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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说:“怎么死的?”

马角说:“小尾巴是落在水里淹死的。可是,”马角说,“小尾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是不会去玩水的。当时村里人说,是你带小尾巴去玩水,结果小尾巴就淹死了。那一段时间,白家沟出了很多怪事。”

白夜说:“什么怪事?”

马角说:“货郎失踪了,货郎每次来到白家沟,最少要住上一个星期的,可是那一次货郎来之后住了三天就走了,而且走时也没有同人打招呼,以前货郎走时都会登记一下谁家要什么东西,他下次来时一定会带来,可是那一次他没有打招呼就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小尾巴就落水了,后来你又变成了一个自说神。后来你又丢了,我就出来找你了。其实我是不想再待在白家沟了,是想借这个机会离开白家沟。”

白夜说:“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呢?你完全可以不用找我的。”

马角说:“为了你的娘,我离开白家沟时,你娘是唯一偷偷送我的人。你娘说她知道我是想离开白家沟,你娘说她是没办法离开了,你娘让我帮忙寻找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娘。我对你娘发过誓,一定要让你们母子团聚的,可是找到你之后,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你带回白家沟,那是一个噩梦缠绕的地方,我不知道把你送进白家沟是不是会害了你。”

白夜说:“可是马角叔叔,您不是说,这一切都与一块地瓜有关吗?”

马角说:“是的,一块地瓜,那块地瓜本来是小尾巴和小魔头,也就是你,是你们俩一起刨到的。”马角的手紧紧攥着白夜的手,白夜的手像露水淋湿的铁一样冰凉。“那时白家沟遇到了少见的饥荒,人们都吃不饱肚子,地瓜本来是公家的,也早已收完了,但是地里总还是可以刨到一些小地瓜根子的,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刨到一块拳头大小的地瓜。去刨地瓜的都是一些孩子,那时白家沟里的孩子真多呀,可是这些孩子都不同你和小尾巴玩,不同你玩,那是因为你那时已不是小魔头了,你是小杂种,村里的孩子都叫你小杂种,那时你在村子里是孤独的,只有小尾巴是你的忠实的小尾巴。那块地瓜是小尾巴先刨到的,这一点后来其他的孩子都证实了,可是当时小尾巴刨到那块地瓜的时候,被其他的孩子发现了,他们就围上来抢,于是在地瓜地里就发生了一场战斗。你打破了一个孩子的头,一群孩子就围着要打你,这时小尾巴就拿起地瓜没命地跑,没命地跑。这些孩子们分成了两拨,一拨去追小尾巴,一拨围着你。于是你也没命地跑,你朝着和小尾巴相反的方向跑。你跑回了村子躲了起来。小尾巴拼命地往河边跑,可是小尾巴就快被那些孩子们追上了,他们成扇形包围了小尾巴,小尾巴一看没有地方跑了,她就到了河里,后来她就被河水淹没了。那些孩子们知道闯了大祸,没有一个敢说,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傻子花脸,站在水边上乱叫。天黑时白折腾发现了在水边乱叫的花脸,问花脸叫什么,花脸就指着水里说小尾巴,小尾巴,小尾巴被救上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块地瓜。”

马角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夜也很久没有说话。马角讲的这些事白夜已想不起来了,那场地瓜地里的战斗,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小尾巴落水了,村里人吵吵闹闹,要找他算账。那么,狗尾草中的记忆呢?他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些记忆,他分不清是在梦里出现的事情,还是在他的记忆中残存的片段。他努力想把那些片段连接起来,可是那些记忆像是一件碎成了千百片的瓷器,再也无法拼接完整了。他的头又痛了起来,那些狗尾草又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生长。

“狗尾草。”白夜说。

马角吃惊地说:“你说什么呢孩子?”

“开满山坡的狗尾草。”白夜说着合上了眼,又进入了晃动着狗尾巴草的海洋。

白夜再次病倒了。上次在小镇病倒之后,白夜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关于童年的那段迷失的记忆开始渐渐复苏。此番病倒,白夜高烧到了四十一度。白夜烧得昏迷了过去,不停地说着一句话,狗尾草。狗尾草。马角急得不行,在来家铺卫生院挂了两瓶盐水,烧还是一点也没有退下去。白夜的脸像是一个熟透了的柿子,仿佛一摁就会破,像一块烧红了的铁,红里泛着暗暗的黑。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开满山坡的狗尾草。

……记忆深处他那处于深度迷失之中的灵魂开始渐渐苏醒了。

“孩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烫,像一块烧红了的铁。”马角的手指在白夜的额头摸了一下又弹开了,“白夜你怎么啦?你别吓我,你醒醒,咱们很快就到白家沟了。”

十九

白夜病了足足有半个月,又休养了半个月,才和马角一起告别了铁匠。

这一场大病让白夜开始归心似箭。白夜不想再和马角一起在白家沟周围浪费时间,这时的白夜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回到白家沟去。马角却还是在犹豫不决,马角没有想好要不要回到白家沟,可是马角也知道,他再也不能耽搁了,这次的病让马角看清了一些命运的暗示。他清楚了逃离不是办法,一切都必须面对,他们无处可逃,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是马角和白夜的宿命。只是在进入白家沟之前,马角觉得他有必要再对白夜多说一说关于白家沟的一些事情,他要让白夜明白,他回到白家沟不是一次简单的回家认亲,白家沟也不是一个世外桃源,更重要的是,并不是所有白夜的亲人都会欢迎他的回家,他回到白家沟,将要接受命运强加给他的一次巨大的挑战。

“这是一个阴谋,”马角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故事开始的方式,过去的那些东西,成了马角心中的禁忌,他必须小心地接近它们。经过了这一场病,白夜更加的虚弱了,他感觉身体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了,他的灵魂在前面自由飞翔,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后面艰难行走。马角说这是一个阴谋时,白夜的灵魂已飞到前面很远,白夜在后面和马角一道行走的肉身并没有听见马角说一些什么。因此白夜没有问是什么阴谋。可是马角却并不满意白夜的这种态度,马角大声地说:

“这是一个阴谋。”

白夜出窍的灵魂吓得飞回了肉身。

“阴谋。”白夜用简短的回复说明了他在关心着马角的故事。

“这是一场阴谋,可是我没有证据,没有谁能够为你我提供证据。你是阴谋的唯一证人,证据就埋在你的记忆深处。”马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马角说这话时,天空飞过一群大雁。大雁在天空排成了一个“人”字。北雁南飞,是要回家了。马角说:“可是,马角叔叔也许是不能再帮你了,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到白家沟了,那是一个被噩梦纠缠的地方。”马角望着天上的雁阵,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喜欢那种像天上的大雁一样自由飞翔的生活,离开白家沟的十年,他就像是这天上的大雁一样自由自在。

“您是说,您不想再回到白家沟了?可是,您不回白家沟您去干什么呢?您还有什么要寻找的吗?”

马角回过神来,说:“到时再说吧。”马角说,“回到白家沟,以后的事就要你一个人面对了”。

“阴谋。那是一个什么阴谋呢?”白夜说。

白夜的问话像是一个从水面泛起的水泡。

“我想是一桩谋杀。”马角说。

马角也不清楚阴谋的内容,马角只能猜测:“你的父亲谋杀了你的父亲,然后又意图谋杀你。可是,是什么原因让你躲过了谋杀。也许你会得到一些什么指示的。”马角变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父亲谋杀了我的父亲?”白夜被马角这句话绕糊涂了。白夜于是反问了一句。

“我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货郎的消失是一个谜。”马角解释了白夜的疑惑:

“你到底是货郎的儿子还是白大迷糊的儿子,这似乎是不难得出答案的,你越长越像货郎了。那么可以断定,你其实是货郎的儿子,而不是白大迷糊的儿子,因此白大迷糊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的真正的父亲应该是货郎。”马角这样说时,看见前面的路上蹲着一只黑猫。这只黑猫跟了马角和白夜几百里了,还一直跟着他们。黑猫的出现并未打乱马角的叙述。

“如果你是货郎的儿子,那么货郎没有理由再也不回白家沟了。”

黑猫忽然四肢撑地,拱起了腰,竖起了尾巴,冲着马角和白夜粗着嗓子叫。马角飞起一脚朝黑猫踢过去,黑猫被踢中了,踢飞了足有三尺高,黑猫在空中灵巧地翻转了身,轻盈地落在地上。眼里泪光闪闪地盯着马角和白夜,嘴里还是喵喵地叫着。

马角说:“你这死猫,一直跟着我们,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黑猫喵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马角说:“你想说什么呢?你想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啊。”

猫急得直流泪。白夜从猫的泪光中看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这种感情有时在马角的眼里也看到过。白夜于是就说:“猫啊猫,你就跟着我们走吧。”白夜说着去抱那黑猫,黑猫顺势就蹿上了白夜的肩头,蹲在白夜的肩上,像是一只雕。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的意思,是说货郎,其实是被人害死了,而且您认为是白大迷糊害死了货郎。”

马角说:“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你好端端地为什么会突然疯了?你一定是被什么事情吓疯了。”

白夜说:“我说过的,我是被接生婆子吓疯的。”

马角说:“不对,你不是被接生婆子吓疯的,你从小就胆大,你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你怎么会被一个接生婆子吓疯?接生婆子不被你吓疯就是她的运气了。你一定是还看见了什么事情,可是这个事情你现在却想不起来了,最要紧的事情你却想不起来了。你说过,你不只一次遇见过一个黑衣人,是的,黑衣人,你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黑衣人。比如说你在守望老人的那条河边遇到的黑衣人,我想你根本就没有遇上黑衣人,你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的事?”白夜仿佛看见了一道电光一闪,很多的信息一闪而过,“您这样一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遇见过那个黑衣人了。”

马角说:“也许那只是你童年记忆的回现,在你的童年,曾经有一个黑衣人。你好好想想,也许你能想起来一些什么。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我想不出别的什么来解释了。那么是什么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吓成了一个自说神呢?为什么在货郎失踪后不久你就变成了自说神呢?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我的孩子,我真是为你担心,你这样回到白家沟,我真的为你提心吊胆,你每接近真相一步,你的危险就会增加一分。”

马角说到这里突然对白夜使了个眼色。白夜就不再说话,马角突然加快了脚步。白夜也加快了脚步。

马角压低了声音说:“孩子,你注意一下身后。”白夜回过头望了一下,身后不到五米远跟了一个黑衣男子,男子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草帽的帽檐拉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男子个子很高,却枯瘦如柴,黑衣里仿佛不是一具肉身,而是一副枯骨。黑衣在枯骨上就显得空空荡荡。

白夜小声说:“不过是一个行路人,有什么不妥吗?”

马角说:“你再仔细看这个男子,我们走快,他也走快,我们走慢他也走慢,我们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白夜说:“您这样一说还真是这样,还是您走江湖十年,经验丰富。”

马角说:“其实我也没有注意到的,只是这男子也穿了黑衣,我就多看了他两眼罢了。”

白夜摇了摇头说:“这个黑衣人不是我见到的那个黑衣人,我见到的那个黑衣人身上有一股煞气,我不用看他,隔着几十步远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这个人的身上没有这种逼人的煞气。”

马角说:“可是这个人显得鬼鬼祟祟,他的眼神总是显得惊惶不定,像一只胆小的兔子。”

白夜说:“不用理他吧,我们走我们的路。”

马角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这样跟着我们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白夜说:“他这么瘦,风一吹都快要倒了,还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威胁吗?要不我们主动出击。”

马角说也样也好,马角说着和白夜加快了脚步,这时他们是行走在山间的一条盘旋公路上,按照铁匠的说法,从这条公路上到山顶再下到山脚,过了面前的这座山就能找到进入白家沟的路口了。

山路上除了他们三个行人外,看不见别的行人,只是偶尔一辆汽车呼啸而过,扬起一股尘灰,转眼又远去了,山路上又恢复了寂寞的宁静。

远处的山底下,沿着山谷是一条绿色的河流。河流两边是金黄的稻田,看得见农人在稻田里忙碌。马角指着山谷下面的村庄说:“孩子你看,白家沟就是一个和这差不多的村子,两边是山谷,中间一条河流。铁匠说得没错,白家沟就在这条河的上游。”马角这样说时还是带着白夜走得飞快。他们边走边注意着身后的黑衣男子,黑衣男子果然也走得飞快,好像害怕马角和白夜将他甩掉了似的。马角和白夜却突然停了下来。后面的黑衣人收脚不住,差一点就撞到了马角和白夜的身上。男子显得惊魂未定,他连连说了几声“对不起”,用草帽遮住了头。

马角说:“没事没事,兄弟,你这是赶路呢?”

男子说:“是的是的。”

马角说:“借问一下,这路通向什么地方。”

男子说:“这个,那个——”男子惊慌得像一只兔子。男子的声音很低很低,仿佛有气无力,几天没吃饭一样,男子的声音仿佛都没有劲传到马角和白夜的耳朵里就涣散了。男子不停地擦着汗。

马角说:“这大好的秋天,秋风吹来还有些冷,你走出了一身汗,干吗不把帽子摘下来。”

男子说:“不摘不摘。”

男子说着匆匆地走了。

马角一把拉住黑衣男子的手说:“你别跑呀。”男子的双腿一软,就软在了地上,说,“我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

黑衣男子说着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朝马角伸了过来说:“你们把我带走吧。”

这一来把马角和白夜倒是吓坏了。马角把软在地上的黑衣男子拉起来,说,“你怎么啦?你这是——”男子的头上还在不停地冒汗。

马角说:“你是病了吗?”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看他好像是饿成这样的。”马角说:“你是饿了吗?白夜,你把铁匠给我们做的饼拿一块出来给他吃吧。”

白夜拿出了饼,黑衣男子看着马角和白夜,不敢接饼。

马角说:“你拿着,你别害怕,我们又不会害你,我们是好人。”

黑衣男子接过了饼,坐在地上埋头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马角说:“你慢慢吃,别噎着。”

黑衣男子却从衣襟下掏出一瓶子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吃下一块饼,黑衣人看上去有了一些劲。

黑衣人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黑衣人说着又开始在衣襟下面掏了起来,掏出了一大扎钱,全都是十元一张的,少说也有几百块。黑衣人从中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给马角。

马角说:“你这是干什么。”

黑衣人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又从钞票中抽出了几张递给马角。马角推开了黑衣人递过来的钱,马角说:“我们给你一个饼吃本就没想要你给钱。”

马角说着也坐在了路边的地上,盯着黑衣人。黑衣人低下了头。

马角说:“你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黑衣人的嗓音沙哑,伸出了二根手指。

马角说:“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的身上带着这么多钱,却饿着肚子,这是为什么?看你胡子拉碴的,瘦成这个样子,经常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吧。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黑衣人的嘴唇又开始颤抖,他的嘴张了几张,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突然却抱着头呵呵地失声痛哭了起来。黑衣人哭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这才擦干了泪,站起来继续朝前走。马角和白夜也赶紧跟了上去。三人就这样默默地朝前走,寂静的山间,除了三人的脚步声,就是山间的自由的鸟鸣。突然,走在前面的黑衣人缓缓地说:“我是个杀人犯。”

黑衣人的话一出口,马角和白夜都惊得目瞪口呆,停步不前。

黑衣人说:“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真是一个杀人犯。我杀了人,我就开始逃,我从城市里一直逃到乡下,我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我害怕被人发现,可是我也害怕一个人独处,我在外面逃了整整有十年了。十年啊,我就这样一直逃啊逃啊,我是真累了,我过得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我受不了啦。”

马角说:“你是一个杀人犯?为什么杀人呢?杀了什么人呢?你逃了整整十年?”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了。”

黑衣人这样说时,身上的汗渐渐收了回去,黑衣人也从恐惧和不安中平静了下来。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黑衣人边走边说着,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恍惚:

“十年前,很多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我记得那时我还在读书,那时我没有一点心思读书,我喜欢上了坐在前面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长得很漂亮,而且她的家里也很有钱,那时我就想,哪怕只要她对我笑一下,我都会幸福得要死,可是这个女同学从来都不对我笑。我爱她,我爱得发了狂,于是我忍不住给也写了一封情书,我悄悄地放在了她的课桌里,我发现她在上课时看到了那封情书,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了,她哈哈地大笑。老师就说,你笑什么,上课时嘻嘻哈哈像什么话。她就站了起来说,老师您看这个,她把我写给她的情书交给了老师,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起来,还念了我的名字。老师命令我站起来,站到黑板边上,站了一节课。从那一天开始,我发现我的那些同学看我时都眼神怪怪地,有时他们三五个在一起说我的坏话,他们的目光闪烁不定,他们像一群老鼠一样叽叽歪歪,交头接耳,神情可疑。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同我说话,而且都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我从他们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个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原来那个女生和全班的男生都有一腿,和老师也有一腿。后来我还发现了我写给她的情书根本就不是一封情书,我写的是一封检举揭发的信,内容就是揭发那个女生和老师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其实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可是我写了这封信,揭穿了这个秘密,于是他们就商量着要杀死我,他们一开始想用老鼠来杀死我,他们在我的桌子里放了一只老鼠,后来他们又想用一条蛇来杀死我,他们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条蛇。可是他们的阴谋都被我及时地发现,后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我弄了一包老鼠药,放在了学校食堂的大水池里,我们学校两百多名学生全部被毒死了,我跑回了家,把家里的钱都偷了出来,从此我就跑啊逃啊,这一逃就是十年。十年来,我过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们看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黑衣人这样一说,白夜和马角差一点都笑了起来,黑衣人真还是半人半鬼的样子。黑衣人说,“我在外面逃了整整十年,我先是隐姓埋名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又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再躲一段时间。本来我的日子安定了下来的,我在山下的一个镇上成了家,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我以为我的日子会从此安定下来的,可是这一段时间来,我发现镇上来了很多警察,我想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我在这里,他们是来抓捕我的,他们在等待抓捕我的时机,于是我带了一些钱,又开始逃,可是往城里的公路上都设了卡,他们守在那里等着我落网,于是我就往这山里逃。我在这里躲了几天了,我都快饿死了。这时我遇见了你们。”

马角说:“可是,杀人犯先生,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呢?你就不怕我们把你扭送给警察?”

黑衣人长叹了一口气:“这十年来我东躲西藏,我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受够了,我决定不逃了,我要去自首。”

黑衣人说:“谢谢你们给我的那一个饼,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你看,前面有一个路口,那么前面一定会有一个哨卡的,那么一定有警察了,我要去自首了。”

二十

“警察先生,您把我抓起来吧,我是来自首的。”

瘦得像骨头的黑衣人,在马角和白夜的陪同下,来到了山脚下的派出所。

“自首?”派出所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年轻警察,看见走进来的黑衣人和白夜、马角,说,“你们三个人都是来自首的吗?”

这警察的确太年轻了,嘴上还飘扬着一些嫩黄的胡须,显然年轻的警察相当珍惜他的这几根嫩须,他说话时还不时地去摸一下它们,年轻警察显得有一些紧张。

马角说:“警察同志,您不用害怕,我们两个不是犯人,只有他一个人是来自首的。”

马角指着黑衣人说:“我们是陪他来自首的。”

年轻警察说:“你,”年轻警察指着黑衣人,“你站到墙边,对,站好,你说,你犯了什么罪?”

黑衣人说:“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黑衣人说完伸出了双手,“来吧,我已逃累了,我再也不想逃了,你把我铐上吧。”

年轻警察显得有一些兴奋,他甚至于还没有做好立功的准备,这样的好事就送上门来了,年轻的警察于是很麻利地将黑衣人铐了起来。

年轻的警察说:“你真是我们正在抓捕的杀人魔王?”

送上门的功劳来得太突然了,年轻的警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黑衣人叹了一口气,说:“杀人魔王?是的,我是个杀人魔王。”

年轻警察不敢怠慢,马上打电话向他的上级报告,他打电话时有些语无伦次了:“自首了,他来自首了。”

“你说什么,谁来自首了?”

“杀人魔王。”

“太好了,你看好他,我们马上到。”

年轻警察放下电话不到十分钟,镇上就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在一个中年警察的带领下冲进了派出所,马角和白夜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黑洞洞的枪管顶住了头。

年轻警察指着马角和白夜说:“他们俩不是杀人魔王,他才是。”年轻警察指着黑衣人。

“你是杀人魔王?”中年警察上下打量了一番黑衣人,满腹狐疑地说,“把他带到审讯室。”

在审讯室里,黑衣人说:“是的,我是杀人魔王。”

中年警察说:“可是你和通缉令上的照片不像啊,那你杀人的斧头呢?”

“什么斧头?”黑衣人说,“我不是用斧头杀的人,我是用毒药,我在学校的水池里放上了一包毒药,我把学校的学生全部毒死了。”黑衣人显然对斧头的事一点也不知道。

“慢点,你说什么,你说你把学校的学生全部毒死了?”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我亡命天涯,过着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日子,这种日子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像一只见不得人的盐猫老鼠一样,只能在黑暗中生活了。”

中年警察说:“你慢慢说,你说你十年前杀了人?”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前我把我们学校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杀死了,二百多名学生和老师。”

中年警察和年轻警察对望了一眼,中年警察说:“你得详细地说说,那是一所什么学校,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说:“我当时在楚州中学读书,因为受到了同学和老师的讥笑,我在学校的水池里放了氰化钾。两百多名学生……”

中年警察挥了挥手,说:“好了,不用再说了。”中年警察板起了脸对年轻警察说:“以后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报告,”中年警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低声说,“这个人的脑子有问题,你再仔细的盘问一下吧。查一查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我们楚州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么大的投毒案了?纯粹在胡说八道。”中年警察说完带着他的大队人马走了。

突然到手的功劳又转眼间飞了,这之间的落差也太大了,年轻警察很不甘心,他不甘心这样轻易放过一个自首者。年轻警察开始继续盘问黑衣人,年轻警察从中午问到了天黑,其间打了十个电话到楚州公安局和楚州中学,得到的回复是在楚州根本没有发生黑衣人所说的投毒案,别说在楚州,就是在全国,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案子。

黑衣人一口咬定他是在十年前投毒杀人了,还且还在外面逃了十年。年轻的警察遇到了他从警以来最古怪的案子,平时的案子是发了案到处找不到罪犯,现在眼前坐了一个自首者,他把犯案的时间、地点、细节,以及犯案的原因都说得有鼻子有眼,这让年轻的警察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疑问,也许,在十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一起惊天大案,可是楚州方面却将这个大案掩盖了起来?就像有的地方出现了矿井塌方事件,死了上百的人,却将真相掩盖了起来一样?这样一想,年轻的警察就兴奋了起来,他觉得他即将要揭开一个天大的谎言。

年轻的警察出于安全起见,将马角和白夜也一同留在了派出所,马角和白夜的形迹也相当可疑,比如说马角背上背的那个竹筒,白夜肩上蹲着的那只猫,总之这三个人太古怪了,是出乎于年轻警察的实践和理论经验之外的古怪。

第二天,年轻的警察就只身到了楚州中学,这一次他明察暗访,得出的结果还是楚州中学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投毒案。不过年轻的警察还是找到了另一条线索,就是在十年前,楚州中学曾经失踪过一个高三班的学生,年轻的警察于是又几经周折找到了那个失踪学生的家人,最后年轻的警察终于确认了,黑衣人就是楚州中学失踪的那个学生。

可是他为何一口咬定他杀了人呢?是不是真的像他的上司说的,黑衣人的脑子有毛病呢?年轻的警察是一个认真的人,于是将警察局的心理专家请到了派出所,再对黑衣人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黑衣人的精神正常,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经我们查证,你并没有投毒。”年轻的警察放了黑衣人、马角和白夜。

黑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黑衣人说:“您说什么?警察先生,您说我没有犯罪?我杀死了那么多人,您还说我没有犯罪。你没有弄错吧,希望您认真地查一查。”

警察说:“是的,你没有犯罪,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杀人,我仔细查了档案,别说近十年,就是近五十年来,楚州也没有发生过你说的这么严重的投毒案。”

黑衣人说:“那我为什么记得清清楚楚?我明明就是投毒杀人了?”

年轻的警察说:“是呀,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走吧走吧,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忙呢。”

黑衣人说:“可是你们在路上到处设卡,不是在抓我吗?”

年轻的警察笑着说:“近来出了一个杀人魔王,他已杀死十多人,现潜逃到了楚州境内。我们在抓的是那个杀人魔王,不是你。你根本就没有杀人。你看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一个杀人犯呢?”

“可是……”黑衣人拉着警察,“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年轻的警察终于不耐烦了,年轻的警察吹了一下他的嫩黄的胡子,瞪着眼说,“你别啰唆了,你再这样没完没了,我以妨碍公务罪将你抓起来。”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黑衣人的泪就流了下来,黑衣人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黑衣人反复地说着这句话。

马角说:“那我们要祝贺你,祝贺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

黑衣人抹干了泪,黑衣人说:“我没有杀人,可是我为什么要逃?我逃了整整十年啊,十年啊,十年时间,我从一个学生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会没有杀人呢?我这是不是在做梦。”黑衣人说着用力揪了揪胳膊,黑衣人说,“我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我真的没有杀人?那我为什么要逃?”

马角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说:“也许,你是在梦中杀了人,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的?你在梦中杀了人,你就以为你是真的杀了人,于是你就开始逃。”

“我在梦中杀了人?然后我就开始逃,而且一逃就是十年?这可能吗?”黑衣人说。

马角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您可知道在我的家乡,一个叫白家沟的地方,那里的人都爱做梦,都把梦和真实混为一谈,在我们那里,梦和真实是不分的,甚至于梦比真实更重要。”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我在梦中杀了人,我逃了十年,我没有杀人。”

黑衣人狂叫了起来,他开始在小镇上狂奔。黑衣人一边狂奔一边呼喊着我没有杀人。

黑衣人的呼喊开始在雨中飘散。

“他疯了!”马角说。

“怎么会这样呢?”白夜看着黑衣人渐渐远去的身影,他的内心深处开始生长出一朵阴郁的木耳。黑衣人得知他并没有杀人之后,却突然间就得了失心疯。从此在楚州,多了一个疯子,他总是冷不丁地从行人的身后冒出来,然后来一句,“我在梦中杀了人。”然后撒开脚丫子就跑。但这一切与白夜和马角无关了。

马角和白夜离开了小镇,从小镇顺着河流而下,再走两天的路程,就要进入白家沟了,路边的景物开始熟悉了起来,而马角和白夜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还是马角先打破了这种沉默。

马角说:“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呢?”

白夜说:“我在想那黑衣人。”

马角说:“孩子,我也在想黑衣人。”

白夜说:“黑衣人在梦里杀了人,却逃了整整十年。”

马角说:“谁知道呢?也许后来的一切才是梦。”

白夜说:“您是说,他在梦中梦见警察说他没有杀人?”

马角说:“黑衣人也许根本不存在,他只是我们的一个梦。”

马角望着路两边的山林,他的眼里也长满了忧郁的木耳。

“我现在甚至于开始怀疑自己在外寻找了十年,也只是一个梦。你只是我梦中的人物。算了,咱们走吧。”马角挥了挥手,想挥走心中的郁闷。

第二天天麻麻亮时,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峡谷口。

马角说:“孩子,我们到了。”

白夜说:“我们到了?”

马角说:“顺着这个谷口直走,你就可以走进白家沟了。孩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好好地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进入白家沟。”

白夜说:“不用想了。”

白夜望着幽深的谷口,他看见两边的山峰刀砍斧削一样狰狞,谷里白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这就是白家沟,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白家沟,我来了。”

马角说:“孩子,我就不再送你了。”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不回白家沟?”

马角说:“不去了。代我向你的母亲问好。”

白夜点点头。白夜说:“可是,马角叔叔,您不回白家沟,您要去哪里呢?”

马角说:“我早已想好了,我还是去继续寻找吧。”

“继续寻找?”白夜说,“寻找什么?”

马角说:“你忘记了,我答应过守望的人,要替他去寻找芦花的母亲。”

白夜说:“我也答应过芦花要回去看她的。”

马角说:“好孩子,你要永远记得你的承诺……在白家沟里……凡事要小心。”

马角说着把白夜抱在了怀里,用劲地拍了拍白夜的背,马角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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