势,远野是不准备回家了。可他的妻子、孩子又会对此怎么想呢?
“你这是真的?”
“上次不是就对你说过,我在家的关系不好嘛。”
“那么,这是分居了。”
“这个嘛,可以这么说吧。”
远野点着头,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很有滋味地喝了起来。
摆好家具,理好衣物,打扫完房间已是下午三时了,从一过晌午便开始的,算来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
一个房间,配上崭新的家具,虽说显得窄小了一些,但面貌焕然一新,有了房间的样子。至少一改原来家徒四壁的凄寂感觉,有了一种过日子的气氛。
“谢谢,这样便可度日了。”
远野放下卷起的袖子,点上一根烟。
“用新机器,煮上一杯咖啡吧。”
修子提议道。
说到咖啡,迄今为止,这里只有速溶的,现在有了煮咖啡机,便方便多了。一个房间,除了床,就是一个小小的沙发,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
“这里,还是太小了呀。”
冰箱是小的,镶在水斗下面,厕所与洗澡间挤在一间,设计得十分合理、巧妙。但毕竟是空间太小,床占去了将近一半面积,其他只有挨着衣橱摆的一张桌子与一张沙发。
“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会透不过气来的。”
“这里,只是深夜喝了酒,醉醺醺地搁搁身子而已。”
“你家里不是很大的吗?”
修子没有去过远野的家,但知道他家是整幢的小别墅。放着这么优越的地方不住,栖身到这里来受罪,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按远野的解释是图自由清静。
“啊呀,忘了买菜刀了。”
远野看着水斗,一下子记了起来。
“还有餐巾纸、洗洁剂也没有呀。”
“还有,要一个大一些的垃圾篓。”
一下子要长住下去,必需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明天,我给你买来吧!”
“顺便再买些速泡面和酱汤。”
“洗衣服怎么办?”
“出门时放在门口物业管理处,托他们交给洗衣店。可是,内衣怎么办呢?”
“拿到我家里来吧。”
“这样,真太感谢你了。”
这样修子不知不觉地越来越陷入远野的生活中去了。
“还有,寄到你家的邮件怎么办呢?”
“难得也回去一下,取来便是了。”
对于分居在外的丈夫,突然回来取邮件,妻子会是怎样的感受呢?修子无法想象,可远野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终于,可以清静一下了。”
“这像鸟笼一样的地方,要不了多久便会待不住的吧。”
“待不住,便到你那里去呀。”
“可我那里,也不亮堂呀。”
“不要紧的,总之要再找大一些的房子的。”
“你还要搬家?”
“搬到和你一起住的地方。”
远野究竟是怎么啦?与妻子又没有正式离婚,说这样的话,真不知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呵,下星期开始,会很忙的呢。”
远野好像忘了他说过什么,一下子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这次全部结束,有五六个亿的工作量呐。”
远野公司承担三光电器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活动的策划、宣传、广告等工作。这次能击败其他大型竞争公司,远野心里是十分高兴得意的。
“我还想添些人手,修子你肯辞去现在的工作,到我公司来吗?”
“是来当你的秘书?”
“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如虎添翼的。”
“你的好意,谢谢了,我在你身旁,反而会妨碍你的。”
“没有的事,我会给你比现在高许多的工资的。”
“到我被现在的公司炒鱿鱼时,再去找你吧。”
听上去是既笑话,但修子实在不想与远野缠得太紧。
“想起来了,我还有些事,要去公司一下,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的,我再把房间整理一下,也要回去了。”
“两三个小时就结束的,七点一定回来,一起吃晚饭吧。”
“现在约定了时间,你在公司会心不在焉的,我还是回去等你吧。”
“那好,公司的事一结束,我就打电话给你。”
远野说着胡乱洗了洗脸,从刚搬来的衣服中选了一套灰色西装穿好,扎上领带,对修子说:
“那我走啦。”
“我再将水斗、灶台擦一下,浴室、厕所打扫一下,有一个钟点,也就回去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啦。”
远野说着,轻轻地亲了一下修子。
“房间钥匙放在物业管理处好吗?”
“不用,你拿着好了。”
“那好,待会儿给你。”
“不用了,这是为你配的呀。”
修子一下慌了,使劲摇着头。
“我不需要的。”
“反正多一把,你拿着好了。”
“我真的不用的。”
“反正,你给我收着吧。”
远野这么说着,挥挥手走出了房间。
天渐渐地近黄昏了,周围显得有些令人难受的寂静。一般住宅现在已是准备晚饭的热闹时间,可这里尽是单间的房子,没有这种生活的气氛。
这里住着的人,大多如远野一样,只是晚上栖一下身,或是难得来东京住上一晚的。所以当然没有家眷,而且相互间也不闻不问左右邻舍的事这一方面,各自感到轻松自由;但另一方面,与这样相见不相识的人住在一起也有一些不安。
远野走后,修子将门锁上,用湿毛巾擦起灶台来,有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不锈钢的灶台很脏,还有不少地方都生锈了。
修子用力擦得干干净净,又擦了一下碗橱,将碗盘、咖啡杯什么的整整齐齐地放在橱里。盘子是青花瓷的,咖啡杯是胭脂红的碎花,这都塞在一个纸板箱里,看来是远野从家里拿来的。
修子拿着咖啡杯,心里想象着远野家里的情景。
远野的妻子,是喜欢这种碎花的瓷器的。修子又将杯子朝窗对着阳光看了看,才看清这些碎花杯子周围的花纹是相连着的,好像是蔷薇花,又好像是常青藤,看上去十分逼真,似乎正在上下晃动,活的一般。
至于远野,他是不会买这种杯子的,看来这一定是他妻子喜欢的了。
这样一边端详,一边想象,将三只杯子排列在碗橱里,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是谁呢?远野是有钥匙的,会自己开门进来。是物业管理人员,还是刚才搬家公司的人?
修子用毛巾擦了擦手,走到门口开了门。随着“吱吱”的开门声,敞开一半的门外,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站在门口。
霎时,修子感到这妇人好眼熟,一身连衣裙,花纹就似那咖啡杯上的一样。
“您是,谁呀……”
妇人有些迷惑地问道,修子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慌忙中反问道:
“这里,是远野先生的房间……”
“这我知道,他人不在吗?”
修子一下领会了过来,原来站在面前的是远野的妻子。
“他出去了?”
修子机械地点了点头,远野的妻子便一步跨入了房里。
“您是,片桐修子小姐吧。”
“……”
“我没猜错吧?”
修子还是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真是远野的妻子,她宁愿认为这是谁搞的恶作剧、开的玩笑。
可事实总是事实,面前确确实实站着远野的妻子。
修子有些头晕,紧张不安使她手心都捏出汗来,而且,只感到小腿在微微地颤抖。
与修子相比,远野的妻子很是镇静,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本来就知道修子在这里似的,冷冷地问道:
“您在这里干什么?”
房间里还有不少纸箱没整理干净,修子身上又戴着围裙,是在帮着搬家,打扫整理房间的。这是一目便可了然的,可远野的妻子却明知故问道:
“您是经常来这里的吧?”
“不是……”
“可是,现在不是来了吗?”
“不对的。”
修子微微地摇着头,接着说明:
“是远野先生……”
“我丈夫怎么啦?”
原来想说是远野先生让我来帮忙的,可听远野妻子“我丈夫……”这一句重重的语气,不知怎的,修子一下子没有了辩解的勇气。这是什么原因呢?也许是远野妻子一句“我丈夫……”对修子的震动太大了吧。
“我丈夫,现在去哪里啦?”
“说是,去公司有些事……”
“那么,马上会回来的吧?”
“这个嘛……”
“是不回来了?”
瞬间,远野妻子的胸口那根金项链闪出刺眼的光芒。
“您是在这等他的吧。”
“不是的……我正准备回家呢。”
远野妻子朝房里看了看,便脱鞋准备进房,修子慌忙想将拖鞋拿给她,可她却正眼也不朝修子看一眼,一步便跨入了房里。
“这房间,多谢您打扫得这么整洁啊。”
打扫这房间,并不是自己喜欢,是远野要求的。修子心里想这样说,可看远野妻子的脸色,却是不容她解释的一脸凛冽。
“有您这样的人在身边,我丈夫是称心如意的了。”
“我只是今天……”
“别的日子,没有与我丈夫见面?”
“……”
“我早就知道,有您这样的人了。”
远野妻子说着,又一次盯着修子的脸。
“可您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吗?”
起先看上去显得富态的远野妻子的脸,在从阳台上照进来的夕阳照耀下,显得半明半暗的。
“您是在做贼,偷人家的东西……”
“您这话……”
远野妻子也不顾修子反驳,突然将手里的纸包朝床上一丢。
“这是我丈夫忘在家里的内衣。”
“……”
“您也知道的吧,那男人你不去管他,是几天都不会换内衣的。”
远野妻子这么丢下一句话,猛地转过背去从修子面前一擦而过,到门口穿好鞋子。“砰”的一下关门声,修子一下惊醒过来,环视起房里的一切来。房间与刚才一样寂静无声,碗橱里那三只胭脂红的咖啡杯也悄无声息地并排在一起。
修子又朝门口看了看,确认远野的妻子已走了,才赶紧将门锁上,不由得深深吐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修子双手抱头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远野妻子的突然出现,对修子来说,有好几分钟就像在做噩梦似的。
这实在是修子想不到的,而且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的事情。使她尤其吃惊的是,连自己的姓名,远野的妻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即使察觉丈夫外面有相好,但怎么会知道姓名的呢?
迄今为止,不要说电话,就是书信之类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往远野家里寄过呀。只感到自己与远野的家庭、妻子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明明白白远野妻子知道自己的姓名。是委托兴信所调查的,还是她自己调查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姓名知道了,自己的住处她也是一清二楚的了吧。
另外,还有自己的电话号码,想到这里,修子不由得小声叫了起来。
这个月时不时地有无声电话打到自己家里,这绝对是远野的妻子了。
禁不住,修子双手从后脑勺将自己的头发使劲地翻了上来。
从姓名到地址都知道了,看来自己与远野的一切行动都被人家了如指掌了。本来以前便有些担心,曾问过远野,他妻子有什么反应,可远野却一点也不在乎,总是说自己与妻子关系很冷淡,他妻子也绝不会对他的事有什么关心的。
可是,远野的看法显然是错了。现在才知道,他对妻子的估计太乐观了,太大意了。
仔细想想,远野的大意还有许多地方,譬如他曾好几次说,他妻子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修子是相信他说的,才来帮他搬家、打扫的。要是早知道他妻子可能会来,修子是打死也不会来的。
当然,这次是说远野的内衣忘在家里,帮他送来的。而且看这房里老是乱糟糟的,也确实看不出远野妻子常来的样子。
可远野的妻子还是来了,是真的送内衣来的,还是算好了修子这天也会来,特意来会会修子的?
修子更认为是后者,刚才一开门,远野妻子那副镇静、落落大方的表情,便是证明。作为妻子,一下碰上丈夫的情人,不慌不忙的,哪有这种事情呢?
当时远野妻子,不慌不忙地盯着修子的脸,“您是,谁呀……”这么一句问话,接着又“我知道,他人不在吗?”这么不阴不阳的一句,已足够说明她是胸有成竹、有备而来的。
以后的对话,也是字字掷地有声,句句击中修子的痛处。特别是最后一句“您这是在做贼呀,偷人家东西”,更是将修子的心都要击碎了。
平心而论,修子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远野从他妻子那里偷过来。与远野好是不错,但仅此而已,对他与自己在一起以外的事,修子是一点也不想干涉的。现在看来,这只是修子的一厢情愿,关键是远野的妻子却不是这么想的。
不管修子怎么解释,对远野的妻子来说,她总是自己的情敌,是可恶的敌人。
刚才远野的妻子话里,是明明白白地透着这些意思的。
譬如,她进了房里便阴阳怪气地说“这房间,多谢您打扫得这么整洁啊”“有您这种人在身边,我丈夫是称心如意的了”,这些话明显是在刻薄、讥讽修子。
而且在最后,说到远野几天不换内衣时,还特意先说了句“您也知道的吧”,这真真是羞得修子有些无地自容了。
确实,远野有时是有些小孩似的,不修边幅,修子当然是知道的。可他妻子这么说,便明着告诉修子,你们俩的好事我是全知道的,就差没有明着使这一招了。
对于远野妻子的一连串刻薄与嘲讽,修子几乎是毫无抵抗的,只是像被人欺辱似的,垂着眼皮,不作一声。
这两者的差别,便是一个有备而来,一个是猝不及防;一个是堂堂正正的夫人,一个是偷偷摸摸的情人。
“我干吗呀……”
修子恨恨地嘟囔着,又一次翻起了头发。
修子是一直小心翼翼地不介入远野的家庭,可远野的妻子还是如此不依不饶,看来两者之间是避不开一场战争的了。和平共处,只是修子一厢情愿,而远野的妻子是不愿意也没有办法的。
这么想着,不由得掉下眼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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