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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伍】

出乎白折腾意料之外的是,白大迷糊在昏迷了三天三夜,而且无人医治的情况下,居然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居然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一样。白大迷糊还跑到了村部。当时白折腾正在召开会议,在商量着该怎么样处置郑小茶和花子。风水先生说,花子是他带来的人,他要把他带回去交给上级处置。而白大迷糊的死与郑小茶关系并不大。风水先生认为白折腾对郑小茶的结论是不对的。白折腾却说:花子在白家沟村犯下了罪,就该按照白家沟的规矩来办。当然白家沟的规矩就是将他绑起来沉在河里。至于郑小茶,这个女人,当然是难逃一死。

风水师说:白家沟怎么说也是属于楚州管辖的,这样的大事应该由楚州方面来处理,最起码要上报楚州,听取楚州方面的意见。

木匠对楚州二字相当敏感。木匠说:不要把一点芝麻大的事都搞到楚州去,这样的事情白家沟自己处理就行了。

长者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却很明确,长者说:现在一切事情的真相还没有查明白,这样处理他们太草率,我不赞成这样做。

白折腾说:那你说要怎么处置郑小茶?难道说放了她不成。

长者说:白大迷糊没有死,他只是昏迷了而已,甚至他根本就不是昏迷,他只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等他的梦醒了之后再说呢?

白折腾说:您的意思是,只要白大迷糊不醒过来,我们就不能处置郑小茶了。

长者说:你怎么知道白大迷糊就不能醒来呢?在我五十岁那年,我们白家沟有一个人死了七天七夜,可是在入土为安时却又活了过来,活过来了他说他只是去了一趟很远的地方。

白折腾说:这怎么可能呢。

长者说:这有什么不可能,这个人就是我,我那次死了之后又活了,又活过了两个五十年,我还会再活下去。

白大迷糊这时已站在了会议室的门口,他听见了他们的争论,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白折腾坐在了他这个村长坐的位置,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白大迷糊感到很疲倦,他靠在门边,说:谁说我不会醒过来?我只是睡了一觉,白折腾你这不是在咒我死吗?白大迷糊说着就走进了会议室。

郑小茶和白夜绑在树上已经三天了。他们的神志都开始模糊起来。郑小茶不住地叫着白夜的名字,她害怕花子就这样睡了过去再也醒不来。郑小茶的声音越来越小,沙哑得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了。

白夜,你坚持点,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听着呢,花子说。

千万别睡着了,郑小茶说,是我连累了你。

花子说: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的生命本来就是您给的,为您去死也值得。也不知道村长他怎么样了,难道说他真的这么不经打,一下子就死了么?

郑小茶说:谁知道呢?也许没有死吧,他要是死了,白折腾就该来处置我们了,现在他只是绑着我们,没有来处置我们,说明白大迷糊并没有死。

花子就长叹了一声,说:死了就是便宜他了。

郑小茶说:白夜。

花子说:您说什么?我听着呢。

郑小茶说:我本来是不该问这些的了,可是自从你进入白家沟的那一天开始,我就觉出了你的不同凡响,我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

花子说:是的,娘。

郑小茶说:村里人都以为你们是上级派来的医师。

花子说:那是他们这样说。

郑小茶说:一开始我也以为你们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可是后来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是医师。

花子说:娘说得对,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工作组的,也不是医师,我在进白家沟的谷口遇见了木匠和风水先生,我们三人结伴而行进入白家沟,于是被村里人当成了医师。

郑小茶说:于是你们将错就错。

花子说:是的,娘。

郑小茶说:风水先生不过是一个走江湖的骗子,木匠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他一直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参与村里的事情。

花子说:我也这样认为,他到底是什么人?总之是个很可怕的人。

郑小茶说:可是孩子,你到底来白家沟做什么呢?你肯定不是无意间闯进来的,你来到村里之后,一直在秘密地调查着什么。

花子没有回答郑小茶的话。花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孩子,郑小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认你做干儿吗?

花子说:娘,我知道。因为我长得像白夜。其实娘您没有想到的是,我就是白夜。

花子这样说时,郑小茶只是凄然一笑,她的笑像是一朵风中的蒲公英,飘飘忽忽。

是的,你就是白夜,你就是我的儿子白夜。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把你当成我的白夜一样的看待。郑小茶觉得她很疲乏,可是她还是支撑着,她就想这样和花子说话,她觉得她有很多的话要对花子说,她知道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花子说:不是的,娘,我是说,我真的就是白夜,我是您走失的儿子白夜,我回来找您来了,您知道吗?

郑小茶说:你真是我的儿子白夜?郑小茶摇了摇头,郑小茶说,你别安慰我了,有了你,我都快忘记了他了。

花子急了,花子说:要我怎么说呢娘,我真是您的儿子白夜。

郑小茶说:是的,娘知道了。

花子说:您不知道的,您一定是认为我在说疯话,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白夜急了,他知道郑小茶现在已在苦苦支撑。他想对郑小茶说清一切,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楚,为何他离开了白家沟十年,可是白家沟的时光才过了十个月,难道说白家沟的日子是一个月像一年一样的漫长?

郑小茶说:白夜,你一定是饿坏了,渴坏了,你就少说一些话吧,你要省下力气,说话太耗精力了,你听我说话就行了。也不知还要把我们绑多久,他们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他们是想活活的饿死我们呀。孩子,我对不起你,你还这么年轻,你才十六岁。你少说一些话,你已经在说胡话了,那么你离昏迷就不远了。你不要争辩,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我就算死也值得了。只是我不该拖累你,这让我死不瞑目。郑小茶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像一只蜜蜂在嗡嗡了。可是花子却能一字不拉地听得清清楚楚。

花子现在急于说明他的真实身份,他开始为他进入白家沟一直对母亲郑小茶隐瞒了身份而后悔了。

娘,您不知道,我没有说胡话,我一点也不糊涂,也许我们真的活不成了,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诉您,我真的是白夜。您不相信我,可您总该记得马角叔叔吧。

花子的话一出口,郑小茶浑身一阵颤抖。

马角,你认识马角,你见到了马角?

郑小茶的意识开始像一只鸟一样飞了起来。

花子说:马角叔叔为了找我,在外面流浪了整整十年,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白家沟。

郑小茶喃喃道,马角,马角。

郑小茶突然急切地说,那你的马角叔叔为什么没有回来。不对,不会的。十年,怎么可能呢?马角走了明明才十个月,怎么会是十年呢?我的白夜才六岁,也不会是十六岁。郑小茶想到这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

花子听见郑小茶轻轻地抽泣起来。花子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知道无论他怎么说,郑小茶都不会相信的。

娘,花子在心里喊,我真的是白夜啊。我真的是您的儿子白夜,花子就是白夜,白夜就是花子,儿子和您分离了十年,儿子回来了,回来是为了报仇的,要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儿子一直隐瞒着身份,是为了慢慢地弄清楚那些事情的真相,货郎突然消失的真相,儿子离开白家沟的真相,这背后还有很多的谜团。想到这里,花子有一些绝望了,他现在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握。不能死,一定不能死,也一定不能被绑在这里任人宰割。求生的让花子坚持着,他发现这一刻他变得冷静无比了。可是该怎么对娘解释呢,花子也糊涂了。怎么会在外面流浪了十年,而在这里却只是十个月呢?

一只蜘蛛趴上了白夜的额头。

白夜说:蜘蛛你知道吗?谁能告诉我。

蜘蛛趴在白夜的额头做梦,蜘蛛梦见它变成了白夜。白夜的意识就模糊了起来,他也开始做梦了,他梦见他变成了一只蜘蛛,尾后拖着长长的丝线,在无垠的空气中飘浮。他在梦中得到了一个暗示。一切都是梦幻。

白夜在做梦时,郑小茶唱起了歌:

正月怀胎正月正,好比露水洒花心。

露水洒在花心上,不知孩儿成不成?

二月怀胎百草青,鸳鸯枕上说恩情。

半夜三更丈夫问,不知孩儿假和真?

三月怀胎三月三,三餐茶饭吃两餐。

茶饭好似吃苦药,走路好似上高山。

……

七月怀胎正逢秋,犹如架上吊葫芦。

罗裙紧裤长短带,免得为娘不知羞。

……

郑小茶想起了货郎。唱到二月怀胎百草青,鸳鸯枕上说恩情,半夜三更丈夫问,不知孩儿假和真时,郑小茶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货郎。郑小茶想起货郎时,就听见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货郎的声音:

收鸡毛鸭毛鹅毛,烂铜烂铁烂胶布换火柴呐!

货郎像一朵云,飘到了白家沟。货郎像一个梦,进入了郑小茶的心。货郎的眼睛会说话,他不用开口,只要朝她眨眨眼,她就能明白货郎的心里想些什么。货郎说话像诗。货郎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专门为郑小茶写就的诗。白家沟的山花开了,白家沟的山花真烂漫。

货郎和村长关系很好,关系好到不能再好,货郎每次来,哪里也不去,直奔村长家,先把给村长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那是村长喜欢的烟。货郎还给村长带来了一个精致的烟嘴。

货郎每次来了之后,郑小茶都会下厨炒上几个菜,热上一壶酒。货郎来到的日子,郑小茶觉得浑身都荡漾着勃发的春情,树上的黄鹂在叫,叫得情意缠绵,货郎和白大迷糊在喝酒,每次白大迷糊都喝得烂醉。货郎就会起身说,我走了。货郎走之前,从他的货挑子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盒子里都是郑小茶喜欢的东西。货郎知道郑小茶的心,郑小茶想要一盒雪花膏,货郎拿出的盒子里就会有一盒雪花膏。郑小茶想要五彩丝线,货郎拿出来的就会是丝线。货郎拿出来的东西交给郑小茶之后一言不发就走了。于是郑小茶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下个月货郎的来到。有了期盼的日子,郑小茶变得心如春水,面似桃花……

货郎。货郎。

郑小茶喊出了声,她被自己的喊声惊醒。身边哪里有货郎,只有无边的黑。绑在她背后的花子还在打着呼噜。深秋的夜冰一样的凉。满天都是星星,密密麻麻。一颗流星划过天幕,郑小茶想,但愿这一颗是她的星。郑小茶轻轻一跃,就追上了那颗星。郑小茶在天空中随着星星一起陨落,一起堕入无边的黑。郑小茶一阵恍惚,她灵醒了过来,可是灵醒过来不到一分钟,她的意识又迷糊了起来,她听到了一阵轻细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离她不远处停了下来。郑小茶感觉得到,就在她的前面不远处,站立了一个人。郑小茶感觉到了那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郑小茶感觉到了危险正在一步步地靠近。可是那呼吸声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郑小茶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在那一声叹息之后,郑小茶听见了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郑小茶的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来,那脚步声忽然又停了下来。紧接着郑小茶就听见了那脚步声急促地朝她而来。郑小茶张嘴想要喊,就感觉有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努力挣扎,可是她被紧紧地绑在树上,郑小茶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感觉自己轻轻地飞了起来。她真的就飞了起来,她一下子就飞到了槐树上,她像一只鸟一样栖在树枝上。她看见槐树上绑着的两个人,她还看见了一个黑衣人正在努力捂着一个女人的嘴。那不是我吗,郑小茶想,那么我又是谁?郑小茶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这是死了。郑小茶就感觉到了一阵巨大的悲伤。不是为了自己的死去,而是为了树上绑着的另一个人。郑小茶在飞上树枝之后,就灵醒了过来,那个花子就是她的儿子白夜,而白夜身边的那只猫,郑小茶却从他的眼里看出来,他是货郎。郑小茶的悲伤又加深了一重。那么说,货郎是死了,不仅死了,而且转世成了一只黑猫。黑衣人现在开始去捂白夜的嘴了,郑小茶从树下跳了下来,她觉得她像是一片树叶,不,她觉得她就是一缕轻烟。她伸手在那黑衣人的背后捅了一下,黑衣人打了个激灵,尖叫了一声,可是他回过头来并没有看见什么,黑衣人又要去捂白夜的嘴,黑猫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一爪子抓在了黑衣人的脸上,黑衣人惨叫了一声,落荒而逃。

十七

马角带着白夜过了河之后,就真的迷失了方向。于是马角就开始一路打听起白家沟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白家沟在什么地方。至于楚州,那也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马角这时并没有想到,命运会安排他与一个重要人物的重逢。

马角和白夜走到了一个叫来家铺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也不准确,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街,一条青黑色的公路从小镇上穿过,公路两边的小坡上就零星地散落了几家饭店。远远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是一间铁匠铺。还有几间小房子,都是黑瓦土墙,在临公路的这一面开了一个小方窗,里面坐着一个妇人,摆了一些小杂货。远处的山林间。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饭店门口的女人就会站到路边挥动着双手,可是车并没有停,呼的一下冲了过去,将路面的积雨溅了女人一身。另外两家饭店门口的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个女人就叽叽歪歪地骂了起来,也不知是骂另外两家饭店门口的女人,还是骂那司机。发瘟的,死砍脑壳的。并且将咒亲切地问候到了被骂者的母亲身上。

路边的一棵树上,贴了一张黄表纸,上面鸡刨鹅走地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念

一觉睡到大天亮

白夜念了纸上的字,说:“这里的人真的有意思,这样念一念就能让小孩子一夜睡到大天亮吗?”

马角说:“从前在白家沟村有小孩子夜哭了,大多是找巫师来治的,巫师将晒干的鸡内金碾成粉给小孩子喝,也还是要写一张天皇皇贴在路边的。”

白夜说:“这这么说来我们离白家沟不远了。”

马角一拍头说:“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这里是离白家沟不远了的。”

走过铁匠铺,铁匠铺里一个中年铁匠和一个与白夜年纪不相上下的小铁匠都光着身子在打铁,小铁匠手中抡着一柄大锤,中年铁匠手中却握着一柄小锤,一手用铁钳夹着通红的铁,中年铁匠在铁上轻轻地来一下,小铁匠就抡圆了大锤来一下,嘴里还发出呵呵的叫声。

马角和白夜从铁匠铺门口走过时,那中年铁匠直了一下腰,朝门外看了一眼,正好与马角的目光相对。马角和白夜走过了铁匠铺,马角低着头在想着心事,脚下踢到了一块石头,差点跌一跤。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在想什么呢?”

马角说:“没什么,奇怪,奇怪。”

白夜说:“什么奇怪?”

马角说:“刚才那个铁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怎么会在这里有熟人呢?”

白夜说:“您看花了眼吧,再说了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

马角说:“不对,我肯定是见过这个人的,在哪里见过呢?”马角掐着头说,“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你看我这记性。我想想我想想,想不起来了。”

白夜说:“要不我们再回头去看看?”

马角说:“算了吧。”

马角和白夜走到了小镇的街上。他们受到了饭店老板热情的欢迎。“老板进来吃饭吧,有小炒有面条。”小饭店门口的女人看见来了两个生人,一阵风一样刮到了马角和白夜面前。

马角就跟着女人进了小饭店。女人说您二位来点什么?马角说来一碗面条,白夜说给我也来一碗面条。女人说:“好的。”女人喊了一声,“两碗挂面。”面很快就好了,女人端过面条说:“您尝尝味道如何。”

马角将面挑起,吹了吹,吃一口,说:“嗯,很香。”

女人就笑了。马角说:“向您打听个事。”

女人说:“什么事您说。”

马角说:“那铁匠铺的铁匠……”

女人说:“您是说想葵师傅呀。”

马角说:“他叫什么?”

女人说:“叫想葵呀,一个很古怪的名字,他不是我们本地人,是招郎到我们这里的,这个铁匠铺的老铁匠本来姓来,来老爹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也是来老爹前世修来的福气,招了这么一个女婿,又忠厚又肯干,人长得又好,对老爹那是比亲爹还要亲,招过来一年,就学会了来老爹的手艺,老爹从此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马角说:“是这样啊,那这个想葵,他本来是哪里人?”

女人说:“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马角说:“我刚才从他门前过,见到他很面熟,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又怕认错了人让人笑话。”

女人说:“哦,他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本地人……您二位慢用,我去路上拦车了,这小店的生意全靠过往的司机呢。”

女人走了之后,马角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是他,没错,就是他。”

就在马角想起来铁匠是谁时,铁匠走进了小饭店。铁匠并没有注意到从门前走过的人是马角,可是铁匠在看见了马角之后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他和小铁匠之间打铁的节奏一下子就被打乱了,铁匠的眼皮开始不停地跳。铁匠于是来到了小饭馆想找人聊天。他在饭馆门口时就遇见了开饭馆的女人,女人对他说,里面有一个客人刚才还说起你呢。

铁匠说:“说起我?一个客人?”铁匠说着就走进了饭馆,于是看见马角和白夜。铁匠于是走过去在马角的对面坐了下来,马角对他点了点头。铁匠觉得马角看上去是有一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面前这位老人是谁了。马角这一次却是更加确认了眼前的这位铁匠的身份。马角又冲铁匠点了点头,说:“一晃我们都老了。”

马角说这话时故意用上了白家沟的口音。一个人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无论他离开故乡有多久了,对于乡音总是特别敏感的。果然,马角这句话一出口,铁匠的脸色就变了。铁匠站了起来,他甚至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了,可是却一下子叫不出他的名字,于是他的手就那么指着马角,嘴张得老大,里面可以塞得下一个拳头。铁匠以这样一个古怪的姿势表达了他的惊讶。他还是没有叫出马角的名字,同时也对马角的突然来到生出了警惕。铁匠想离开,可是他又觉得有很多的话想要问眼前的这个叫不出名字的老乡,就在铁匠要转身走的时候,马角又开口了,马角说:“你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吗?”

铁匠摇了摇头。

马角说:“你想不起来我是谁不要紧,你该不会忘记白家沟吧。”

铁匠的脸涨得通红。铁匠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角说:“不干什么,我是无意间路过了这里。”

铁匠这时已想起来马角是谁了,他完完全全地记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铁匠说:“你怎么离开了白家沟,她,还好吗?”

马角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脸上因意外和铁匠重逢而兴奋出的红色罩上了一层阴沉的灰绿。马角说:“不好。”马角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阵风。

铁匠说:“她,怎么了?”铁匠的话也很低沉。看得出他把自己的感情压抑了起来。

马角说:“她走了,你离开后不久她就走了。”

铁匠说:“那……孩子呢?”

马角说:“孩子,你们的孩子?……她把孩子带走了。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

铁匠在马角的对面坐了下来,长时间没有说话。两个人,像是两尊生铁铸出的雕像,使得小饭店里都笼上了一层阴影。

马角说:“你,过得还好。”

铁匠长叹了一声,似乎把很多的东西都一叹而尽了。铁匠高声喊,“桂嫂。”小饭馆的女人就跑了过来说,“来师傅,你们真的认识啊。”

铁匠说:“这是我老家的亲戚。”

桂嫂说:“这真是稀客”。

铁匠说:“你炒两个菜吧,打一斤酒来。”

桂嫂的脸上堆满了笑。桂嫂说好的,你们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桂嫂果然麻利,很快就炒了两个荤菜上来。

白夜这时已吃饱了,白夜就坐在那里听他们俩说话。在白夜的眼里,这两个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身子变成了两团阴影。

“你老了,”铁匠说。“老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马角说:“你也不年轻了,你离开白家沟时才多大啊。这些年你都怎么过呢?”

铁匠说:“其实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再活着的了。我一直没有远离白家沟,我就在白家沟的周围流浪。可是总是这样流浪也不是办法,后来我流浪到了一个水库的工地,工地上招劳工,抬石头,做一天管三顿饭,我就在那里抬了三年石头。我做事是最不要命的,别人都以为我有些傻,不会偷奸耍滑,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只有拼命地做事,把自己做得筋疲力尽了我晚上才能睡得着。不然我的脑子里满是她的影子,我对不住她,唯一可以让我安心一点的是她还有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一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可我知道大哥你自己的处境也很难,你是自身难保啊。后来有一次在抬着石头时,突然看见了她站在我的身旁,冷冷地看着我。我一走神,抬着的石头就落下来,砸断了腿。铁匠说着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马角这才发现,铁匠的一条腿是瘸了,走路一拐一拐。”

铁匠说:“我当时在工地上是举目无亲,腿又断了,我就想,这都是报应,这都是我欠她的,我当时都想到了死。可是我没有死成,我遇见了来梅花,就是我现在的婆娘。”

铁匠说:“那时她和她爹都在工地上,她爹在工地上修理凿石头的铁凿子,梅花在工地上做饭。是他们救了我。后来水库修成了,我也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成了他们家的上门女婿。”

十八

来家铺的夜,刀子一样清冷。

刮了半夜的风。风在树梢间发出尖厉的叫,像寡妇的夜哭。

白夜和小铁匠睡一张床。小铁匠倒在床上就开始打呼噜,小铁匠打呼噜的声音节奏均匀而且响亮,仿佛在拉着铁匠炉里的风箱。小铁匠边打呼噜边磨牙,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坚韧而且有力。小铁匠磨了几百下牙,终于停了下来,吧嗒吧嗒嘴,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咀嚼,仿佛一头反刍的老牛,在回味着口中的美味。

白夜一点睡意也没有。

失眠使得白夜头痛欲裂。

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脑子里悄悄地长了出来,狗尾草上的毛刺扎在他的血管里,他不能动他的头,动一下就感到针扎一样。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狗尾草在风中摇摆,狗尾草开始疯长,连绵成了无边无际的一片。开满山坡的狗尾草,在瀑布一样的月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泽,狗尾草在风中摇曳,像一个长发的女人在风中独舞,狗尾草上下起伏,像白河的秋水一样,一波漫过一波。他闻到了狗尾草的清香。

……小尾巴在前面咯咯笑,小尾巴的笑像一朵悄然开放的昙花,纯洁而又无声,氤氲着迷人的芬芳。小尾巴一身透明的白,像一朵云,像一团雾。那云雾飘进了狗尾草深处,一会儿便被狗尾草淹没。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顺着小尾巴蹚倒的狗尾草而去,他也没入了狗尾草深处,蚂蚱如雨点般的往他身上撞,他走到哪儿,哪儿便腾起一股青烟。天地间除了无边的干燥,就是远处柳树上几只知了让人心烦意乱地叫声。

……白夜哥哥,来,来抓我呀。

小尾巴在狗尾草深处召唤。小尾巴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他像梦一样飘了过去,狗尾草在他的脚下发出欢快的呻吟。狗尾草的深处,小尾巴如一尊玉雕的女妖,光洁的皮肤在月光下闪动着缎子样的光泽。狗尾草在月光下像清水里的刀子,清冷锋利。他抱住了小尾巴,可是他却感觉到抱住了一块冰冷的木头。

“坏小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尾巴突然变成了接生婆子,接生婆子咯咯地笑着,那一双尖利的爪子朝他伸了过来,接生婆子的指甲在月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他转过身想跑,可是他的腿被什么缠住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动,他张开嘴拼命地想喊救命,可是却喊不出声音来。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能感觉到身边睡着的小铁匠,他听见了小铁匠磨牙的声音。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接生婆子不见了。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接生婆子,在眼前盈盈一笑的,分明是小尾巴。“哦,小尾巴,你这个调皮的小东西,”他说,“你跟我回去,天都黑了,月亮都上来了,你还不想回去吗?你是想离家出走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小魔头,小杂种。”小尾巴在骂。

他说:“小尾巴你骂吧你骂吧,可是你不能离家出走。”

小尾巴说:“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在这里睡一觉。”小尾巴说你抱着我睡吧。

他就抱着小尾巴,他和小尾巴就在狗尾草中睡着了。

……天皇皇,地皇皇。

……小尾巴。他听见了狗尾草折断的声音。小尾巴从梦中惊醒了。

……黑衣人,他这一次看清了,黑衣人。黑衣人站在他和小尾巴的面前。黑衣人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看见了什么?你们说你们看见了什么。”他和小尾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衣人越长越高,越长越高。他情急之中将脚下的鞋脱了一只,用力朝天上扔过去。他想起马角叔叔说过的,你要是遇见了黑衣人,那就是黑无常,你别怕,你只要脱下一只鞋用力扔上天,只要鞋扔得比黑无常高,他就怕你了。鞋扔了起来,鞋飞过了黑衣人的头顶。他几乎要欢呼了。可是黑衣人却伸出手,接住了落下来的鞋。黑衣人的一双爪子就朝他和小尾巴抓了过来。他再一次大声地喊救命。他猛地就醒了过来。

白夜吓得坐在了床上。小铁匠也被他这一声尖叫惊得停止了打呼噜,嘴里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马角披着衣服从隔壁屋里过来了。马角坐在了白夜的床前。马角说:“孩子,睡下吧睡下吧。又做噩梦了?”

白夜躺在被窝里,马角将被角扎好。马角摸了摸白夜的头,说:“出汗了。”马角就把手摸到了白夜的背后,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汗水。马角想这样会回汗的。马角于是找了一块干毛巾垫在了白夜的背后。马角做这一切的时候,白夜就那么静静地躺着。马角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睡吧。”马角坐在白夜的床边看着他。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没有一丝的力气。梦中的一切都像真实的一样清晰可辨。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刚才梦见您了。”

马角说:“是吗?梦见我了。”

白夜说:“其实不是梦,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想起了我小的时候,您对我讲过的故事。”

马角说:“是吗?我也记不清了。”

白夜说:“我记起了您说的黑无常鬼,您说黑无常鬼见了人就爱和人比谁高,这时只要脱下一只鞋朝天上扔去,扔得比黑无常高,黑无常就会怕人了。”

马角说:“那是我瞎编的,那时你总说你看见了黑无常,我就瞎编了骗你的,你不说我还忘了。”

白夜说:“我还想起来了,您说鬼怕米,看见鬼了只要朝他扔一把米,鬼就会吓跑了,那时我晚上睡觉总是偷偷地抓一把米放在枕头下面。”白夜说到这里,无力地笑了。

“睡吧睡吧。”马角说。

“可我睡不着。马角叔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我一定说实话。”

“我是怎么离开白家沟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再问您,小尾巴后来怎么了?”

马角望着窗外,窗外的树木鬼影一样的乱晃。那只一路上一直跟着他们的黑猫静静地趴在窗台上。马角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马角过了很久才说:“小尾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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