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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零】

掌握广播的好处一下子就显示出来了。白折腾只需要站在广播前说上几分钟,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原来白大迷糊也是长了一条尾巴的。白大迷糊如果想要解释,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只能依靠村里那些长舌的人来为他辟谣,这样一来他的声音的传播速度就大打折扣了,和白折腾的声音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最要命的是,明明是他白大迷糊下达的命令,比如说抗旱工作的安排,就是他白大迷糊做出的决定,可是这个决定是从白折腾的嘴里说出来的,这就大不一样了,在白家沟的村民们看来,这个决定就是白折腾做出的,白大迷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现在他又被称是长了一条尾巴的人,他在村里的威望顿时一落千丈。

白大迷糊更加迷糊了,他时常会犯困,有时走着走着,困劲就上来了,他就找一个草窝一头钻进去,一睡就是半天,而且一睡着了他就会做噩梦,他会梦见他的第一任妻子,梦见他的女儿,梦见他的女儿的女儿,这三个女人就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一句话。他就去追她们,他对她们说他错了,他现在后悔了,可是三个女人还是一声不吭。就像是浮在云雾中间一样。白大迷糊还看见了儿子白夜,白夜突然从三个女人的背后飘了出来,白夜的手中握着一把牛耳尖刀,冷笑着朝他走了过来,他惊叫道,你要干什么。白夜说,我是来帮你的,帮你把尾巴割掉。白夜说着就上来薅他的尾巴,一下子就薅住了,白夜将他倒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猴子。白夜狞笑着说,来吧,我来帮你把尾巴割掉。白夜说着手起刀落,白大迷糊一声尖叫,他猛地惊醒了过来。他听见那尖叫的声音在离他远去。他浑身大汗淋漓。

白大迷糊看见了花子,花子肩头蹲着那只黑猫。黑猫的眼神让白大迷糊想起了货郎。这只黑猫原来是货郎的化身。白大迷糊当时就灵醒了过来。白大迷糊用手撑着地后退了两步,惊恐地望着花子说:你要干什么?

花子说:干什么?我什么也不干,我看见您睡在这里了,以为您病了,我来看看您。

白大迷糊说:我没病,我不要你看。

花子说:您别忘了,有病就要治病,您的烂脚丫不是我治好的吗?也许我能帮你。

白大迷糊说:你是谁?

花子说:村长大人,您不会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吧,我是花子,对了,你们说我是医师的助手。

白大迷糊说:我是说你到底是谁?你骗不了我的,你说你来白家沟干什么来了。

花子说:我是谁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是你的噩梦。

花子这样一说,白大迷糊的眼前一阵发花,眼前的这个花子和刚才噩梦中出现的那个要割他的尾巴的白夜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你是白夜?白大迷糊说。

白大迷糊又摇了摇头。白大迷糊说:你不是白夜,白夜今年才六岁,白夜没有你这么大。

花子笑容可掬,花子说:村长大人,您再仔细看看,看清楚了。

白大迷糊就仔细地看,白大迷糊就从花子的身上看出了一张猫脸。

你是货郎?

白大迷糊吓得以手撑地再次后退了两步,可是花子紧紧地跟了上来,花子还是那么笑容可掬,花子说您再看仔细了。

白大迷糊说不对,你不是货郎,怎么会是货郎呢?货郎,货郎。

白大迷糊吓得翻身就跑,不要命了地跑。白大迷糊从村里一直朝村外的河边跑去。白大迷糊毕竟老了,没有跑多远就跑不动了,他双手撑着大腿,哈着腰,舌头伸得老长,像一只狗一样喘着气。一团阴影罩了过来。他转身又开始没命地跑。这一次他一口气跑到了河岸边。他再也跑不动了,倒在地上,眼看着那团阴影像是一团乌云一样罩了过来。白大迷糊绝望地喊着:你到底是人是鬼,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我这条老命你就拿走,有种你就来拿走。

白大迷糊喊完这句话,却没有听见回声,他睁开了眼,哪里有人在跟着他,分明是一块乌云飞快地遮住了太阳。

河滩边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一两声捣衣声,空空空空,捣衣声传到了对面的山上又传了回来。

白大迷糊爬了起来,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白大迷糊揪了揪自己的胳膊,痛。难道我这是在做梦了?白大迷糊在河岸边坐到了太阳偏西才回家。回到家中,家里冷冷清清,郑小茶不知去了哪里。白大迷糊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这一刻他开始怀念过去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了。

白大迷糊并不知道,他现在已钻进了花子布好的口袋里,他成了花子的袋中之物,砧上鱼肉。

郑小茶,我是对不起你的。

白大迷糊叹了口气,都是这该死的尾巴。白大迷糊想,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尾巴,他也不至于冷落了郑小茶,郑小茶也不至于和别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他也不至于做出那些罪孽深重的事情来。白大迷糊伸手去摸屁股后面的尾巴,这一摸白大迷糊薅了个空。白大迷糊灵醒了过来。白大迷糊的手有些发抖,他再次把手摸向了他的屁股后面,这一次他又摸了个空。白大迷糊疯了一样地跑进了屋里,他脱下了裤子,再一次将屁股后面仔细地摸了一遍,哪里有什么尾巴。白大迷糊用手在屁股上揪了一下,痛,白大迷糊还是不放心,他又将头在墙上用力地撞,一下,两下,三下,血顺着额头往下淌了。白大迷糊突然跳了起来:我的尾巴没有了,我没有尾巴了。我的尾巴呢?难道说从前的尾巴是一种错觉,或者说是一个梦。也许,我只是在梦中长了一条尾巴?

这个发现让白大迷糊欣喜若狂。白大迷糊就这样光着身子跳出了家,他在村子里飞奔,他一路跑一路喊:我没有长尾巴,哈哈!我没有长尾巴。你们都来看啊,我没有长尾巴。

他一边喊着一边朝人多的地方跑,他拉住他遇见的每一个人说:你看,哈哈我没有长尾巴。我没有长尾巴。

白大迷糊在这个下午光着身子在村里跑了十二圈,他一点也不感到累,他就这样跑,就这样喊。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小孩子,他跑到哪里,哪里的女人就尖叫着躲开了,男人们都惊恐万状地盯着他们平日里一脸威严的村长大人。白大迷糊开始是在边跑边狂呼大笑,笑到后来他就不跑了,他坐在了路边的一棵树下嚎啕大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村里人都被他的哭声感动了。村里从来没有人听过见过白大迷糊哭得如此伤心过,他的前妻死了他没有哭,他的女儿死了他没有哭,他的女儿的女儿死了他也没有哭,白夜失踪了他更加不会哭了,可是今天他哭了,哭得是如此的伤心,一下子将他这一辈子没有流的泪都补了回来,他的眼泪和着鼻涕一起往下淌,他一抓一把地往地上抹。

风水先生实在看不过去了,风水先生找了一件衣服,风水先生将衣服盖在了白大迷糊的下身。风水先生在这一瞬间就决定原谅他了:村长大人,别哭了。再哭会哭坏身子的。风水先生说。

可是白大迷糊并不领情:我就要哭我高兴哭,您看您看,我没有尾巴,我没有长尾巴。谁说我长尾巴了呢?风水先生说:我们都相信你,你没有长尾巴,那都是谣言,是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言。

您还是回家去吧。

这时其他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也七嘴八舌劝着白大迷糊,他们说:村长您回家去吧,我们都相信您,您是没有长尾巴的。

白大迷糊什么也没有听清楚,他只看见无数张嘴在他的面前一张一合。白大迷糊突然说:不要叫我村长,我不是村长了,我再也不当这个村长了。

风水先生说:当不当村长的事我们改天再说,您先回家去把衣服穿好。是谁造的这个谣言,我们一定会查清的。

白大迷糊说:不用查了,查它干什么呢?什么也不用查了,我是真不当这个村长了,郑小茶也不当村长,让白折腾去当这个村长吧。

白折腾在人群里,听到白大迷糊说让他当村长,白折腾当时差点跳了起来。可是屁股后面的那条尾巴是太可恶了。如果说白大迷糊是长了尾巴的,那么白折腾对于自己屁股后面的尾巴还是可以忽略不记的,可是现在白大迷糊光着身子站在大家的面前,这不仅证明了他没有长尾巴,也一下子残忍地打破了白折腾内心的平衡。白折腾因此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他为这条尾巴伤透了脑筋。这时他看见人群中的花子,花子在对他招手,白折腾就朝花子走了过去。花子在前面走,白折腾跟在花子的后面,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河边,这时太阳已完全的落下去了。河面上泛着一些清冷的光,河水就显得深不可测了。

花子站住了,白折腾也跟着站在那里。白折腾说:您叫我有事吗?

花子嘿嘿一笑,花子说:你看,那河里面是什么?

白折腾顺着花子手指的方向看,说:什么也没有啊。

花子说:你再看看。白折腾揉了揉眼,说:还是没有看见什么。

花子说,河里有很多的鬼魂,他们在向你招手,你没有看见吗?他们在叫你的名字,你没有听见吗?昨天夜里你磨牙了没有?

白折腾说:您在说什么助手先生?

花子说:尾巴是必然的产物。你还记得小尾巴吗?

白折腾吓得直往后退。

你看那河中,那个小姑娘,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尾巴?

白折腾转身想跑,可是腿在发抖,一点劲都没有。白折腾的牙齿开始上下打颤,磕得脆响。

花子说:你真的磨牙了。一个无常站在你的身后。

白折腾喝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白折腾说:你别在这里给我装神弄鬼了,我不信这个。

花子说:不是我装神弄鬼,是你疑神疑鬼。说说吧,说说。

白折腾说:你让我说什么?

花子说:你知道我让你说什么。说说吧,你只有说出来了,你的噩梦才会结束,你的尾巴才会消逝。

白折腾带着哭腔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呀。

花子说:不要试图掩饰自己的罪恶,你的所作所为无一逃得出我的眼睛,那一片狗尾巴草,那个黑衣人,还有货郎。

白折腾说:你不要逼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白折腾说着抱头鼠窜而去。花子站在河边的黑暗里,他的泪水打湿了冰冷的脸。花子知道,白折腾也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十一

白夜和马角走在山间小路上,与其说是在寻找进入白家沟村的道路,不如说是在信马由缰地走到哪里算哪里。白夜说:“马角叔叔,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就是那个巫师的儿子,您对我讲的那个葵和有的故事就是发生在您身上的故事对吗?”

马角神色平静,波澜不惊。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真的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的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您真的了不起。”马角淡然地说了一声:“是吗,你真的这样看你马角叔叔?”白夜说:“还有什么人比得上您呢?只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您可以在外面漂泊十年,只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您就可以拿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

马角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马角的笑声在山间回荡,一些山鸟惊得扑棱棱乱飞。马角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到后来却变成了失声的痛哭。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怎么啦?”

马角抹了一把泪,说:“你高看你马角叔叔了,你知道在白家沟村,村民们怎么看我吗?他们都认为我是一个白痴,认为我是想老婆想疯了。”

白夜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您,您在我的心中都是一个英雄。”

马角说:“英雄,呵呵,我马角也是英雄?!”马角长叹一声,说这十年的辛苦,能换来你这一句话,死也值得了。

白夜说:“那么,葵,您的妻子,她真的是跳水而死的吗?”

马角说:“我不想再提这些悲伤的往事。”

白夜说:“那您说说我的父母,我是说——我的亲生父母——的故事吧。”白夜发现他现在开始对白家沟,对他的亲生父母产生了了解的兴趣。

马角说:“孩子,你开始想念白家沟了。我真不知道该为你的这个转变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悲哀,既然你想听,我就说说吧。可是三岁没娘,说来话长啊,我从何说起呢?从你的父母亲结婚时开始说起吧。你的父亲白大迷糊,是白家沟村的村长,他认识你的母亲时,就是白家沟的村长了,你的母亲,郑小茶,你可以想象得到,她不是白家沟的人,白家沟没有姓郑的人。关于你母亲的来历,其实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有的人说是迷了路误闯进白家沟的,有的说是从上游的江河里漂来的女子,总之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白家沟的人按往常一样出工,结果他们就发现了你的母亲郑小茶,她当时昏倒在白家沟的白河边,身上湿漉漉的,很瘦,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她面色铁青奄奄一息。村民们掐你的母亲的人中,灌姜汤,总之用尽了办法,终于是救活了你母亲。你母亲睁开了眼,她气息微弱有气无力地说我这是到了哪里。

“你父亲白大迷糊说,这是到了白家沟了。

“你母亲说,白家沟,我是在做梦吗?

“你父亲和围在周围的乡亲们就都笑了起来。你父亲说不是在做梦是真实的,我们这个村庄叫白家沟,我是这个村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也就是一村之长,你懂吗?

“你的母亲说,我懂。

“你父亲说姑娘,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到了这里来了?你说出来我们送你回家。

“你母亲一听这话,泪如雨下,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叫郑小茶。

“你父亲说你再想想。

“你母亲摇了摇头,说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父亲对村民们说,她可能是脑子受了伤,她想不起来了,我们把她留下来吧,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想起来了。

“于是,你母亲就留在了白家沟。过了一段时间,你母亲的精神就好多了,脸色也好了人也丰满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来你母亲是那么的美,美得像一匹母马。你母亲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和白家沟村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在白家沟村也有漂亮的女人,可是她们的身上没有你母亲身上的那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后来我在外面这十年,也到过了一些城市,长了一些见识,我才知道,你母亲身上的那种神秘的东西,是气质,气质你懂吗?一种高贵的气质,一种城里人身上才有的气质。我由此推断,你母亲一定是个城里的姑娘,至于她为什么到了白家沟,我想你母亲并没有忘记,她记得很清楚,只是她从来不说,她是真的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呢?还是有意在回避过去?我认为是后者。

“你母亲郑小茶成了白家沟男人们的梦,说句不该的话,我也在梦里梦见过你母亲郑小茶。她是那么的美丽,她一开始不怎么说话,不像后来那么泼辣那么大胆,她是在嫁给你父亲之后,才开始变得这样泼辣的,其实我觉得你母亲是在破罐子破摔,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孩子,很多的事情,都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也不知道真相,你就把这看成一个故事吧。”

白夜说:“我的母亲很美丽,还是一个城里的姑娘,她怎么就甘心嫁给了我的父亲呢?”

马角说:“是呀,这也是个谜,你的母亲那时还年轻,没有人知道她当时有多大,她总是那么年轻,你父亲比她大了很多,她为什么嫁给了你的父亲呢?一开始,我们以为你的母亲是看上了你父亲的权势,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你的母亲对于权力没有一点兴趣。后来村里有过各种各样的传言和猜测,比较接近事实的猜测是,当时你父亲死了妻子已有了多年了,你父亲看上了郑小茶,于是你父亲就托了村里的长者去说媒,可是长者说媒并没有说成,你母亲说她不嫁人,到死也不嫁人。于是你父亲就亲自和你的母亲谈话了。

“你父亲说,郑小茶同志,你到我们白家沟村也有一些日子了,你还是想不起来,你的家在哪里吗?

“你母亲说,我想不起来了。

“你父亲就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我们不能一直留下你,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留下你不合规矩,现在已有很多人对留下你表示不满了,是我在给你顶着呢,可是我这个村长也不能带头违反村规不是,因此我们只有把你送出白家沟了。

“你母亲当时就哭了,她给你父亲跪了下来,求你父亲留下她。

“你父亲说,其实要留下来也很简单,除非你在白家沟找个人结婚。

“你母亲当然明白了你父亲这话的意思,你母亲说让她想想吧,你父亲说,给你三天时间,三天时间你不做出决定,我们只有将你送走了。

“当天夜里,你父亲又托了村里的长者再次去了你母亲那里去说媒,你母亲就同意嫁给你的父亲了。

“你母亲嫁给了你父亲,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一开始你母亲还是经常一个人偷偷流泪,我亲眼看见过的,你母亲一定是不甘心就这样嫁给你父亲,可是她为什么那么害怕被送出白家沟呢?她到底在害怕一些什么呢?这事没有人知道。总之你母亲心里很苦。你父亲一开始对你母亲也是百依百顺的,可是他的百依百顺换不来你母亲的笑脸,你父亲渐渐就失去耐心了,最主要的是你母亲的肚子一直是平平的,于是村里有传言说你父亲虽说得到了你的母亲,可是却没有得到你母亲的身子,更别说是心了。当然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还有人说,你父亲得了一种很古怪的病,例如长了一条尾巴或者在那关键的部位长了鳞甲,总之一句话,你母亲和你的父亲关系不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年,直到第二年,白家沟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的出现,打破了白家沟的平静,也改变了你的母亲郑小茶。”

白夜说:“这个人是谁?”

马角说:“一个很重要的人来到了白家沟。白家沟很少有外地人进来的,白家沟的人一般是不欢迎外地人的。那个人是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货郎进入了白家沟,却将白花脸吓成了一个傻瓜,把白花脸的娘变成了一个哑巴。本来村里是打算将他处死的,可是货郎送了你父亲白大迷糊很多东西,白大迷糊就放过了货郎,不仅放过了货郎,从此之后,每隔一个月,货郎就会来到白家沟一次,带进来一些香烟绣线糖果,换走鸡毛鸭毛之类。每次货郎来了,都会先到你家里,让你父亲白大迷糊先挑一些东西。

可是有一次,你父亲不在家,货郎于是就遇见了你母亲。

“我们现在无法知道,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都说了一些什么,干了一些什么。总之后来事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你母亲开始变得快乐了起来,脸上有了笑容,村里经常能听到她的歌声,后来,你母亲就怀孕了。村子里的人经常可以看到你母亲斜着身子倚在门框上,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

“你母亲怀孕了,不到七个月就生了出来一个男孩,这孩子生出来时只有三斤四两,像一只剥了皮的猫。谁都以为这孩子是养不活的,最要命的是,你母亲连一滴奶水都没有,好在当时白家沟还有几个奶孩子的女人,于是你父亲就去求那些人家给孩子吃几口奶,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人小得像猫,胃口却大得像猪,咬住人家的咕咚咕咚吃起来不松口,吃奶的劲又大,把人家吸得直咧嘴,拔都拔不出来,这还不算,要是吃饱了还好,要是没有吃饱,这小子就会抱着人家的乱咬,好几个女人的都留下了他的齿印。”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又在胡编乱造了,刚出生的孩子,怎么会有牙齿呢?”

马角说:“不是我胡编乱造,是真的,这孩子刚出生是没有长牙,可是他就是这样吃百家奶一直吃到四岁。当时白家沟的人就给这个孩子起了一个绰号,叫小魔头。小魔头一天到晚在村里晃来晃去,看到奶孩子的女人就扑过去,从人家的孩子嘴里抢过,闷头就吃。不让小魔头吃奶?不可能的事情,小魔头是谁呀,是村长的儿子,谁要是不让他吃奶,那就意味着得罪了村长白大迷糊,白大迷糊可不是好惹的。小魔头吃人家的奶倒也罢了,吃完了还咬人。这样一来,村里的人都怕了这个小魔头,奶孩子的女人看见小魔头就两腿发软。后来村子里就有了一个传言,说小魔头长得不像你母亲郑小茶,也不像你父亲白大迷糊。不像郑小茶和白大迷糊也还罢了,这小魔头却长得有几分像货郎。于是小魔头是货郎儿子的流言就在村里传开了,后来终于是传进了你父亲白大迷糊的耳朵里,白大迷糊就开始打你母亲,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小魔头再想吃别人的奶,就会被人家一脚踢出老远。小魔头哭着去告诉白大迷糊,白大迷糊顺手就给了小魔头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从此改变了小魔头的命运。他的绰号不再叫小魔头了,他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叫‘小杂种’。”

“这个小魔头是我,这个小杂种也是我是吗?马角叔叔。”

马角的眼望着天上飘浮的云,边走边说:“小魔头变成了小杂种了,小杂种并不明白这种变化,他还是那样追着女人吃奶,可是现在村里的女人对他不再害怕了,何止是不害怕,村里的女人经常还会故意撩他,看见了小杂种,故意将衣服撩起来,露出两个或者硕大或者干瘪的说,小杂种来吃奶呀。小杂种并不知道这些人是在骗他,于是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吃奶,可女人却只是站着,小杂种够不着。

“女人说,想不想吃,想吃叫我一声‘姑奶奶’。

“小杂种就叫姑奶奶。叫了姑奶奶还是吃不着奶,小杂种就想咬女人,结果往往是被女人们一巴掌掴得老远。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当着你母亲的面的,可是当小杂种一次次哭着回到家里,白大迷糊却并没有为他出头时,他就哭着去找你母亲,你母亲就抱着他哭,母子俩哭得真伤心。

“哎,这样的事情多了,你母亲终于是忍不住了,当有一次白富贵的妈也掏出来逗小杂种时,郑小茶冲上去和白富贵的妈拼命了。白家沟的人第一次知道了,这个郑小茶发起疯来,比白家沟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厉害。白富贵的妈是个老实人,她以前是从来没有打过小杂种的,可她看见别人都逗小杂种,并且没有一点事,于是这天她也忍不住想逗逗小杂种,却没想到郑小茶这天却发了疯一样的冲了过来,一把就薅住了她的头发,一脚就踹在了她的肚子上。白富贵的妈还没有回过神来,又被郑小茶一记耳光打得头晕脑涨眼发花。白富贵的妈就哭了起来,她并不还手,她是个老实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同人打过架。她只是哭着说,你凭什么打我。

“郑小茶说,打你还是轻的,谁要是再欺侮我儿子,我把她的爪子剁下来。

“白富贵的妈说,可是又不是我一个人逗过小杂种。

“郑小茶又是一记耳光扇在了白富贵妈的脸上,说敢谁再叫小杂种,老娘就撕破她的脸。

“白富贵的妈哭着说,你郑小茶是欺侮老实人,别人都逗得,我就逗不得。

“白富贵的妈越想越伤心,就倒在地上哭起来,边哭边唱,从她出生就如何不幸,唱到嫁给了白老安这个短命鬼。白老安是白富贵的爹,前几年得病死了。唱到白老安,白富贵的妈哭得更加的伤心了,于是就又哭起了白老安来,说白老安啊白老安,你这个没有良心的,老娘十八岁就嫁到你们家,你个死鬼说了要一起活到老的,可是你说话不算数啊,你半路上抛下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活在这个世上受人欺。她这一哭,村里的人都同情起她来,都认为郑小茶做得太过分了,不就是逗了一下你的杂种儿子吗,你就这样子。

“郑小茶一言不发,抱着小杂种,看着她哭。听见有人小声地声援白富贵的妈,郑小茶就破口大骂,说有种的你就大声说,你以为老娘怕你不成?

“这一来还真的没有人敢出声了。可是白富贵的妈现在又哭到儿子白富贵了,说白富贵没有骨气,自己的妈被人打了都不敢出来放个响屁。白富贵这时本来是在砍树枝的,早有人飞跑去通知了他。于是握了柴刀就跑了过来,一看是郑小茶,先就软了三分。于是去拉他的妈起来,可是白富贵的妈看见儿子来了,哭得更加起劲了。边哭边说,富贵啊富贵,你要还是我的儿子,你就拿刀去把这个女人一刀砍死。

“白富贵就操刀冲向了你母亲郑小茶,郑小茶说,你砍呀,你砍呀,有种的你就朝这儿砍。郑小茶指着自己的头。

“白富贵扬起的刀就停在了空中,这时村长白大迷糊也来了,白大迷糊说,他妈的好你个白富贵,你想造反啊。

“白富贵说,村长,我。

“白大迷糊说,我什么我还不把刀放下?

“白富贵就放下了刀。

“这一次吵架之后,郑小茶就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泼辣的面貌出现在白家沟。她开始大声地说话,说粗话说脏话,和男人们开一些下流的玩笑,从此白家沟再也没有人敢欺侮她的儿子。但是白富贵的妈却想不开,回到家里几天都吃不下饭,越想越觉得活得没劲,这么大一个白家沟,别人都可以拿小杂种开心,凭什么就她不能,这不是欺负人还是什么。她就在晚上拿了一瓶农药跑到白老安的坟上去哭,哭到半夜,也没有人去劝她,她就把农药喝下去了。她当然就这样死了。她是自己喝药死的,当然赖不上别人。白大迷糊还是给她做了一副寿材,又给了白富贵五斗米,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白夜说:“那后来呢?”

马角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性子急,你知道说书的人说到紧要处,总是要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咱们也下回分解吧。”

白夜说:“马角,我的好叔叔,您就快快说吧,您不说是要急死我呀。”

马角说:“让我说是可以,可是我现在口渴得很,怎么办?”

白夜说:“口渴呀,”白夜四处张望,说,“前面好像有一条河,咱们去河边喝点水吧。”

马角说:“可是我走不动了。”

白夜说:“那您在这里找个阴凉的地方歇脚,我去给您弄水来喝。”

马角说:“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快去快回呀。”马角说着在路边找了一株大树,就在大树的脚下躺下了。

白夜说:“那你等着,我去去就来。”白夜说着就走了。他朝着远处的河边走了过去。后来就遇到了那个黑衣人,还有守望老人,还有芦花。

十二

白夜本来是想到河边去给弄水喝的,走到河边一看,河水很浑浊,于是想找一个水比较清一点的地方喝点水。白夜顺着河岸朝上游走,走了大约有一百来米,前面的河拐了一个拐角,拐过拐角,出现一个河湾,河湾里长着大片的芦苇。芦苇丛里的水比河道里的要清了很多,白夜蹲下去,先是撩起水洗了一把脸。

嗬!水真凉!

白夜第一次发现,夏天的河水是冰凉的。白夜趴在水边像牛一样将嘴放在水里,咕嘟咕嘟喝了一气,突然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他穿着古怪的衣服,一只胳膊穿在衣袖里,一只胳膊露在外面。

黑衣人说:“好小子,是谁让你到这里来喝水的。”

黑衣人的声音像金属相互刮出来的。白夜的混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背上的汗毛倏地就都竖了起来。白夜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人,比他第一次在水井边见到马角时还可怕。白夜想是不是遇见鬼了。可是不可能的,大白天的怎么会遇见鬼呢。于是壮了胆子说,“这里的水不能喝吗?”

黑衣人说:“好小子,还敢顶嘴,你要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他这样一说,白夜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反倒就来勇气了。白夜是这样一个人,你对他好言好语他还听,你要是威胁他,他是死也不会怕你的,白夜当时就说,“我无礼,到底是谁无礼呢?这么大的一江水,难道是你们家里的不成?”

黑衣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黑牙。白夜想他一定是个烟鬼,白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牙。

黑衣人从裤兜里摸出一条鱼,那条鱼还在摆着尾巴。黑衣人在鱼背上咬了一口,咬下一块鱼肉,咕叽咕叽嚼了起来。黑衣人很快连皮带刺吃完了一条鱼。

黑衣人说:“当然,这江水不是我的。”

白夜说:“那不就结了。这江水不是你家的,凭什么就不让我喝呢。”

黑衣人说:“咦呵,你小子还嘴硬是吗?我说了不让你喝就不让你喝,还需要理由吗?”

白夜说:“你是什么人?说话这么大的口气,你以为生吃了一条鱼我就怕你吗?再说了,不让喝我也喝了,我还要弄点水带回去给我的马角叔叔喝。”

黑衣人突然抬起腿来就是一脚,将白夜踢进了水里。白夜很快就往下沉,白夜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了,他的手乱抓,抓到了一根棍子,那棍子一用力,将他拉出了水面。他看见黑衣人一脸阴沉地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他抓住的是钓鱼竿的另一端。

黑衣人说:“好小子,还敢顶嘴吗?”

白夜说:“我就顶嘴我还要骂你我日你妈……”

黑衣人将棍子往下一摁,白夜又被摁进了水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白夜感觉自己像一条死鱼一样浮了起来,他的肚子里胀得难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白夜听见黑衣人又在说:“服不服?”他用了最后的力气骂了一句我日你妈,又沉在了水里,这一次沉得特别深,他到了水底了,他的手摸到了河底的泥,他紧闭着嘴,不敢张开,可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他要憋死了。他实在憋不住了,于是张开了嘴,他能听到一串水泡上升的声音,那时他想我就是一条鱼了。不过是一条死鱼。

他又浮上了水面。

黑衣人将他拉到了岸边。白夜听见黑衣人说了一声:“好小子,吓走了老子的鱼就这下场。”黑衣人说着一声不响地远去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大片的狗尾草里,他像是一条大鱼,狗尾草像河水一样被他分开。

白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脑子里慢慢地发芽生长了,狗尾草的根像血管一样扎在了他的脑子里,狗尾草很快由一株分成两株,由两株分成四株,一会儿,白夜的脑子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狗尾草了。

白夜看见一只黑猫在狗尾草里潜潜而行。

黑猫的脚步轻盈,神态妖媚。

白夜艰难地翻过身,将肚子里的水吐干净了,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才又有了力气。这时白夜才发觉,原来那个黑衣人并没有走远,眼前也没有狗尾草,黑衣人就在上游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的前面有一排用芦苇扎起来的篱笆,他将身子猫在篱笆后面,手握一根小竹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面。

这是白夜见过的最古怪的钓鱼法,白夜悄悄地摸到钓鱼人的身后,左手握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右手也握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白夜不能让这个古怪的黑衣人莫名其妙地弄进水里淹个半死,他已看好了逃跑的路,一得手他就会朝河岸上跑,离河岸不远处是一大片的杨树林,他只要跑进树林里,黑衣人就抓不到他了。白夜悄悄地摸到黑衣人的身后。黑衣人这时很专心地盯着水面,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白夜摸到了他的身后。白夜举起了手中的石头,可是他又放下了,他怕这一石头砸下去会把黑衣人砸死的,就在这犹豫不决的时候,白夜看到了两道精光在眼前一闪,黑衣人回过身来对着白夜皱了一下眉,白夜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石头就落在了地上。白夜转过身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白夜跑啊跑啊,跑过了那一片杨树林,才敢回过头来看那黑衣人是否追上来了。

谢天谢地,黑衣人并没有追上来。白夜这才弯下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白夜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嘿嘿嘿嘿,好小子,还跑呀。”

黑衣人不知何时堵在了白夜的前面。

白夜的魂都快吓没了,他转过身来又没命地跑,可是他怎么跑都摆脱不了这个黑衣人。他干脆就不跑了,反正跑也跑不脱了,他说:“你想干什么你就来吧,有种你就打死我。”

白夜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想到那黑衣人看着白夜足足有一分钟,白夜就感到眼皮子发沉,白夜想我是要死了,他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才十六岁,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我的马角叔叔还在等着我弄水给他喝呢。可是他的眼皮子不听话,于是他折了两根小树枝把眼皮子撑开,可是他还是想睡,他感觉他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深的黑洞里面,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黑洞深不见底,他的身子开始是像一块石头,急速地朝下落,突然他的身子怎么变轻了,像是一片树叶一样,飘飘荡荡,飘飘荡荡,不停地朝下飘,老是飘不到底。白夜想,天哪,快点飘到底吧,他像是一片渴望和土地亲近的树叶,急切地想脚踏实地,可是他的身子却一点都不急,就这么飘飘荡荡。也不知飘了多久,终于触摸到了一股冰凉的东西。

白夜想,我这是落到地上了?!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的是太美妙了!

白夜张开双臂,恨不得将整个的大地都抱在怀里。

他真的将整个大地抱在了怀里。

十三

白夜从那个古怪的梦中醒来,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小姑娘说:“爷爷,他醒过来了。”接着白夜听见有一个老人的声音说:“醒过来了?!哦,孩子,你终于醒过来了。”

白夜睁开眼,发现他躺在一间小屋里,面前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说:“孩子,你刚才中暑了,晕倒在了树林子边上,是我的孙女儿芦花发现了你。”

那个叫着芦花的女孩子,老人的孙女儿,看上去大约岁的样子吧,歪着脑袋,睁着清亮的大眼,说:“是我爷爷把你背到了这里,爷爷还给你刮了痧,不信你看。”芦花说着拿过一面小圆镜,白夜照镜子一看,果然发现他的脖子上有几道紫红的痧。

老人说:“孩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白夜把怎么遇见马角,又怎么和他一起到了这里,后来到河边打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黑衣人的事都说了。白夜说我要走了,我出来太久了,马角叔叔会着急的。

老人说:“不急。芦花,去摘几个瓜来,让这孩子带给马角吃。”

在芦花去摘瓜的时候,老人对白夜说:“孩子,我想见见你马角叔叔。”

白夜有些犹豫。老人笑笑说,“我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去对你的马角叔叔说,就说有一个守望的人想认识他,说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马角听完白夜的讲述,不解地说:“守望的人?想认识我?想请我帮忙?正好今晚没有地方落脚,那我们就去吧,还有多远。”

白夜说:“就在眼前了。”

在江边的渡口边,有一间小木屋,守望的人远远就看到了马角和白夜的到来。

“您就是马角了,欢迎您光临寒舍。”守望的人说。

马角说:“感谢您救了白夜。”

守望的人说:“相比老弟你十年的寻找,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棚外的月光下摆好了一桌酒菜。守望的人说:“也没有什么准备,就是一些家常小菜,都是自己种的,这鱼也是我在河里用罾弄到的,马角老弟,您请坐吧。”

马角于是就和白夜坐了下来。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这孩子说了您的故事,觉得有很多的话想对您说,您不会嫌我冒昧吧。”说罢就给马角斟酒。

马角慌忙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去就酒壶的嘴,说:“老人家,您太客气了。”

守望的人自己也倒上了,说:“远方的客人,我先敬你一杯。”说着滋的一声,干了一杯,亮了杯底。马角也干了一杯。守望的人又倒上了酒,说,“这一杯酒还是敬您,您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守望的人说着又滋地一声干了杯。马角也干了,正要说什么,守望的人第三杯酒又来了,守望的人说,“我们这里待客的规矩,敬酒要敬三杯,三杯过后,咱们俩就随意。”老人说着又干了。

马角干了之后也回敬了守望的人三杯酒。

马角指着静静坐在门口吃饭的芦花说:“这是您的孙女儿?”

守望的人说:“这正是我想见您的原因。”转身说,“芦花,你快点吃了和白夜哥哥再去瓜田摘两个西瓜来。”

芦花脆声答道:“好的,我这就去。”

马角察觉出了守望的人的用意,于是对白夜说,“你陪芦花妹妹一起去。”

芦花和白夜就走后,守望的人说:

“我给您说一个故事吧。从前,应该说是从前了吧,从前,就在这条河边,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有了这个渡口。我的奶奶,一个从小生活在渡口边的女人,她有一个不算富裕、但是一家人都还能够吃饱穿暖的家。一家人就靠一条小渡船,一口渔罾为生。这条小河,那时就和现在一样,并不宽,水也不急,就这么清澈地、缓缓地流,不知流了多少年,也不知还要流多少年,不知从哪里流过来,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是一好奇心很强的人,她从小就问她的父母,这条河从哪里流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河,没有离开过这条渡船,他们无法回答我奶奶的问题。我奶奶就在这样的疑惑中长大了,长大了她就开始想着一个人,一个未见过面,却能解答她心中的疑惑的人。

“我奶奶十五岁了,那时十五岁的姑娘就要说婆家,要嫁人了。我奶奶的父母是老年得女,他们年纪已经很老了,想早点把女儿嫁出去,了却一桩心事。可我奶奶说她不愿离开这条渡船,她喜欢这里,她要和她的父母一起生活一辈子。这样又过了三年,我奶奶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十八岁的奶奶,还是守着这条渡船生活着。其实她在等一个人,她相信那个只在她梦中出现过的人一定会来的。

“这一天终于让我奶奶等到了,她遇见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一个新青年,他有一个富裕的家庭,可是他觉得这个家庭天天在干着剥削人、压迫人的勾当,于是他离家出走了,他要去南方,然后要漂洋过海。他经过了我奶奶守着的这个渡口。

“我奶奶第一眼看见我爷爷,就知道,她梦中等了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爷爷坐在船尾,我奶奶站在船头,一下一下用力拉着横在江面上的绳子。我奶奶天天在渡口摆渡,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一点也不害羞,她问我爷爷,这条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流到什么地方去。

“我爷爷对我奶奶说了两个陌生的地名,一个是这条河的发源地,一个是这条河的入海口。

“我奶奶从此对这两个地方开始魂牵梦绕。

“我爷爷说,这条河的水会流入大湖,大湖的水再流进大江,大江的水再流入大海,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大海的那一边。

我爷爷还说,这个国家病了,已经病入膏肓,他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医治国家疾病的方药。

“我现在也无法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我的爷爷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也许是遇上了大雨,也许是我爷爷突然病了,总之是我爷爷就在我奶奶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爷爷就走了。

“我爷爷走时对我奶奶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我回来了就娶你为妻。

“我奶奶说,那好,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奶奶从此开始了等待。

“十个月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父亲。这期间,她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离开这条渡船,去过上自己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可是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她怕她走了,我爷爷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我奶奶就在这渡口边等了下来,我的父亲,在我奶奶的等待中,长成了一条精壮的汉子,可是我奶奶却还是没有等来我爷爷。

“那时,我奶奶有了我父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已不用再拉渡船了,但她每天还是会守到这个渡口,看见有远方来的人,就会打听我爷爷的消息。后来,还真让我奶奶打听到了我爷爷的消息,消息说我爷爷回来了,他参加了革命军,带领着队伍正从南往北打,也许不久的将来,队伍就要打到这里来了。我奶奶一定高兴坏了,那一段时间我奶奶每天都要把头梳得光光的,站在渡口向远处眺望。可是我奶奶又等了一年,却等到了南边来的队伍打了败仗的消息。带来这个消息的人说,死了很多人,尸体堆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从此再没有我爷爷的消息了。

“我奶奶病了,病得不轻,吃了好多的药也不见起色。可是我奶奶病了却从来不躺在床上,她还是坚持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父亲就弄了一把躺椅,放在渡口边,上面躺着我奶奶。我奶奶说,她要等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一直到死,也没有等到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临终前对我父亲说,你哪里也不要去,你要在这里守着这条渡船,你要在这里等着你的父亲回来,他说过了他会回来的。

“安葬了我奶奶,我父亲就在这渡口生活着,后来又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本来是大家小姐,念过不少书,可是她的家族在一夜之间破落了,她在无家可归时想到了死,她跳了河,被河水卷到了这个渡口,我父亲救起了她,也许是我父亲的朴实打动了我母亲,也许是我奶奶的故事打动了我母亲,总之她留了下来,继续着我奶奶未完成的守望。

“一天夜里,来了一支队伍,强行将我父亲抓走了,父亲被抓走时冲着母亲哭喊着,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走的那个深夜,母亲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母亲从此就开始了新一轮地守望。我母亲还重新给我改了一个名字,叫‘王守望’。从记事起,我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讲我奶奶的故事,讲我的父亲。我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到了海峡的对岸。后来又赶上了运动,我们一家人的遭遇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加之母亲又是大家出身,我们家被打倒了,我母亲受不了凌辱,她说她等不到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了,她让我继续替她等下去,我母亲说,当年是你的父亲把我从这条河水里救了起来,可我已经没有了报答他的希望,我还是将我的生命还给这清澈的河水吧。我的母亲以跳河结束了她高贵的生命。

“母亲走了,母亲说,河的尽头是大湖,湖的尽头是大江,大江流入了大海,大海的那边,有我的庆生。庆生是我父亲的小名。

“我的母亲说,她的灵魂要漂到海峡的那边去,去寻找我父亲。

“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不敢结婚,我害怕这种守望。我也害怕着将来也有这么一个女人为我而守望。

“后来,我们这里来了很多城里的孩子,他们都是孩子,他们才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龄,他们还什么事都不懂。他们看什么都是那么的新鲜。我们这里的人对他们都好,真心的好。可是我不能对他们好,他们也不敢同我好,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城里来的孩子也都不同我说话,本来有说有笑,可是一看见我来了就都不说话了。只有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可能是有一次她发现我这个乡下老头不仅能看书,而且还会写字,她就对我产生了好奇,这个女孩说她的梦想是当作家,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梦想啊,可是她对我说过她的梦想,她说她的感觉告诉她,王守望不是个普通的老头,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可那时我怎么敢对她说这些呀。女孩告诉我,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扎根在新农村,说她想回城里。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想法呵。我于是对她讲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讲了我的母亲和父亲,讲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故事。

“这之后没有多久,这个女孩子就离开了我们这里,到了上游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一晃多年过去了,我都把她忘记了,可是有天晚上,她来了,她的怀里抱着个孩子。她说这是她的孩子,她说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这里她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她给我跪下了,她求我帮她带大孩子。她说也许三两年,她会回来找她的孩子的。

“我没有打听其他的事情,我只问了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说,一切从芦花开始,孩子就叫芦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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